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视一眼。
赵胤不动声色地打了帘子,露出一张冷漠的侧脸。

“不知你家使君哪位?”

那人约摸只有十七八岁,黝黑的面孔带着年轻的涩意,似乎有些惧怕,朝马车抱拳拱手,再三作揖,“鄙下名叫雅各,是兀良汗使臣乌日苏的近侍。”

赵胤冷脸道:“抱歉,今日怕是不行,余昨日回乡仓促,还没来得及祭拜亡父亡母,原已定下今日上山祭拜。”

那人微微怔住,抬起眼来,“鄙下可否上前几步与将军说话?”

赵胤眼皮微垂:“可。”

那人拘着腰走近马车,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件,双手呈上。

赵胤接过,拆开,里面只有一行字。

“与将军京师一别,甚为想念,诚邀一聚,乌日苏。”

赵胤让车夫调转个方向,往卢龙城县方向驶去。时雍咳嗽一声,看向他面无表情的脸,没有说话。赵胤接收到他的眼神,从车厢的暗格里掏出一把匕首,抽出刀刃试了试锋利,再收回鞘中,递给时雍。

“拿着。”

能让赵胤这么警惕,必不是小事。

“将军为何拒绝?又为何突然同意?”

赵胤平静地说:“拒绝是因我与兀良汗使臣打过照面。同意是因为——乌日苏不曾见过裴赋。”

“啊?”时雍了然。

既不成见过,又何来“京师一别,甚为想念”的说法?

有妖必有异呀。

送亲的将校来自京中,是赵胤亲点,倒也无妨。最紧要的是兀良汗使臣,虽说赵胤现在的样子与在京中极大不同,但凡事小心些总是好的。

说罢,赵胤又从暗格里掏出一张面纱,递给时雍。

“乌日苏见过你,少说话。”

时雍对他的平静有点意外。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问我?”

赵胤将暗格合上? 车厢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

他的声音冷漠如初。

“为何要问?”

“信任我?”

赵胤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还翻不出天。”

“……”

行吧。不是信任,是小瞧。

时雍想,哪天非得翻出个天给他看看。

想到这里? 她忍不住去看那个暗格。

坐了几次马车? 尚不知他马车里还有这么多机关。

时雍好奇? 问他:“车上还有什么?有没有藏有好吃的?”

赵胤看她一眼,默默再打开另一个暗格,从里面拿出封好的一袋蜜枣和糕点? 面无表情地递给她。

时雍唔了声? 翘起唇角,“百宝箱啊!”

刚刚醒来的赵云圳躺在马车里面,更是睁大了眼。

为什么他要吃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

轮到阿拾要吃了? 阿胤叔就变戏法似的拿了出来?

太子爷的尊严受到了挑战? 瘪了瘪小嘴? “我是不是多余的?你们看不见我? 是吗?”

时雍忍俊不禁。

这种甜点她不是非吃不可? 却能安抚小太子那一颗“受伤的心”。

她递过去,全都给了他,“刚你睡着的时候,你阿胤叔特地去给你买的。”

赵云圳委委屈屈地瞄了赵胤一眼,哼声? 傲娇脸:“骗人。这是京里的东西。”

“是吗?嗐? 京中的东西? 这里也有得卖。”

赵云圳似信非信? 刚好有点饿,便拿了东西缩回角落,像只小老鼠似的啃了起来。那小小的个子? 又着书童打扮,这两日还受了辛苦,看着怪可怜。

时雍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

赵云圳身子一僵,不悦地瞪她一眼,那句“死女人,谁准你摸本宫的头”又生生压了下去,继续低头啃糕点。

时雍笑了起来。

赵胤不说话,示意她把匕首收起。

“到驿馆,小心应变。”

时雍嗯一声把玩着匕首,眼皮飞快抬起瞄他一眼,莞尔。

“不是还有你吗?有将军在,轮不到妾身出手。”

这半真半假的恭维,男人一般会比较受用,可赵胤冷着脸没有半分表情,时雍看他这样,又觉得没劲,别开脸,视线从微微荡开的车帘望出去,看着外面的景色。

“这便是卢龙了。”

“嗯。”

“当年卢龙一战,极是有名。”

“嗯。”

时雍看了看这个无趣的男人,不再吭声了。

县令将兀良汗使臣和送亲的大晏将校,一并安置在卢龙县的驿馆。

卢龙驿馆在卢龙县城以西十里外,是一个节制南北的交通要冲,位于驿道旁边。因卢龙辖地内的卢龙塞为战略咽喉之地,因而这个驿馆承担着繁重的公务,整个建筑群也比寻常的驿馆更为庞大。

乌日苏等人便住在驿馆内。

“将军。到了。”接他的男子在马车前站立。

赵胤点点头,下车前又回头。

阿拾在戴面纱,她不是太熟练,挂了几次没有挂上。

赵胤皱了皱眉,返身蹲下,从她手上接过那面纱。

马车里空间狭窄,两人这般脸对脸,几乎没有回避的空间。

无人说话,外面的人也在安静的等待,空气寂静得出奇,时雍连他的呼吸都能感受到。赵胤那一双舞刀弄剑的手,并不比她灵活,可是,这般专注为她戴面纱的男子,竟让时雍有些晕眩。

大概是与他靠得太近,缺氧,待时雍戴好面纱起身时,时雍没有站稳,脑袋直接往他身上撞了过去,堪堪撞在他胸前,甲胄硬梆梆的,撞得她有一丝吃痛,还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纷乱。

怕他觉得她是故意,又觉得这般极是丢人。

赵胤伸手揽住她,没有说话,只有一个复杂的眼神。

时雍呼吸又是一紧。

她不是没有与男子近距离接触过,但从不会这般失魂落魄,只觉得这一刻呼吸都屏紧了,下车的时候,脚步也有点虚浮。

赵胤没有松开她的手,走进驿馆时,低头替她理了理衣裳,顺了顺浮起的头发,回头见一干人都注视着他的“宠妻模样”,轻松扬眉。

“让诸位见笑了。前头带路吧。”

说罢,他又望向谢放,厉色道:“你在外面等候本将。”

谢放跟在他身边多年,一个眼神便已领会。

马车上有太子爷。

那是大晏皇帝唯一的儿子。

他可以死,马车绝不能出事。

“末将明白。”

————

驿站在驿丞署的左侧。

从大门开始,几乎三五步便有人值守。得知裴将军来,驿丞署官员也过来了,简单寒喧几句,一路陪着他们到了乌日苏的住处,这才告辞离去,态度极是恭顺,看不出异样。

时雍不疾不徐地跟在赵胤身边,目不斜视,余光却扫见了驿馆内的戒备森严。

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不知哪里不对劲。

等进了乌日苏的住处,终于看出古怪在哪里了。

外面守卫森严尚可理解,乌日苏在房里喝酒看书,居然也有十来个人陪侍在旁。

这些人全做兀良汗人打扮,按理说,是他的自己人才对。

既然有这般严密的防卫,乌日苏为何传信给“裴赋”,神神秘秘地约他相见?

“大皇子,裴将军来了。”

盘腿坐在几边的乌日苏抬起头来,俊秀的面孔上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在看到赵胤和时雍的时候,乌日苏眼神亮了亮,随即又平和下来,微笑着起身按大晏的礼节拱手作揖。

“小王冒昧请将军前来,但愿没有打扰。”

转头,又吩咐左右,“雅各,还不为将军和夫人看座?”

木桌边加了两张椅子。

赵胤和时雍坐下,“不知王子叫本将来有何吩咐?”

乌日苏漂亮的眼里有刹那得戾气,浮起,转瞬便逝,只余一串爽朗的笑声。

“小王闲在卢龙驿数日,极是无趣。前几日无意得了几坛好酒,得闻裴将军好酒,特地请将军前来,给我品鉴品鉴。”

赵胤扬扬眉,“哦?”

乌日苏轻轻一笑,撩起袖子,将桌上玉质的酒壶拿过来,亲自斟了两杯到放到赵胤和时雍的面前,介绍道:“这酒名曰花令,据闻是用数十种鲜花与粮**酿而成,巷深十里也挡不住酒香扑面,可谓风雅之极。但酒性极烈,一饮罢,那便是秀眼谩生千媚,鸳帐梦长连晓,美哉妙哉,奇趣哉!”

一个兀良汗王子满嘴之乎者也,听得时雍很是不适。

赵胤却不多话。

执起那玉杯,看看那清澈艳丽的酒,嗅了嗅,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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