京师顺天府。
今儿同样是一个大晴天,可是对广武侯府来说,却是阴霾罩顶,苦不堪言。

陈香苋的肚子已经腆出来很大了,刚开春新做的漂亮衣裳还没有上身,便已经不能再穿了。大晏朝等级森严,王侯公卿平民百姓各有等级,什么等级用什么样的布料全有相应的规矩,侯府小姐能穿的衣服,一个百姓之家的姑娘是穿不得的。

监国皇太子下达的敕令是在黄昏时分传来的。

“褫夺广武侯封号,革职查办”,一句话宛若重锤,击在陈香苋的脑袋上。

当时,她正在抚摸新装,想象着自己生产后穿上新衣是何等的好看。

太子敕令如一瓢冷水,烧得她浑身冰冷。

就在前天,她还去找过长公主,哀求她看在老广武侯的面上饶过自己的父亲。

老广武侯没有儿子,若是陈淮出事,这一脉就绝了。就算赵胤想要办实了陈淮的案子,陈香苋也不相信长公主会半分情面都不讲,真让陈景断子绝孙。

果然,长公主在她的哀求下软了心肠,叫她安心回家等待,说她的父亲不会有事。

陈香苋没有想到,她以为的“没事”和宝音说的“没事”,根本是两回事。

陈淮虽然留下了一条小命,但该褫夺封号、革职查办仍然毫不留情。没有抄家连坐,已是宝音最大的仁慈——

陈香苋疯了一般跑到长公主府,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不仅没有见到陈岚和宝音,还被门房给赶了出来。

宝音只是让人给她带了一句话:“能保一命已是恩典。蚍蜉撼大树,不要不自量。”

陈香苋回到家,就见到锦衣卫来人,说是要收回广武侯府邸,让他们一家今日之内搬离侯府。

谢再衡与对方争辩了几句,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上,差点吐血。

陈香苋挺着个大肚子回到房里,丫头们正在收拾细软和衣物,她看了一眼这个处处富贵奢华的房间,突然冲过去拿起剪刀,在丫头的惊呼声里,拖出那些再也无法穿的新衣裳,一件件剪了个稀巴烂,一边剪,一边骂。

“赵胤!宋阿拾!我陈香苋与你们势不相立。”

与陈淮同案处理的人,还有谢再衡的父亲谢炀,相比于陈淮有皇亲国戚的保命符,谢炀只是穷家子弟出身,靠自己考得功名任了个仓储主事,好不容易家宅渐好,却一错再错,不仅没有因为攀上广武侯府而得到好处,反而深受其累,虽然他不是此案的主犯,又检举有功,但他是这案子里最没有势力的犯官。

“抄家入狱,等候问斩”八个字,是锦衣卫给谢炀最后的处理。

可以说,如今的陈香苋,谁也指望不上了。父家,夫家,全部倒台,原本可以一直指望的姑母又是个傻的,关键时刻帮不上忙,只要长公主不开恩,她跪破膝盖都没有用。

“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

谢再衡坐在庭院的石墩上,手拿酒壶,看着这个自己“入赘暂居”的侯府,看着下人们如打慌的兔子一般来来去去,心如死灰。

有那么一刹那,他脑子里恍惚掠过一个影子。

宋家胡同窄小的青石路面上,一个姑娘缓缓行来,唤他一声。

“再衡哥。”

还有一句遗忘在记忆深处许久,可乍一想来,便历历在目的话。

“来年陛下开了恩科,我若考取功名,就娶你过门可好?”

若当初他没有控制不住私欲,与张芸儿私会,或是没有令张芸儿有孕,那事情会不会都不一样,他们家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如今下场?

谢再衡仰头望天,举起酒壶,任酒液从头淋下,紧紧闭上眼,恨不得醉死回到从前。

——————

相比狼头刺青一案的秘而不宣,军需案在京师传得沸沸扬扬。

一案下来,牵连朝廷官员数十之众,阵势之大,所涉人员之多,光启年以来尚属首次。

广武侯陈淮、户部侍郎徐通、五城兵马司都督全是朝廷大员,就连当朝皇贵妃杨氏生父,户部尚书杨荣也因监管不力,被罚俸一年,以示惩戒。其余牵涉官员,也是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同案者,全部从重处罚。事后,锦衣卫还将处置结果发放到各个衙门,将杀鸡儆猴的效果用到极致。

办了这么大个血案,赵胤此人的凶残冷酷更是深入人心。

关于他“权倾朝野,手握重兵,一手遮天、野心勃勃”的传闻,就更是多不胜数。

可是,赵胤不仅手握重兵,还有一个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锦衣卫情报网,而他自己就是特务头子,即便再冷血酷烈,旁人拿他也是无奈。

因此,东宫议事时,当赵胤以“来桑对大晏进行刺探活动”,提出将他“谴送回兀良汗”时,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来桑、吉尔泰与“狼头刺青”的事情,赵胤没有公之于众,但来桑参与刺探大晏情报的事情,他没有隐瞒朝臣,在大殿上拿出书信等铁证,以证实所言不虚。

可是,来桑不仅是兀良汗皇子,还是兀良汗送到大晏的“质子”,虽说杀不得,但就这么遣送回去,不是吃亏么?

许多人心里都有疑惑,对赵胤的决定十分不解。

但是,赵胤一说,赵云圳便首肯了。

太子爷甚至当庭表示“我堂堂大晏,何须以人为质?与其养虎为患,不如放虎归山。”

群臣再无异议。

事后,朝臣散去,赵胤留了下来,在赵云圳求夸赞的眼神里,对赵云圳说了一句。

“这个放虎归山用得极妙。”

赵云圳愣了愣,大惑不解,“阿胤叔,此言何意?”

大殿里没有外人,赵胤走近摸了摸他的头上,“你说是何意,就是何意。”

赵云圳撇了撇嘴巴,“我就那样一说,又不知晓阿胤叔是何意,你告诉我呀。”

赵胤没有同赵云圳解释,而是比了比他的个头,“长高了。”

“可不么?”赵云圳很是得意地踮了踮脚,斜斜看着赵胤道:“就是每日被催着吃鸡蛋,我又不喜吃蛋黄,很是难受……”

哼!赵胤淡淡看着他,唇角微勾。

“吃蛋黄长得快。等你长大,阿胤叔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赵云圳哑然片刻,仰脸望着他,“你要带着阿拾去过二人世界吗?”

“二人世界?”

看赵胤皱眉的样子,赵云圳又是忍不住一阵得意,“哈哈,你不知道了吧?这是阿拾告诉我的。别问我什么意思,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因为我也不知道。

赵云圳没有把心里话告诉赵胤,而是突然兴奋地抓住他的袖子。

“阿胤叔,你跟我来,看看我为你和阿拾准备的新婚大礼!”

————

玉堂庵离京不远,京师的消息不出一日便传到山上。

时雍之前不知道此案牵扯到徐通,闻言稍稍有些意外。

“婵儿?”她看着安静不语的乌婵,目光里浮现着一缕担忧,“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乌婵道:“看什么?看他被抄家入狱吗?”

声音尚未落下,乌婵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捋了捋头发,看着时雍轻声发笑。

“你说我这命吧,可能真的不好,怪不得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硬。你看看我,没几岁就克死了我娘和我外祖父。好不容易亲爹找上门来,认了我回去,不到两月,亲爹被抄家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刚刚反应过来。

“阿时,你说我已经认祖归宗,会被此案牵连吗?”

“又不是株连九族,再说,你也没有参与军需案,怕什么?你要有事,那天赵胤就把你缉拿归案了。”时雍看着她说罢,目光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我以为你会担心,婚事如何办……”

“唉!”

乌婵摇头,叹一口气,又忍不住笑。

“我只是担心,阮娇娇知晓此事,会想不通跑过来打我的脸。你说,这话怎么刚说出去就遭了恶报呢?果然不能口出狂言,造了口孽啊!阿弥陀佛,菩萨诚不欺我,做人要善良。”

她表情轻松自在,半点瞧不出有什么影响,可是时雍毕竟是了解她的,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相当于命运逆转,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心平气和。

“乌婵。”时雍牵住她的手,眼对眼地盯了她良久,“你还有我。”

“嗯。”乌婵微笑,“你比我亲爹亲夫,重要多了。”

时雍哼地一声,捏了捏她的肩膀,“我可不会养你一辈子。不过,你心里若是有什么不舒坦,尽量向我吐苦水,别把自己憋坏了。”

“能有什么苦水呢?”乌婵自说自话地笑了一下,“说起来,都是与我无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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