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丰安坊,马车上,贾蔷握紧子瑜的手,温声道:“其实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艰难,尹家上下,也只大老爷一人看我不顺眼。当然,或许受他的影响,尹江尹河也会有些变故。不过,他们的位份太低,没甚影响。
大老爷对我,应该也没甚私怨。他是纯粹的读书人,是做文官的人。所以对我的一些作为,视若邪魔外道,恨之入骨……

好吧,他的确因大道不同,憎恨于我。

但如今,他甚么都不是了,影响不了我和尹家的关系。

其实有太后在,有咱俩在,贾家和尹家,就不会翻脸。更何况,还有那么明事理的老太太。”

尹子瑜神情一直很落寞,听了这番话后,面色稍缓了些,落笔道:“姑姑可是十分生气?”

贾蔷点了点头后,又摇头笑道:“虽有些生气,但也并没有那么生气。太后岂会不了解大老爷是甚么心性?当初夺嫡之争时,他甚至站队老三!啧!所以,也没有那么意外。”

尹子瑜闻言,微微摇了摇头,落笔道:“都道自古帝王家,见不得亲情。其实何止帝王家,到了一定高位,孰人不是无情?”

尹褚所为,到底还是伤了她的心。

贾蔷拥子瑜入怀,呵呵笑道:“尹家已经很不错了,比绝大多数高门强百倍。莫说老太太,连宫里太后娘娘,也十分公道,亲厚咱们。”

尹子瑜迟疑稍许,落笔道:“姑母与你,有几分为亲情,几分为……利?”

贾蔷未想尹子瑜会这般问,他思量稍许后,缓缓道:“三分为亲情,七分为利罢。”

而他没说的是,这三分中,一分为天意事故。

若无地龙翻身那一回的阴差阳错,尹后与他的合作,就是十分为利益。

靠侄女儿联姻,是联不出真正情感的。

而正因为那一回意外,才有了后面的癫狂。

日久生情,多出两分情意来。

贾蔷和大燕能否持续勾连在一起,全在此处……

虽然只三分,尹子瑜对贾蔷所言,却十分满意。

她不是没见识的傻姑娘,也看得出贾蔷在说真心话。

三分虽不多,可至少在他心里还是存了三分真情的。

因而反握住了贾蔷的手,只是神情依旧忧郁苦痛……

贾蔷奇道:“怎还是面色忧愁不安?果真舍不得,咱们再折返回去。都是自家至亲骨肉,要甚么面子?一起用一席午饭,咱们再回去……”

尹子瑜闻言面色却愈发痛苦,与往日里周身静韵风蝉不鸣的形容大为不同,也让贾蔷愈发惊忧,就见她隐隐颤抖着手落笔道:“大伯父,怕是要出事。”

贾蔷见之一怔,随即悚然而惊,道:“怎么可能?”随即又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子瑜,相信我,不亲眼看到我倒下,不重掌大权,尹褚不会那么没出息的……”

尹子瑜神情惨然,落笔道:“母子连心,若不是担忧猜测到大伯出事了,老太太,是不会哭的。”

她以晚辈身份,不好褒贬尹褚。

但她素日里观之,她那位大伯父,极重官威官仪。

而且平日里在家中流露出的一些言辞举止,也无不展现出尹褚对官场的狂热和向往。

于最高峰处被打落尘埃,成为世人笑柄,对尹褚而言,受到的打击……难以估量。

……

尹家书房,恍若冰窟。

贾蔷、子瑜离开后,尹家太夫人带着亲眷前来。

为了照顾尹褚的体面,除了至亲外,连个下人都没让近前。

只是阖家上下做梦都没想到,久叫门无果后,强行推开书房门,入目的,却是那样骇人绝决的一副画面。

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尹家多年来的平静祥和被打破……

看着匆匆自缳索上取下来,安置在地面上的尹褚,尹家老太太遍体寒意,老泪纵横。

大太太秦氏和几个儿媳跪伏在地上,哭成泪人,连连嘶声尖叫。

她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尹朝被寻来后,亦是跪地大哭,以头抢地。

尹家门儿里,就他们兄弟二人。

尹褚虽对这个幼弟管教甚严,但长兄如父,此刻忽然逝去,尹朝岂能不痛苦难捱……

乔氏常年管家,倒是冷静稍许,很快从书桌上寻到一纸遗书。

她只扫了眼,面上就无一丝人色。

好在她伶俐,没有声张,而是悄悄拿到尹家太夫人跟前。

尹家太夫人于悲痛中接过,只看了眼,就捏成一团,随后装进袖兜里,泪眼肃穆的看了乔氏一眼,乔氏忙点头会意。

之后,尹家太夫人长叹息一声,同尹朝道:“朝儿,挂白,报丧。对外就说,你大哥突发恶疾,没了。”

“老太太,老爷不是得恶疾没了的,是让人逼死的啊!”

秦氏陡然丧夫,如天塌了般,再听尹家太夫人准备按下此事淡化处置,哪里肯依,抬头喊道。

尹家太夫人落着泪怒道:“胡说八道!你想让这没出息的,成为天下人眼中的笑柄,成为江哥儿河哥儿他们兄弟眼中的懦夫不成?官场之上,起起伏伏是常事,哪个宰辅,不是三起三落,才终成就相位,才礼绝百僚的?

大老爷就是因为这些年走的太顺了,身为皇亲国戚,又担负着大好的名声,虽只一个五品小官儿,可是连部堂尚书都礼敬他三分!

偏他自己,被捧了那么多年,真以为是定国安邦之才,还觉着受了天大的委屈!

如今受了点挫折磨难,就干出这等没出息的混帐事,祖宗的脸,都叫他丢尽了!

怎么,你嫌他在家里丢的不够,还要嚷嚷到外面去?你若想他死后不得体面,就四处嗷嗷罢。”

秦氏闻言,如遭雷劈,整个人懵然片刻后,再度伏着尹褚的尸身,放声痛哭起来。

尹家太夫人身子摇了摇后,目光掠过屋内的十来号人,缓缓道:“此事,哪个传出去,哪个就不是我尹家人,尹家留不下长舌妇。我不想让大老爷走后,还叫人耻笑,不想让他的儿孙子侄们,拿他当懦夫。”

一众儿媳孙媳连忙担保,断不会外泄。

尹家太夫人又多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尹褚,心如刀割,不敢多看,由人搀扶回了萱慈堂卧房内,方将尹褚遗书拿了出来,泪流满面的看了遍后,竟是颤巍着手,将遗书放进水盆里,浸透销毁了……

尹家的气运,都耗在尹家两代姑娘身上,余者虽不算庸才,却也并无太出彩之人。

在她的教诲下,中规中矩的出众,仅此而已。

尹褚,尤其如此,故而担不起那样高的官爵。

德不配位,必有灾祸。

……

皇城,武英殿。

东阁。

近来二韩对坐无言的时候,似乎多了不少。

这一次,尤其长久。

直到日头快要西斜时,韩琮才终于开了口,缓缓道:“元辅大人,事先就知道李晗之所为,并警告于他,却没有任何阻拦。李晗受了‘警告’后,才去寻的尹褚,一拍即合。今日事败,李晗死,尹褚……也死了,都在元辅大人的算计中?

元辅大人这一局谋的,是尹褚罢?也不对,不止是尹褚。李子升太过狂妄,不断沾染兵权,甚至想将京营、丰台大营和西山锐健营都拢在手里。一旦这些兵权都让他抓死,以其心性之猖獗,未必还将元辅放在眼里。

其次,尹褚死了,就在贾蔷和太后,和尹家之间埋了一根锋利无匹的钉子,早晚要扎破土面露出来,却不知会扎死哪个……”

韩彬一直待韩琮说完,才苦笑道:“猜对了大半,但尹承愿会自尽这一点,老夫着实未料到。青史之上,能到这个地步的,有哪个不是心智坚定如磐石,腥风血雨刀斧临身不动摇的?罢免了一次官位,就投缳自尽,实在是……千古笑柄。”

尽管尹家对外放出的消息是突然病逝,但武英殿内都是甚么人?怎会信这等说辞……

但,韩彬竟并未否认韩琮其他的指控……

韩琮闻言眉头紧皱,缓缓问道:“为甚么?”

堂堂元辅,为何会用诡道?

韩彬叹息一声道:“也是不得已为之……李子升堕落腐化的速度之快,超乎老夫想象。其心中妄念之深,更是惊人。他也看的明白,待朝廷度过边患和天灾的难关后,老夫一定会向他出手。所以,他就愈发丧心病狂的往军中伸手,以高官显爵为诱,勾结连横。再让他恣意下去,必成酿大祸。

可若由老夫亲自出手,动荡太甚,会引起军中反弹。接下来,老夫要亲手调理京营兵权,不能在军中落下症结。

另外,尹褚尹承愿,此人骨子里乃杨国忠李林甫之流。只看他不断交好李晗,拉拢叶芸,看他将这十多年在吏部清选司任上挑拣出来的门生,大肆提拔,安插要位,就知道其权势之心有多重……”

韩琮抿嘴讥讽道:“权势之心虽重,可操持起来太过露骨。到底未经历过州县,直入台省之辈,没在官场上打熬过,顺顺当当的当了十几年的肥缺,受人奉承。官威摆的十足,处处想与我等平起平坐,做起事来,却是小家子气!也难怪受不得这点挫折,沦为笑柄!”

顿了顿,韩琮面色复杂道:“真计较起来,林如海、贾蔷师徒二人,比李子升、尹承愿之辈,要强的太多。就是不知道,九华宫那边,会不会对贾蔷生出厌恨之心来……”

言至此,他看了韩彬一眼,只见韩彬面色肃穆凝重,却无一丝动摇之意,不由暗自摇了摇头,轻轻一叹。

接下来,韩彬已经打定主意拾整京畿兵权了,其所为何人,不言自明。

只是……

想起贾蔷斩杀李晗的狠辣决绝,韩琮心中不由生冷。

若是贾蔷真被逼急了,舍弃家国大义,先一步出手,韩彬与他,也会落到李子升、尹承愿的地步,沦为千古笑柄么?

这家国天下事,到底谁对谁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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