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求正在镜台边理她的晨妆,见她的丈夫从远地回来,就把头拢住,问道:“我所需要的你都给带回来了没有?”“对不起!你虽是一个建筑师或泥水匠,能为你自己建筑一座‘美的牢狱’,我却不是一个转运者,不能为你搬运等等材料。”“你念书不是念得越糊涂,便是越高深了!怎么你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丈夫含笑说:“不懂么?我知道你开口爱美,闭口爱美,多方地要求我给你带等等装饰回来;我想那些东西都围绕在你的体外,合起来,岂不是成为一座监禁你的牢狱吗?”

她静默了许久,也不做声。她的丈夫往下说:“妻呀,我想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所有美丽的东西,只能让它们散布在各处,我们只能在它们的出处爱它们;若是把它们聚拢起来,搁在一处,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睁着那双柔媚的眼,摇着头说:“你说得不对。你说得不对。若不剖蚌,怎能得着珠玑呢?若不开山,怎能得着金刚、玉石、玛瑙等等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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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而且那些东西,本来不美,必得人把他们琢磨出来,加以装饰,才能显得美丽咧。若说我要装饰,就是建筑一所美的牢狱,且把自己监在里头,且问谁不被监在这种牢狱里头呢?如果世间真有美的牢狱,像你所说,那么,我们不过是造成那牢狱的一沙一石罢了。”

“我的意思就是听其自然,连这一沙一石也毋须留存。孔雀何为自己修饰羽毛呢?芰荷何尝把它的花染红了呢?”

“所以说它们没有美感!我告诉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的牢狱建筑好了。”

“胡说!我何曾?”

“你心中不是有许多好的想象;不是要照你的好理想去行事么?你所有的,是不是从古人曾经建筑过的牢狱里检出其中的残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取出来的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点人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的形状和荒古时候的人一样,你还爱我吗?我准敢说,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的牢狱里头,且不时时地把牢狱的墙垣垒得高高的,我也不能爱你。”

刚愎的男子,你何尝佩服女子的话?你不过会说:“就是你会说话!等我思想一会儿,再与你决战。”

(原刊 1922年 6月《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6号)

信仰的哀伤

在更阑人静的时候,伦文就要到池边对他心里所立的乐神请求说:“我怎能得着天才呢?我的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现的,也不能尽地表现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样,日日添注入我这盏小灯么?若是能,求你为我,注入些少。”

“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伦先生听见这句话,便放心回到自己的屋里。他舍不得睡,提起乐器来,一口气就制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觉得满意,才含着笑,到卧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的作品奏过几遍;随即封好,教人邮到歌剧场去。

他的作品一发表出来,许多批评随着在报上登载八九天。那些批评都很恭维他:说他是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来了!

在深夜的时候,他又到池边去,垂头丧气地对着池水,从口中发出颤声说:“我所用的音节,不能达我的意思么?呀,我的天才丢失了!再给我注入一点吧。”

“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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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屡次求,心中只听得这句回答。每一作品发表出来,所得的批评,每每使他忧郁不乐。最后,他把乐器摔碎了,说:“我信我的天才丢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赖的,枉费你眷顾我了。”

自此以后,社会上再不能享受他的作品;他也不晓得往哪里去了。

(原刊 1922年 4月《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4号)

春底林野

春光在万山环抱里,更是泄漏得迟。那里底桃花还是开着;漫游的薄云从这峰飞过那峰,有时稍停一会,为的是挡住太阳,教地面的花草在它底荫下避避光的威吓。

岩下底荫处和山溪底旁边满长了薇蕨和其它凤尾草。红,黄、蓝、紫的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上头。

天中底云雀,林中底金莺,都鼓起它们底舌簧。轻风把它们底声音挤成一片,分送给山中各样有耳无耳底生物。桃花听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几点粉泪,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听得大醉,也和着声音底节拍一会倒,一会起,没有镇定的时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捡桃花底落瓣哪。他们捡着,清儿忽嚷起来,道:“嘎,邕邕来了!”众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的尽头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儿道:“我们今天可要试试阿桐底本领。若是他能办得到,我们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璎珞围在他身上,封他为大哥如何?”

众人都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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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们正等着你来呢。”阿桐底左手盘在邕邕底脖上,一面走一面说:“今天他们要替你办嫁

妆,教你做我底妻子。你能做我底妻子么?”邕邕狠视了阿桐一下,回头用手推开他,不许他底手再搭在自己脖上。

孩子们都笑得支持不住了。众孩子嚷道:“我们见过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赢了!”邕邕从来不会拒绝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说那话,就能使她动手呢?是

春光底荡漾,把他这种心思泛出来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这样呢?你且看,漫游的薄云还是从这峰飞过那峰。你且听:云雀和金莺底歌声还布满了空中和林中。在这万山环抱底桃

林中,除那班爱闹的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原刊 1922年 5月《小说月报》第 13卷 5号)

梨 花

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穿入她们底罗衣。池边梨花底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待我来摇醒他们。”姊姊不及发言,妹妹的手早己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活动什么?你看,花儿底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吧。”

妹妹见姊姊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

落下来的花瓣,有些被她们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它们的香巢。

(原刊 1922年 5月《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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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曲的狂言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庄的相思病来。我喜欢到村庄去,不单是贪玩那不染尘垢的山水,并且爱和村里的人攀谈。我常想着到村里听庄稼人说两句愚拙的话语,胜过在都邑里领受那些智者的高谈大论。

这日,我们又跑到村里拜访耕田的隆哥。他是这小村的长者,自己耕着几亩地,还艺一所菜园。他的生活倒是可以羡慕的。他知道我们不愿意在他矮陋的茅屋里,就让我们到篱外的瓜棚底下坐坐。

横空的长虹从前山的凹处吐出来,七色的影印在清潭的水面。我们正凝神看着,蓦然听得隆哥好像对着别人说:“冲那边走吧,这里有人。”

“我也是人,为何这里就走不得?”我们转过脸来,那人已站在我们跟前。那人一见我们,应行的礼,他也懂得。我们问过他的姓名,请他坐。隆哥看见这样,也就不做声了。

我们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也无从说起。他对我们说:“自从我回来,村里底人不晓得当我做个什么。我想我并没有坏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亏,也不占人便宜,怎么他们就这般地欺负我——连路也不许我走?”

和我同来的朋友问隆哥说:“他的职业是什么?”隆哥还没作声,他便

鹅向潭边来。我的精神又贯注在那纯净的家禽身上。鹅见着水也就发狂了。它们互叫了两声,便拍着翅膀趋入水里,把静明的镜面踏破。

(原刊 1922年 8月《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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