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蔷自登基以来,对百姓之仁恕,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
几乎每一年,都会寻由子减免百姓税赋。

当然,也是因为安南、暹罗、小琉球和秦藩、唐藩这样肥沃的一塌糊涂的产粮重地支撑着。

但无论如何,贾蔷的仁德,让无数人称颂。

以至于他们忘了,这位主当初是如何起家的……

隆安帝都倚之为利刃,破灭了多少元平功臣和景初老臣的家门。

至于地方上的豪强,更是被他杀的人头滚滚!

大旱的那几年,全靠这位手提三尺青锋剑,斩杀无数巨室豪绅的脑袋,用高门之血染红的粮食,支撑着王朝没有重现隋末大乱江山破碎的局面。

近二十年来,百姓乃至世族们,都忘了这些,只记得天子之仁。

然而今日一早,京城百姓和诸多高门们,终于记起了这位真龙天子,也是会吃人的!

数以千骑的绣衣卫缇骑,来往驰骋在各京衙门、国子监并诸官坊高门间。

一座座囚车带着铁链枷锁,载着满面惊恐绝望的清贵之人,驶向诏狱。

更有甚者,菜市口前,数十余昨夜还吟诗作对、高谈阔论、起居八座的朝廷大员、国子监生们,就这样突然的被一群缇骑手起刀落,就地斩杀!

有明眼人看出,这些或杀或囚之人,竟都出自江南九大姓中施家、褚家和上官家。

民间舆论,一时哗然……

江南九大姓之所以能绵延百年清贵,不是因为他们家家诗礼传家,而是因为他们家家是“科举大户”。

或许做不到代代出翰林,但每一代出个二甲进士,几名三甲同进士,却不在话下。

而一个文官若是能做到世代簪缨,那其门第之可怕,远比寻常世袭武官权贵强大的多。

尤其是在太平年景,文官才是操持天下权柄的巨人!

江南九大姓,便都是这样的世代簪缨之族。

尤其是褚家和施家,当初在扬州齐家家主齐太忠的劝说下,鼎力支持贾蔷大举开发小琉球和秦藩。

在贾蔷登基之后,得到了莫大的回报。

即使在齐太忠去世后,两家渐渐收缩了秦藩的家业,贾蔷依旧未过多计较,准许其在江南生存,只要不抗拒新政即可。

只是未想到,褚家家主褚仑当初也算是极精明之人,后辈们却目光短浅至斯,连小琉球的开发都暂停了,只因投入太大,产出不足以满足其贪婪,且所有产出大半都要经手德林号,因此要缴纳一部分税赋

所以哪怕收成一年比一年多,九大姓还是逐渐放弃了小琉球。

偏在江南的土地,也要上缴田地税赋,佃户家奴的使用还受到了限制……

一系列的利益冲突,让九大姓和朝廷渐行渐远。

只是连军机处都未想到,天家会突降屠刀来解决。

虽然眼下只以三家来执行,但九大姓彼此姻亲联结了上百年,哪里还能分得开彼此?

尤其是谋逆大罪!

一时间,各种流言肆虐,人声……鼎沸!

……

西苑,勤政殿。

林如海目光复杂的看着贾蔷,对于这个弟子,连他心中都渐渐生起了敬畏之心。

静则守拙于九天之上,不动则已,动则如惊雷天降,携九天神威,使众生颤栗。

似是感觉到了林如海的心思,贾蔷目光温和的看着年迈的先生,轻声道:“朕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秦藩、安南、暹罗、小琉球,他们想成为百年豪族,甚至豢养些私兵自保都可。这种恩遇,前无古人,往后也不会再有来者。可惜,他们不珍惜,弃之如履。还妄图操纵官场,把控江南。”

对于林如海,贾蔷没必要遮掩甚么。

他如此,林如海却不能这般。

沉默稍许,将昨日一案贾蔷到底事先知否,甚至是否干脆参与其中的疑问掩埋心底,他缓缓道:“九大姓在江南耕耘逾百年,根深蒂固,枝叶广袤。此番问罪,对他们而言毫无征兆,可对朝廷而言,也没甚么准备。匆促之下,莫要生出乱子来……”

贾蔷笑了笑,道:“出不了乱子,眼下两江总督是齐筠,两广总督是徐臻,有他二人在,江南就乱不了。”

林如海沉吟稍许颔首道:“齐筠或许智不及其祖齐太忠,但沉稳过之,且手段利落不拘泥。”

贾蔷笑道:“这倒是……当初齐家老二齐万海在马六甲还想反水勾结西夷一搏,占地为王。齐筠以雷霆之势拿下,亲自斩首,彻底安定了马六甲危局。这个人朕将来是要大用的,既有藩土执政的资历,如今也在本土封疆。等再去边塞打熬五年后,就可回京入阁了。”

林如海道:“如此看来,于万洲之后,就是他了?”

贾蔷笑道:“大体如此。”

林如海想了想,道:“也好,此人也算是知根知底,一路看着过来的。皇上,此次大案,当以大辟之刑为主,还是……”

贾蔷笑容敛去大半,淡淡道:“一半对一半罢。妇孺可免死,发配宋藩,成年男丁皆斩。不是朕心狠,朕给过太多机会,但有些人,注定感化不得,也改变不得。另外,杀一儆百!”

林如海闻言,眉头深深皱起。

杀的太多了,都是读书种子……

“先生,唯有施霹雳手段,才能显菩萨心肠,。”

贾蔷没有过多解释,也无需过多解释,因为林如海听得懂。

林如海闻言,果然面色又变了变,以他的城府定力,居然站了起来,拄拐来回踱步数趟后方站定,看着贾蔷道:“眼下就削世家,是不是早了些?”

大开杀戒所为何事?

不过是杀鸡儆猴!

告诫天下世家:

皇命之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世家太过强大就是罪过,早早出去才是正道。

但林如海所言亦有道理,眼下世家高门多为新贵,富贵了也没太久,现在就打击,会不会打击积极性,使得世风桎梏风气僵化……

毕竟,朝廷上为官,替天子牧天下者,始终是这些人。

贾蔷笑了笑,摇头道:“先生不必担忧。对官吏而言,是小民如韭,剪复生。对朝廷而言,则是官爵如韭,剪复生。更何况,朕比官吏豪绅们强的多,起码仍给他们一条富贵的活路。可那些士族们成了世家豪门,还愿意拿百姓当人么?

江南九大姓,为了彰显清贵,拒绝使用新罗婢、暹罗婢为仆婢,只奴役汉家百姓。

好大的胆!朕宫里的内侍宫婢,如今都多为外省藩土之人,他们倒比朕还高贵!

九大姓盘踞江南,诈以宗法来代替律法,仗着天高皇帝远为所欲为,他们连印子钱都敢继续放,残害百姓。

不查不知道,真往深里查下去,事实当真令朕愤怒!

这一次,既然他们自己作死落到了朕的手里,就怨不得朕大开杀戒!

不仅对士族大开杀戒,民间的地痞青皮,坑害欺压百姓的强人,还有那些依旧以汉家女为女昌女支的黑窑馆青楼,都要来一次狠狠的打击!

十五年的宽和政令,既温养了天下的活力,使得百姓繁衍自由,却也让一些腌臜黑恶之徒,趁机壮大。不严厉打击是不成的,是会毁掉民生幸福之根基。

先生放心,此事朕已经让定妃和绣衣卫筹谋两年之久,不会出现甚么大差池。”

林如海缓缓颔首后,又问道:“那么,皇子求亲之事,各家有婉拒的余地否?”

贾蔷闻言眉尖一扬,呵呵笑道:“朕的皇儿求娶王妃,还有人婉拒的?怎么婉拒?”

林如海哑然失笑,摇头道:“怕有人会腹诽,天家吃相太过难看……”

怕有人腹诽,却不怕有人翻浪。

这十五年来,贾蔷在大燕的声望,早已到了人间至圣的地步,除非遭遇几次天下的挫败,否则,无人可以动摇。

且对军权的掌握,甚至超越了历代开国太祖皇帝。

毕竟,再没有哪朝哪代,军中凡守备以上的武官,都要入皇家军事学院进修。

元武十二年后,校尉以上的武官,都需要自皇家军事学校毕业。

这些武官,以天子门生自居!

而军中上至五军都督府,下至寻常士卒,必要常诵大燕军律。

大燕军律第一条,便是誓死效忠伟大的皇帝陛下,万岁!

莫要小瞧这一点,以贾蔷的声望功绩,天下数百万大军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如一日的这般诵圣,所凝聚起来的,便是坚不可摧的信仰!

这种信仰甚至可以传承,只要后继之君不犯大错,忠诚的信仰,就会不断累积。

贾蔷一手缔造了这些,所以无所畏惧,呵呵笑道:“这算甚么吃相难看?朕的皇儿大婚,要出去自建封国,成为一国之主。他们的闺女,一个个都要成为一国王后,母仪天下,难道不是好事?

朕给他们各家二十万两黄金做聘礼,他们不还一些嫁妆,能合适么?

更何况,也不需要他们给多少金银,诸皇子开国所需的人手多出些就是了。

他们一个个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这点嫁妆,对他们来说不算甚么罢?

朕这个人,最是公道。”

林如海老眼怔怔的看着贾蔷,突然道:“看来,皇上是果真起了退位之心了……”

若非如此,又怎会这般大的动作,下狠手拔除荆棘,如此力度的清理世家高门?

贾蔷笑道:“还没那么快,不过权力可以慢慢过渡于他。”

林如海面色变幻稍许后,提醒道:“军权且不急,太子虽亦贤德,但较之皇上,差之何止千里……”

贾蔷闻言笑道:“军权是急不得,急也没用。他在宫学里打小结识的那些德林军子弟眼下都还是旅正之流的百夫长,校尉都不多见。且再等等,这批年轻武官一步步打熬出来,他接掌军权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般算下来,至少还有小二十年……

林如海宽下心来,笑道:“皇上的目光,当真长远。且皇上识人之能,也是独步天下呐。”

贾蔷哈哈大笑道:“先生说的是于万洲?您老这分明是自夸!”

林如海呵呵一笑,摇头道:“于万洲是韩邃庵举荐,老夫见之不俗,方才举荐给皇上。但皇上敢用、能用,自然是更加了得。皇上可见了于万洲昨晚急递上来的折子?”

贾蔷微微颔首道:“《义务兵役制的初判》,朕读了读……有理有据,不愧是先生和韩邃庵合力举荐之人,对于朝廷会遇到的难题有遇见,难得的是,敢于打硬仗。

折子指出,单凭海师来运调这数以百万计的兵员,不现实,也大可不必为难海师。

而目前出海最大的运力,就是德林号下的海运船队。

其次,是广州伍家和卢家两家海运。

所以,他建议从军费中拨出一部分钱粮来,征调德林号并广州伍家、卢家两家远洋海运,进行运转。”

林如海闻言感慨道:“这一份折子,若让五军都督府看了,必是要闹将起来的。自打大燕中止开拓海外的旨意传出后,五军都督府整日里心惊胆战,唯恐军费下调,朝廷裁减兵员。义务兵役制本来是让他们振奋的,既可多征兵,又可多造战舰。可于万洲这一份折子,一下打碎了军方美梦。军舰是不可能再造的,说不得还会减少。而虽未明说裁军,可掏出一大笔军费,军队的数量自然也就难以保持。

于万洲在这个档口上,敢这般得罪军方,其魄力之大,老夫都未必及也。”

贾蔷笑道:“他比先生还差的多……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大燕丁口亿万,能通过层层选拔做官做到这个位置的,不会是庸才。不过,大燕的军费暂时还是少不得,也不必少。德林号将负责兵员运费,包括藩土的房宅建立。”

林如海闻言眯了眯眼,看着贾蔷道:“皇上是否以为,德林号过于庞大,也过于强大了些?就老臣所知,在外省一些地方上,德林号已成尾大不掉,官府难理之势。此非善事呐……”

贾蔷头疼的苦笑道:“此事朕也有所耳闻,但如今家大业大,暂时不好归置。眼下还需要大量钱财来办事,一旦归为朝廷所有,以后许多事就不那么好办了。且再等等,留出十年光景来,也差不多了。

另外,朕会让老八和贾芸、薛蝌他们下重手,狠狠清理一番,正正风气。德林号内部的蛀虫,也该清除清除了。想来就这一波,兵员转运的船资,都能凑个七七八八。”

……

入夜时分。

布政坊,张相府。

作为入阁近二十年的张潮,因得天子信重,这些年可谓权倾天下。

张相府,自然亦是每日里车水马龙。

不过,今日循着张大元辅从宫中折返的点儿前来拜会的诸门生故吏们,却纷纷吃了一个闭门羹。

因为今日张大元辅,不见外客。

连张家姻亲,都不得入内。

明安堂上,张潮面色凝重的看着妻子宋氏手中递来的信。

信上,当朝皇贵妃薛氏,代六皇子李钊说媒做亲,求娶相府千金。

六皇子,李钊……

作为天子倚重近二十年的心腹重臣,执天下权柄之首的元辅大学士,看到李钊二字,张潮心里就明白,虽然他还有五年任期,但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进入尾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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