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墓碑上刻着“吴氏之墓”,碑文出自母亲自己之手。那年她积劳成疾,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把一双垂髫稚龄的小儿女叫到面前:“将来娘亲不在了,你们俩就留在这里,不要回三醉宫。瑄儿你是阿兄,要好好照顾妹妹。”瑛娘还小,不太懂得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只是扑闪着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阿兄。 “等妹妹成年,就送她去和陈家那孩子完婚。陈家人很好,将来能照应你们。可惜我来不及为瑄儿安排啦,好在你一向懂事,记着,千万别学武技……”母亲如果知道,后来他不但学了武技,浪迹江湖,而且放弃了室家之念,不知会作何感想。 纸钱化作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寒风中打着转,又被蒙蒙细雨润湿,贴在青石墓碑上。 那时真的太小,记忆中母亲的面目都模糊了,只有声音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母亲的墓碑上,连父亲的姓氏也未提到。 坟墓周围打扫得很干净,几株木兰花树也有人看护修剪,生得枝繁叶茂,亭亭玉立。只是花期已过,空有雨打残红。“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木兰生于湖湘,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李义山这首哀婉的《木兰花》,也是母亲最爱念的诗。可惜母亲最终也不愿回到生长木兰的故乡去。幼年时,母亲是他最亲密的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一点也不了解母亲,一点也不了解她心中隐藏的忧伤和哀怨。 倒是陈睿笈和瑛娘,不辞辛劳地在母亲坟头种上了木兰花树,他们俩一定常常来祭扫。今天清明节,他们怎么还没来呢? 山道弯弯,细雨中停下一辆小驴车。车中下来一对年轻夫妇,斗笠蓑衣遮了半张脸,对着沈瑄细细打量。沈瑄微微地笑了笑,那妇人欢呼着跑了过来:“阿兄!” 陈睿笈有些发福了,瑛娘改了妇人装束,仍不减当年的活泼,从车中抱下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女孩:“小缘,快叫舅舅!”沈瑄抱过孩子,一时百感交集。 瑛娘埋怨道:“阿兄你太不像话啦,好几年都不来看我们。不过舅舅真是神机妙算,他说你多半会回来扫墓,你果然就来啦!” 沈瑄愣住了:“舅舅?” 车中爬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来,那不是吴剑知吗?
沈瑄这次回葫芦湾,一来是看看久别的妹妹和妹婿,二来是为了庄道人的托付,回来炮制孟婆柳的解药。可是吴剑知居然就算准了他回家,找了过来。 “瑄儿,我还是希望你回三醉宫。门中无人,你不回去,只怕我一死,洞庭宗就散了。”陈睿笈夫妇一离开,吴剑知就对沈瑄道。 沈瑄不语,心里根本不情愿。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基业啊!”吴剑知道。 沈瑄仍然不语。 吴剑知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总是忘不了那个天台山的女孩子。如今我也知道,她不是我们的敌人,当年委屈你们了。”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是谁杀死了吴霆表兄?” 吴剑知道:“我知道,是乐秀宁。其实那天在含玄子那里,我就看出了八九分。”

见他神情镇定,沈瑄又问:“舅舅是不觉得意外吗?”

“也意外,也不意外。”吴剑知道,“当年为了那卷伪书,乐师弟和我吵得天翻地覆,最后三师弟带着女儿负气出走,十几年没有消息。先前乐秀宁回三醉宫,言说乐师弟晚年思念师门,我也就信了。这么些年过去,当年那一点矛盾算不得什么了。可是,他们毕竟记仇,那……我也无话可说。”

沈瑄忍不住道:“乐师叔死于有人向他追索《江海不系舟》真本。若非换书罪名在身,他不至于落得这个结局。”

“他们父女是不是认为,是我将《江海不系舟》被调换的消息放了出去的?”吴剑知皱眉道,“原来如此。但我身为洞庭掌门,怎会把这样的事情传扬出去?说出去等于承认当年我们确实盗了书,这有什么好处?当年汪小山偶然发现三醉宫有《江海不系舟》,携书出走,我都不曾大张旗鼓地追索他,也是怕翻出旧事,连累本门名声。”

“当年那场争执,除了舅舅和乐师叔,还有谁知道?”沈瑄问。

吴剑知闭目不语,良久放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没有第三人了。”

沈瑄不解。说再无旁人,又说他自己并未泄露消息,这显然是矛盾的。

“事已至此,三师弟父女怨恨我,我亦无可奈何,只是害了霆儿。”吴剑知叹道,“瑄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搅在里面。我最害怕老一辈的恩怨,连累你们年轻人。” 沈瑄还想再问,为什么汪小山带走的书,是吴剑知的笔迹,乐子有当年拿回的那一卷到底去了哪里。然而吴剑知显然在回避所有问题,让他问不下去。难道他做过什么亏心事吗?

吴剑知看出了他的不悦,暗自嗟叹,又道:“那天你问我澹台树然,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蒋灵骞真的只是蒋听松捡来的弃婴?以赤城老怪的脾气,似乎不会收养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孩。” 他为什么重提此事,他又知道了什么?沈瑄猜不透。 “瑄儿,有些事情你或者不便问,”吴剑知道,“我却担心……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澹台树然是你的四师叔,当年赫赫有名的剑客,人道是天下第一。” 终于讲了。 “先师共有四个弟子:我、你父亲和乐子有,分别被江湖上的朋友称为书仙、医仙、弈仙。还有一个小师弟,人称潇湘神剑的,就是澹台树然。不过很多人并不把他和我们相提并论。因为澹台树然身份不同,他并不是正式拜师的,实际上他原是你们家的奴仆。”

“奴仆?”沈瑄有些意外。 吴剑知点点头:“记不得是哪一年,洞庭湖发大水,许多灾民走投无路,卖儿卖女。一对复姓澹台的小兄妹,被师娘双双买了回来,另起名字,男孩叫树然,女孩叫烟然。因为澹台树然识得几个大字,先师就着他做个小书童,伺候笔墨。先师教我们武技,他也在一旁。后来过了半年,有一天你父亲发现三师弟在责打他。原来他偷偷练习本门的武技,被三师弟看见。这在武林中是犯了大忌的,澹台树然不懂,又不肯认错。幸亏你父亲拦得快,否则他的腿都被三师弟打断啦。后来先师知道这件事,倒不生气,反而考较他学得如何,结果发现他倒真是一个学武的天才。先师一高兴,就除了他们兄妹的奴籍,叫他从此跟着我们一起练武,并亲自传授了他洞庭宗的全部功夫。想不到这个三醉宫的小书童,后来真成了一代高手。” “英雄何用问出身。”沈瑄道。 吴剑知笑道:“你却有如此胸襟。只是当时,我们师兄弟三个都算是世家子弟,想着他本是卖身的奴仆,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虽然师兄弟相称,平素并不来往。现在想来,真是有愧。”吴剑知却不知道,沈瑄自幼清贫落魄,和他的父辈们大大不同,自然没有世家纨绔的偏见。 “澹台树然是个很聪明的人。我们表面以礼相待,心里歧视他,他当然看得出。或者后来他行为狷狂、放浪不羁,也与此有关。他很早就到江湖上漂泊,后来遇见了巫山老祖任风潮。任风潮是个奇人,他看中澹台树然在剑术上的天才,遂传了他剑术。靠着洞庭宗的武技底子和巫山剑术,澹台树然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时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很多人认为他应当是天下第一剑客。 “他出名后,一直不忘师门的恩惠。因为先师的确对他很好,后来那本《江海不系舟》也想传给他。这事你知道的。 “后来他到天台山,娶了赤城老怪的宝贝女儿蒋明珠。那时洞庭、天台两家就不合,他们俩也算一段奇缘。可惜不久先师亡故后,澹台树然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庐山。蒋明珠也改了嫁,就是夜来夫人。” 沈瑄心想,原来他都知道。 吴剑知道:“他们俩应该还生了一个女孩儿,却不知下落。原来以为也死了,那天你问起,是不是……” “你猜对了,舅舅,”沈瑄道,“那就是蒋娘子。” 吴剑知脸色微微发白:“早知如此……”又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又如何知道?” 沈瑄道:“夜来夫人临终前说出的。” “那么,”吴剑知试探着道,“蒋娘子并不是死在她手里了?” 沈瑄道:“是死在她手里的。她直到临终,才知道蒋娘子是她的女儿。所以,并不是我杀死了她,是她自杀的。” 吴剑知面色惨然,不住地摇头。有什么比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骨肉更加残酷惨痛?吴剑知虽然饱经风霜,一双老眼也不禁湿润起来。 一提起这件事,沈瑄当然难过,可是他早就伤心够了,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舅舅,澹台树然在庐山,是受了天台宗的七个弟子围攻。但是除了那七个人以外,还有一个高手,恐怕才是杀死他的真正的元凶。” 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吴剑知顿时呆若木鸡,语无伦次:“你……你说什么?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通通落在了沈瑄眼里,他心里疑云密布:“舅舅,那人是谁?” 吴剑知不住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舅舅!”沈瑄大声道,“是谁害得四师叔一家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得蒋娘子从小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最后……最后……”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哽咽起来。 吴剑知反而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瑄儿,你不能够心里只有仇恨,这会害了你自己的。” 沈瑄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谁。” 吴剑知愕然,他看见沈瑄似在冷笑,只得无奈地摇头:“澹台树然是我的师弟,我若知道谁害了他,能不为他报仇吗?瑄儿,别再想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能够过去吗? “她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太过苦了自己。”吴剑知道。 沈瑄只能摇头不语,不知道还能对吴剑知说什么。摇晃的烛影照着发亮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晒干了的红色小蛇,那是他白天从生满了孟婆柳的湖底捉来的。

沈瑄在钱塘放走季如蓝后,暗中托周采薇给楼荻飞带信。周采薇匆匆回到庐山,将消息告诉楼荻飞。楼荻飞匆忙起身,赶往钱塘,偏生与沈瑄错身而过。楼荻飞索性追到了葫芦湾。经年不见,一对好友说不完的沧桑。 沈瑄提起荒岛上的旧事。楼荻飞道:“那座荒岛是巫山宗关押叛徒的地方。当年家父被巫山老祖任风潮驱逐,我跟着他在岛上长到七八岁,家父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求了前来巡视的小师叔,将我带回陆地上,不拘哪一个武林名门,将我送去寄养。” “送去庐山,原来是你小师叔选定的?” 楼荻飞想了想,又道:“小师叔那时候十五六岁,初出茅庐的一个小娘子,江湖上谁也不认识,又万万不敢带我回巫山。她原想让我去投三醉宫。只是不凑巧,我们赶到长沙,就听说令祖父刚刚去世。她不敢叨扰三醉宫的丧事,只好硬着头皮送我上庐山。她说卢道长门下都是出家人,我住在道观中,其实比住在别人家里还自在些。这些年卢道长待我极好,只是和家父失去了联系,确乎是遗憾。” “你如今打算去看望令尊吗?” “自然是打算去的。”楼荻飞道,“我成年之后,无日不想着回去看看老父。只是当初年幼,并不记得那荒岛的方位,不知如何找去。当初小师叔应承过每年来看我,待我长大也会带我回去看看父亲。然而庐山一别,这些年她从未来过,我在江湖上多方打听,居然没谁认得她。活生生一个人,竟似完全失去了消息。天幸你竟然误打误撞去了那个岛,你应当记得路径,可要把海图给我画出来。” 沈瑄道:“那是自然。我坐了一艘过路渔船回来的。那家船老大识得风向,每年夏末初秋有一两次经过荒岛。我把地址告诉你,你可去寻了他,让他带你过去。据令尊说,按规律你们小师叔也该再次上岛了,说不定连她你也能见到。”

楼荻飞兴奋不已,频频点头。

“说起你的小师叔,倒是有些离奇。”沈瑄又道,“据令尊讲,你的小师叔带走你之后,忽然失去了记忆。等她再去荒岛看令尊的时候,已经连她自己姓名都忘却了,当然也就不记得你的事情。令尊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盼着你自己找回去。” “竟是这样?会有人连名字都忘了吗?”楼荻飞苦笑道,“我那时就是个傻小子,整天只知小师叔长,小师叔短,也没问过她姓名,只依稀记得,我们半路上去过她的一个亲戚家,她的亲戚管她叫‘烟娘子’。” “烟娘子?”听见一个“烟”字,沈瑄一怔,“……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楼荻飞不解。

“我舅舅说过,他有个复姓澹台的师弟,早年去世了,这人有个妹妹叫烟然。”沈瑄道,“记得令尊曾经提过,你那小师叔也是复姓澹台。澹台这个姓很少见,我疑心他们是同族。如今看来,澹台师叔的妹妹和你那小师叔,竟然就是同一个人。” 澹台树然的妹妹、庄道人的师妹、楼荻飞的小师叔、镜湖上神秘的白衣人,原来就是离离的姑姑。她还活在世上,可是忘却了过去。 沈瑄笑道:“我治过此失忆症,又配了些治疗此症的药丸。你此番上岛,带一些给你的小师叔。虽是偏方,万一有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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