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运河之上,贾家楼船。

黛玉房内。

出了山东,进入江南境内,沿途不再是大片大片的荒野,多了许多人烟。

暮春的江南,也比北地暖和的多,到了一年中最舒适的时候。

夜晚开着窗,也没甚么凉寒之意。

即便外面淅淅沥沥下着春雨……

不过黛玉俏脸上的神情,与烟雨江南显然不合,显得过于凝重了些。

她看着贾蔷担忧道:“若是这样说来,那爹爹岂不是很危险?”

贾蔷笑了笑,将黛玉削瘦的肩膀揽入怀中,望着窗外的烟雨夜色,微笑道:“你太小瞧先生了,我昨晚才收到京中加急送来的一封信。信上先生叮嘱我勿要冲动行事,他已经设法,为我再争取一年的光景,从容布局。林妹妹虽为先生亲女,却还是不如我知先生。先生和我不同,我呢,常常将计划策划的自以为细致周全,可后来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意外发生,原先的计划也就用不上了,计划总没变化快。

我原以为大家都是如此,毕竟人算不如天算,是不是?

可后来我慢慢发现,如先生、半山公还有姜家那个老鬼、扬州的齐太忠这些当世顶尖高手,他们的布局,才是真正的从容不迫。设下一个愿景,而后就一步一步坚定不移的实施下去。

先生能说出让我宽心的话,就说明他已经布好大网,并且将要收网。”

黛玉听着虽感到光彩,可还是担心,道:“果真不会有危险?都说伴君如伴虎……”

贾蔷嘴角浮现出稍许冷笑来,道:“天子若无灾病,先生或许会有危险。不过他若无灾病,也不急着除去我。如今他瘫痪在床上,靠阿芙蓉续命,一天能清醒几个时辰都未知,凭此也想威胁到先生?”

黛玉很是不解,道:“可是,他是皇上啊……”

贾蔷摇头道:“若是开国太祖,或是世祖那样的马上皇帝,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后继之君,除非想要亡国,否则又有几人能恣意任性?再者,我相信先生必有手段对付他。”

黛玉怔怔的看着贾蔷,贾蔷见此,忽地低头在她樱唇上啄了口,黛玉回过神来,轻轻敲了他一下,道:“我原想不明白,爹爹还有你都如此用心尽力的为朝廷出力,皇上为何还容不下你。可现在有些明白了,蔷哥儿,你对皇帝,竟无分毫敬意?”

贾蔷闻言笑了笑,道:“他想杀我,还让我对他有敬意?其实也不然,他能一心想要推行新政,解民之困,哪怕本意是为了他李家江山万万年,我都对他心怀三分敬意。可是他终究无容人之量,容不下我这个惊才绝艳的天纵之才,就不免让人不耻了。”

“呸!”

黛玉忍笑啐了口,嗔道:“不知羞!”

既然贾蔷如此笃定林如海不会出事,那她也就放下心来。

贾蔷哈哈一笑,将她搂的更近了些,感受着清瘦玲珑的娇躯,蠢蠢欲动。

黛玉俏脸渐渐晕红,却不想这样早让他欺负,岔开话题道:“那你接下来要干甚么?”

“干你!”

贾蔷附耳轻声坏笑道。

黛玉大羞,举起小拳头打了两下,星眸似能凝出水来,觑着他道:“好好说话!”

声音酥沁入骨。

贾蔷嘿嘿一笑,双手环抱着她,眺望夜色道:“当然还是该干甚么就干甚么,只不过不用那样急躁了,可以从容些也缜密些布局。但也绝不能懈怠,总不能让先生庇护一辈子罢?”

黛玉将螓首靠在贾蔷肩头,轻声道:“蔷哥儿,你上回说齐家那位老神仙,果真能医好爹爹?我总觉着……爹爹怕是坚持不了许久了……”

听着黛玉失落消沉的声音,贾蔷顿了顿,道:“你放心,必是有用的!先生自己也有求活之志,一定能想法子,从繁重的政务中脱身出来。”

黛玉略略好奇道:“可是,大行新政,不是爹爹毕生之志么?我怕他会……”

贾蔷笑道:“若无我,自然会如此。可我多次劝先生,新政大行天下,不是说强行推下去就算完事了。前朝也多有变法事,可结果如何?终难逃人亡政息的下场。想化解此困局,没别的法子,唯有活的时间长些,多看上十年二十年,然后再选好接班人。”

黛玉闻言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心下欢喜,轻轻踮起脚尖,在贾蔷唇角亲了亲,夸赞道:“你真有法子。”

贾蔷得意的哈哈大笑,其实心中却有一分担忧。

想让林如海“偷懒”修养,只这番话其实是没太大作用的。

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阻碍新政的人都消失。

可贾蔷着实想不出,如何才能够彻底摆平荆朝云、何振并诸多旧党巨擘的法子来。

唯有心中期盼,林如海能有神机妙策,搬开绊脚石,功成身退。

“爷,姑娘,床铺好了……”

看着临窗紧紧相拥的贾蔷、黛玉,紫鹃和鸳鸯俏脸都有些泛红。

鸳鸯因为还要回去伺候贾母,所以名分不是妾,而是通房,房里人,跟在黛玉名下。

莫要觉着这是慢怠了,实则跟在黛玉名下,绝对比一个妾更得利。

鸳鸯也知道内中深浅,所以来到这边后,就尽心服侍……黛玉。

黛玉虽有些羞,可她是当家太太,正经国夫人,也就强撑起,让她进来服侍。

贾蔷笑眯眯的拥着黛玉,在她耳边坏笑道:“今晚你在上面。”

黛玉回身敲了下他的额头,轻轻咬了咬唇角,啐了口……

……

皇城,西苑。

海子龙舟上。

看着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已经没了鼻息的林如海,韩琮跪地大哭起来。

一身许国这四个字,太多人在用,可又有哪个当真做到?

唯有林如海!

韩彬亦是滚下眼中热泪来,在他看来,林如海是用尽余生最后的精力,替新政彻底扫平了道路。

并且,以一死,抹平了逼宫的后患。

此等无双国士,为何就这样早早离去?

痛煞人心!

张谷、李晗二人同样唏嘘不已,暗自垂泪。

虽有不少政见不合,但两人对林如海的尊敬,从未少过。

而龙榻附近,尹后震惊的都有些懵了。

但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坏事了。

贾蔷若知此事,岂不要发疯?!

而且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损失……

再看向隆安帝,这位消沉了数日的帝王,这一刻仿佛又恢复了地龙翻身前的精气。

他双眸圆睁,死死的看着地面上的林如海,目光震惊的不敢相信。

心中剧痛之余,先前所积攒的猜忌、仇恨乃至杀机,纷纷灰飞烟灭。

这一刻,林如海又成了他最信任倚重的肱骨之臣!

这时,就见十多个太医并宫中四大杏林圣手老供奉鱼贯而入。

内侍们将林如海抬至一张软榻上,王院判带人与隆安帝见礼,隆安帝怒道:“都免了!甚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快看看朕的林爱卿!”

王院判最先上前,仔细诊了诊脉后,面色凝重起来,再趴在心口听了听,脸色愈发难看,起身后摇了摇头。

却也不敢就此下结论,对身后一老者道:“徐供奉,还是你老过过手罢。”

老人一言不发,上前诊起脉来,诊了好一阵后,起身摇了摇头,迟疑稍许,道:“李老,你最精通相脉,还是你来罢。”

李老供奉皱眉颤巍道:“既然已是死脉,又何须再诊?”

听闻此言,原见连续两人都摇头的一众君臣,心也彻底凉了。

隆安帝开始思考起,到底该由谁来接林如海的位置,以及,该如何处置贾蔷……

一场地龙翻身,朝廷损失岂是“惨重”二字可以形容?

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他若敢生事,不容原谅。

另一边,韩琮对李老供奉沉声道:“再复诊一次。再诊一次,就可下医案了。”

李老供奉闻言,只得上前,拿起林如海有些发凉的手腕,听了起来。

君臣众人虽已经放弃大半,可仍就将目光看了过来。

只是诊脉之初,就见李老供奉摇了摇头,韩彬、韩琮不由心如刀绞,仰天长叹。

不过李老供奉依旧按照基本的医德,耐心的诊了下去,只待三十息过后就可下定论。

然而在第二十九息时,原本木然死寂的脉搏中,忽地一个微弱的跳动,让他白眉猛地一扬,高声道了句:“不对!还有脉!!”

……

一刻钟后。

龙舟正殿内,隆安帝头下枕起锦靠,微微抬高上半身,看着韩彬等人。

此刻林如海被送往偏殿救治,各种名贵药物,各类医家典籍如流水般送往偏殿中。

只是情况始终不乐观,就李老供奉断言,即便救了过来,短时期内,也没有清醒的可能……

“元辅,一场地龙翻身,让朕罹受此难。朕代天下人受此难也则罢了,可是……郭爱卿惨死,左卿重伤昏迷不醒,元辅也断了一臂,如今连林爱卿都……”

“此等国难,苍生何计?社稷何计?大燕的江山,何计?”

看着隆安帝满面痛苦,韩彬心中同样在滴血,但他却知道,此刻绝不能流露出丝毫悲观,林如海用性命将隆安帝的心性扭转过来,绝不可再颓败灰丧回去。

他沉声道:“皇上,此番天灾,应该是上天给皇上与臣等最后的考验。虽然损失之惨重,令人心如刀绞,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而且,是能化难成祥的收获!”

隆安帝看向韩彬,道:“元辅且细言!”

韩彬道:“其一,皇上以万金之躯代民受过。此事会传扬天下,戏曲、诗词、话本传奇以及朝廷的邸报等等,还有以京城各大寺庙、道观为源头,传播天下方外之地,再由他们,传之万民。邸报朝廷可负责,其余的,皆由贾蔷去办。此事……此事林大人昨日就布置妥当,写急信南下,让贾蔷以当务之急头等大事来办。皇上之德望,必将会空前高涨。”

听闻此言,隆安帝面色复杂之极,眼睛微微湿润,仰头叹道:“朕愿用这些德望,换林爱卿康复。”

嗯……

这话韩彬等只听听,连捧哏都没去当。

韩彬继续道:“皇上,还有第二桩坏事变好事,那就是借此妖言大案,将荆朝云、何振等景初旧臣,彻底铲除!!这些人也是疯了,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这样丧心病狂之言都敢说得出口,心中对皇权无丝毫敬畏,巴不得社稷动荡,黎庶蒙难,方能显出他们在景初朝时的‘英明’。将此等鼠辈一扫而空,今后新政再无聚结合谋的阻拦!没了荆朝云居中为魁首,外省各地之阻拦也将沦为一盘散沙,弹指可灭!”

隆安帝闻言,沉默片刻后,淡淡道:“彼辈奸贼,辜负皇恩,朕必诛之!”顿了顿又道:“元辅,荆朝云等不必多提,如今林爱卿生死未定,郭松年……唉,郭松年也死了。天下财赋,何人可掌?”

新政所为,无非是刷新吏治,再者就是丰盈国库。

官帽子抓紧了,钱袋子装满了,顺带着能解民之苦,这就是圣德仁政了。

如今吏治倒是容易些了,可钱袋子谁来管?

韩彬叹息一声道:“昨日臣与如海长谈,他告知臣,他身子骨未必能坚持太久,若骤然去世,可将户部事托付于陈荣。”

“大理寺卿?”

隆安帝眉头一皱,问道。

韩彬点头道:“正是,林如海在扬州任巡盐御史时,陈荣为侍御史。这些年,将林大人的本领学了个七七八八。既然林大人说他可靠,那总得来说应该不会差。”

一旁韩琮道:“前夜臣去西殿寻林相,见他一直在奋笔疾书,便问他何事如此操劳?林相也是告知于臣,他身子骨不大好,许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就将户部诸事列个条陈,未来三年要紧的事,尽量都写出来,方便后继之人尽快接手……”

说这番话时,韩琮声音沙哑低沉,看得出,他十分悲痛。

众君臣沉默稍许后,韩彬沉声道:“那就让陈荣顶上来,萧规曹随!其实未来三年,户部最重要的,就是尽可能多的筹备粮食,度过天象灾难。只要度过这三年,新政之下,大燕国内的粮食,就足矣百姓食用!而银子,就在林大人方才所言,晋商钱庄处入手。铸币之权,绝不容轻落于商贾之手!”

“皇上,是不是派人叫贾蔷回来。林大人膝下无子,独女出阁,如今这般……以防万一之时,身旁总要有人。”

尹后忽然开口说道。

隆安帝想也未想,摇头道:“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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