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此事说来也巧,悦宁是听了裴子期所言,才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小店的柜台上看到过一册话本。
当时悦宁还觉得十分奇怪。

照她所想,她还未来小店之时,应当就是花蓉一人在这店里忙碌,其中又发生过变故,花蓉日日都在为生计打算,怎么还会有闲情逸致看话本?此时听了裴子期所言,她这才明白过来,那册话本,多半就是素未谋面的这位“花姐夫”所写。

看来,“花姐夫”出走之后,花蓉心中很是惦念。

无人之时,她甚至会将他从前写过的话本拿出来翻看。不是尘封珍藏,而是就随手那么扔在柜台上,看来她是时不时就要翻一翻的。

悦宁看了那个话本,不得不承认,那位“花姐夫”还是很有些才华的。不同于裴子期的那种高居庙堂为官之才,而是另一种,能写出好的话本,讲出好的故事的……“歪才”?至少,在悦宁的记忆之中,她还没看过写得那般有趣的话本。

连带着,悦宁也就对那人多了那么一点点的好感。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悦宁一抬眸,却见裴子期一脸呆滞地看着她,她虽觉得好笑,但面上偏又凶巴巴的,“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那你说说,要怎么办?”

裴子期回过神来,也就不再多想。

“这也没什么难的。”裴子期似乎早有准备,道,“我已找到那位‘花姐夫’,他以‘月公子’为名,正在一家书局专注写话本,这一年来倒也赚了些钱,只是还不肯回来。”

“既然不肯回来,那怎么说不难了?”悦宁不懂。

裴子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若花姐姐消了气,高高兴兴地去找他回来,你说,他回不回来?”

也对,当初那一场大吵,两人都有些赌气的意味,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若两人都心平气和……

“可花姐姐真的能高高兴兴地去找他回来?”

“这……就得靠殿下了。”

裴子期最后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坐了一个晚上,松鹤楼的花灯会热闹地结束了。

悦宁只顾着和裴子期说话,错过了不少的热闹,直到夜已深了,话说完了,才发现松鹤楼的评选已经结束了。那……裴子期写的那一幅字,到底有没有被选上?悦宁还惦记着最后会有三桌可以免单的活动呢!

“咦?你的字呢?”

台上那些字画诗作都被取下来了,只有几个年轻女子在弹琴唱歌。

“没选上。”

裴子期猜到悦宁想问什么,就回答了她。但对于这样的结果,裴子期一点儿也没有羞愧或者遗憾的神色,还是那副云淡风轻不将一切放在心中的样子。

“为什么?”

这结果确实让悦宁很是感觉意外。

虽说这里是京城,自然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有才学之人比比皆是,尽管也看得出裴子期那一幅字只是随意为之,他并未用全力,但总不至于……京城里那些才子都在这个晚上到松鹤楼来参加这花灯会了吧?

裴子期只道:“方才有一位客人,作了一首桃花诗,画了一幅桃花图,还写了一个‘桃’字。三样俱佳,于是头三名全被他取走了。”

“……”

只怕就连松鹤楼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既然松鹤楼没想到,便也没做什么一桌或是一人只能参选一次的规定。

谁知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如此“不要脸”地出尽风头!

“不要脸。”

虽说此人诗书画都是绝佳,但悦宁对这种爱出风头之人实在没好感。于是心里想着,她嘴上便也就这么骂了出来。

悦宁才不承认自己是因为裴子期被这么个人风头十足地“打败了”而心怀不忿。

然而裴子期不由得沉吟了片刻,道:“真是巧,此人挑的也是桃花灯。”

夜已深,大家玩闹了一个晚上,渐渐都散了。这一次松鹤楼的花灯会可算得上是圆满成功。过程顺利,结果出人意料又留有话题,甚至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下楼时小声议论,猜测那一位出尽风头的客人本就是松鹤楼安排好的。

悦宁所坐的位置正靠近楼梯口,她坐着一时没动,听了两句,不禁也有些怀疑起来。

“不会,那人我也识得,确实是巧合。”裴子期却突然开口。

“你识得?是什么人?”

“是……”

“咦,怎会这般巧?裴兄也在?”

正说着,却有一人只身朝此处而来,远远地便朝裴子期打起了招呼。还未见得真容,便先听到了此人的声音,就连悦宁都忍不住愣了愣。

这声音实在好听。

甚至可以说,悦宁还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仿佛宫中那一把最好的焦尾琴弹出的音调,令人沉迷其中,听完这一句,还想再继续听下一句。

而拥有这样声音的男子,终于也走到了近前。

若说此人声音好听得过分了,那么他的容貌偏还就能配得起那样的一副嗓音。

悦宁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也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的男子。

原本悦宁觉得裴子期已算得上是世上少有的俊逸,尤其有十分的气度,更显得出众。可与此时走来的男子相较,却是要落下风了。那男子身材高大,眉目生得却又十分精致,更难得的是不像一般生得好看的男子那般男生女相,在他身上不见一丝女气,反而有一股勃勃英气含于眉目之中。最妙之处,便是这样一个好看的男子,手中却拎着一盏在世人看来最是艳俗的桃花灯。自然,这桃花灯提在这样一个人手中,也不知是那花灯比人更艳,还是那人比花更美。

悦宁盯着那人看了半天,那人也总算发觉这一桌除了裴子期竟然还坐了个女子。

只见其微微一怔,却又立即低了头,微微躬身行了个礼,这才道:“不知这边有女客,在下实在是冒犯了。”

“无碍。”

悦宁也不是什么老古板,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些,反倒期待着这人坐下来,让她好知道是什么来头。

裴子期略微让了让位置,请那人坐下来。

“这位便是在此花灯会大展身手,一人夺得三魁的邵公子。”

“……”

悦宁忍不住又多看了这人几眼。

没想到啊……

“裴兄谬赞了,在下不过侥幸。”只听得那人又道,“在下邵翊。”

“这位是……宁姑娘。”

裴子期介绍完了邵翊,又转而向邵翊介绍悦宁。

悦宁不认得这邵翊,邵翊也不认得悦宁,两人不过略客套几句,便也不再多言了。结果,本准备离开松鹤楼的悦宁只得又多嚼了几片小鱼干,顺便再添一次茶水,再偷听几句裴子期与那邵翊的对话。其实那两人说的也不过就是一些场面话,没说到什么让悦宁感兴趣的话题来。她只大概听到这邵翊虽然家在京城,但自小便不在京城,此次是刚刚回京,以后是打算常住不走了。听得了个没头没尾,悦宁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好在此时松鹤楼的小二过来催促了。

那两人又是磨磨蹭蹭一通废话,告别的话说了半日也没说完。

悦宁等得无聊,突然想起他们还未拆开那桃花灯的穗子。

多半就是一盒桃花糕……悦宁如此想着,便立即伸手去将那桃花灯取了,再细细拆开了那穗子。其中果然包了一卷细细的字条,展开一看,却并非写着什么糕点盒子,简简单单只有三个字,却是没头没尾,让人完全搞不清楚的三个字。

“一心人?”

这是什么意思?

“哎哟,这可是巧了!巧了!”

一旁站着的小二听得悦宁念了那么三个字,突然就来了兴致。

而另一边说话的两人也停了下来,裴子期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古怪,而那个一直显得彬彬有礼的邵翊,竟然也朝悦宁看过来,那赤裸裸的眼神倒显得有些“无礼”了。唯一搞不清楚的大概只有莫明其妙的悦宁了。

“到底怎么回事?”

“这可就是咱们花灯会的另一个活动了。”

原来早先领花灯之时,松鹤楼的人还藏了一手,并未对客人直言,直到方才评选诗书画之后,才公布这一隐秘的活动。松鹤楼这一晚上一共送出六十八盏花灯,其中有六对相应的花灯里藏的字条上都写着“一心人”,而拿到这张字条的客人,除了能获得一份松鹤楼最新的一套“一心人”糕点礼盒之外,还能有机会认识与自己择选了同款花灯,并获得同一字条的另一位客人。这样做的用意不言而喻,而最终四位客人恰好是一男一女的配对,自然又引起了一番热议,但在这背后是否有松鹤楼暗地操作的可能性,就不得而知了。

除了那四个,还有两张字条是藏在桃花灯里的。

一个被邵翊所得,而另一张在哪里,却始终没有客人出来认领。

当时的悦宁正激烈地与裴子期讨论“回宫”和“花姐夫”这两个重要话题,哪有工夫注意台上都说了一些什么啊!

而到了此时,谁想得到那“一心人”的字条就偏偏在这样全程走神的客人手中的桃花灯里。

而此时此刻,裴子期、邵翊、店小二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自己身上,悦宁首先想到的却是:不知那所谓的“一心人”糕点礼盒究竟装了些什么?会不会是松鹤楼下一步动作的最新宣传呢?这样想了一想,再抬头看到那三人的目光,悦宁总算有点儿回过味来了。

松鹤楼这个活动简直是太失败了!

莫名其妙搞什么“配对”?尴尬不尴尬啊!

悦宁这么一想,就觉得手中的字条实在是有些烫手,她赶紧往桌上一扔,朝那小二道:“快,都这么晚了,赶紧兑了那个礼盒给我,我得回去了。”

悦宁真是后悔了。

她就不该贪图新鲜,非要怂恿着花蓉带她来这松鹤楼,更不该好死不死地就选那一盏桃花灯……对啊,夜昙花灯多好看?她怎么当时就鬼迷了心窍,没听花蓉的建议呢?当然,最最不该的,就是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在最后,当着裴子期与邵翊的面,拆开那该死的灯穗子!

当夜,悦宁拎着一盒糕点败兴而回。

想到那一盒糕点的名头——“一心人”,悦宁心里就非常不痛快。

于是,那盒子里头装的糕点是什么样子,她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

第二日,花蓉却十分认真,不但将自己那盒芙蓉糕拆开细细看了品尝了,还在悦宁表示出对自己的糕点不感兴趣之后,将悦宁那一盒也拆开看了。

这一拆,她先是吓了一跳。

尽管南北各地美食各有不同,但大体上而言,糕饼点心不过就是那么几样,最大的区别也不过在于各地人的口味偏好,有喜欢咸鲜的,也有嗜甜腻的,甚至还有一种胡饼是辛辣的。虽然口味不同,样子却都大同小异。要么是圆的,要么便是方块的。自然,也有用点心模子压制的点心,也有些别的形状,例如寿桃、花朵,或者福寿等字样。

可这一个盒子里的点心……

盒子里摆了两圈花点,明显看得出来那形状绝非用模子压出来的。

淡粉的桃花,嫩黄的迎春,浅蓝的兰花,艳红的芍药,玉白的夜昙……还有一样菊花形的糕点,却是浅绿色,一丝一丝的花瓣惟妙惟肖,几可以假乱真,正如那传说中名贵的绿菊一般。

“这可是……怎么做出来的?”

花蓉看得仔细,各色花样的糕点排了两层,而最中间的那一层只有一格,格子里却是两块莲花形的糕点紧挨在一起,取的应当是并蒂莲开,成双成对的寓意。

“……真是太厉害了。”

“厉害什么?”悦宁没什么好气,在旁边看了一眼,见到那故意要做成并蒂莲的莲花点心,就难免要想“一心人”来,说起话来也带着气,“不就是一堆‘花’吗?不过是在花朵上花时间,编得再好听也没什么意思。”

“这些花可得费一番工夫!”

花蓉以为悦宁只是将松鹤楼当成对手来看,便刻意提了一句。

那糕点做成花朵的形状,必是糕点师傅极其用心,一朵一朵捏出来的,花瓣清晰漂亮,看来栩栩如生。

就算悦宁觉得那松鹤楼的花灯会办得有些无趣,但听得花蓉这么说,又仔细看了看,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松鹤楼请来的师傅的确厉害,就算是在皇宫里,只怕也找不出更好的御厨来了。悦宁记得李姑姑倒是会用萝卜雕花,但也不会把点心捏出花的样子来。

“来,尝尝。”

花蓉特地选了那朵浅粉色的桃花点心,递到悦宁的面前。

悦宁张口就吃,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嗯……味道不错。”

细细品来,竟然还有淡淡的桃花香,入口绵软,甜味倒是很淡,不同于一般那些放了许多油与糖的糕点,这一块小点心似乎是用的别的做法。

此时的悦宁可不是一年前那个傻乎乎,能把厨房烧了的公主了。她在花蓉这里待了几个月,比以前厨艺高明多了,也比以前更会“吃”了。她一边品尝着这桃花点心,一边就忍不住要在心里琢磨如何才能做出这样的味道来。

她正想得出神,却听见有人在外边叫门。

悦宁与花蓉对视一眼,最终是花蓉出去看了,不过半刻,又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之后又有三五个下人打扮的年轻小厮,每人手中都拎着几个大礼盒,笑吟吟地走进了小店。

这是……

悦宁几乎就要以为是裴子期找了那位“花姐夫”提前先送礼过来了,谁想那管家朝花蓉道:“这些都是我们家邵公子送来与你们家宁小姐的赔礼。”

“赔……礼?”

花蓉一脑门的疑问,悦宁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是什么意思?”花蓉问的是那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眼神却瞟向了悦宁。

“在下只不过是个上门送赔礼的下人,哪知道怎么回事呀?”只听得那中年男子道,“我们家公子说昨晚在松鹤楼无意中冒犯了宁小姐,这才备薄礼上门致歉。”

“……”

无意之中冒犯……

对,这话说得倒是不错。那个邵翊无意确实是无意,而冒犯也的确是“冒犯”了。

“就放这儿吧,你们可以走了。”悦宁挥了挥小手,倒是很不客气。

“……”

花蓉可没这么大的架子,虽然不知情由,但看那管家与下人的衣饰装扮,也能猜出那位未露面的“邵公子”只怕不是一般人家的出身。悦宁不讲礼数,她却不能不客套一番。所以,花蓉应酬了好一会儿,送走了那一伙人,才有时间来问悦宁是怎么回事。

然而悦宁却一点儿都不想回答。

说到这个,不免就要扯到什么“一心人”上头。悦宁甚至都能想象得出,花蓉听了之后会露出怎样意味深长的神色来。

巧的是,就在此时,裴子期上门来了。

裴子期一进门,就先看见了门口堆着的礼盒。

“这是……”

“裴大人来得正好。”花蓉看出悦宁不大想说,便问裴子期道,“快来说说,邵公子是何人?无礼冒犯了宁妹妹是怎么回事?”

“……哦。”裴子期坐下来,沉吟片刻,却没急着开口。

“裴子期!”悦宁突然回过味来,“是不是你告诉那个邵翊我住在这儿的?”

这个问题,不用问她也能猜到答案。

裴子期也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你可知这邵翊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

急着问这话的却是花蓉。

“朝内姓邵的只有一家。”裴子期似有所指。

邵……

“护国公家?”悦宁脱口而出。

这实在不怪她没有想到。只因这护国公祖上乃是开国功臣,正因如此,才被太祖封为护国公,并因其功高劳苦,太祖特下旨意,官位虽不可承,但此公位可代代承袭。而在那之后,护国公家便一直十分低调,也没有再出过什么有名之人,也没再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这一家的后代也居然就这样本本分分地靠承袭护国公这一封爵至今。年代一久,大家几乎忘记了这一公位,记得的,也只当作是一户富贵闲人来看,并未放在心上。

原来那邵翊,竟然是护国公的后人。

“这一代护国公邵大人乃是邵翊的祖父。”

“哦……”

但那又如何?

什么护国公,什么开国功臣……都是太久远的事,在悦宁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

很显然,花蓉虽出身市井,却很快捕捉到了其中的含意。

“难不成……这护国公家的公子,看上了我们家宁妹妹?”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悦宁想,反正她此刻不过一个小食店里的丫头,便酸溜溜地回了一句:“可别呀!护国公……那是什么身份啊,我可高攀不起!”

花蓉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公卿之家的公子与平民富户家的小姐……说不定要成就一段佳话。”

花蓉虽不知悦宁的身份,但多日来看悦宁的谈吐气度,大约也能猜到一些,说是富户家的小姐那还只是她保守揣测了,看悦宁与裴子期相熟,就可知她的家世定然不会简单。但若真说悦宁的家里是为官的,又怎会放任她这样“离家出走”?只怕还有些缘由在里头。

“你这是说的哪一出话本?”

听了花蓉那一句话,悦宁忍不住要笑了。

一提到“话本”,花蓉竟然怔了一下。

“花姐姐……”

“你们先聊着,我去后厨看看。”花蓉走得很急,倒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她一般。

看来要将那位“花姐夫”找回来还是有戏的。

悦宁不禁与裴子期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可惜,悦宁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那“花姐夫”一事,裴子期却先开口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裴子期竟然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如同做贼一般朝悦宁道:“其实微臣今日到此,就是为了说这邵翊之事。”

“邵翊?他能有什么事?”悦宁十分警惕。

“这邵翊若论家世,虽无官职在身,却也是国公士族之后,若论人品才学,殿下在松鹤楼也都见识过的,朝内可再选不出一个比他更好的了。”裴子期口中虽称着“微臣”,但说出来的话不如以往在宫中那般死认着礼数,听那口气,倒像是花蓉那般,以一个知交好友的身份相劝,“其实花姐姐所言不错,殿下此刻不过还只是个‘平民女子’,他都如此倾心,可见他对殿下是真有好感……”

“提起此事我就气愤!还不是那松鹤楼搞的鬼?什么‘一心人’……这玩笑岂可乱开?”

“照微臣浅见,邵翊的确是最适合做殿下驸马的人选。”

裴子期仿佛没听见一般,竟还下了个定论。

最适合的驸马人选?

“那又……”

“如若殿下不信,不妨与微臣打个赌?”裴子期似是有备而来,居然来了个莫名其妙的提议。

“什么赌?”

“殿下只需抽出一点儿空来与那邵翊认识了解,三个月之后,再做定论。”裴子期道,“若殿下三个月之后承认邵翊的确是最适合的驸马人选,就算殿下输了,到时也不必殿下赔什么,只要殿下点个头,愿意在皇上面前应了邵翊为驸马即可。”

“那若是你输了呢?”

“愿凭殿下处置。”

“好!”

悦宁琢磨了一个晚上,最终在临睡之前才回过味来。

她怎么又钻进裴子期设好的圈套里了!

原本那个邵翊如何,根本与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可那个可恶的裴子期,竟然三言两语的,就把她绕进去了。接着,她竟然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答应了要与邵翊“认识”与“了解”……悦宁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只恨不得立即爬起来冲出去找裴子期好好再理论一番。

自然,因为一个晚上都在琢磨这事,所以她并没怎么留神晚饭时裴子期与花蓉的对话。

第二日一早,因为胡思乱想到半夜才睡着的悦宁,被花蓉喊醒的时候,睡眼蒙眬。

“什么?新菜?”

“对啊。”花蓉有些疑惑地看了悦宁一眼,说道,“昨晚你不是一直在附和?”

这……

悦宁可不好意思说自己全程走神,听到他们问她好不好她就下意识地点头说好了。

“那个……我昨晚没睡好,脑子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哦。没事儿,我再跟你说说。”

嗯……这个记不清的理由不知道能不能用来应付裴子期……

不过,悦宁再想想裴子期那张奸诈的脸,还是决定放弃。

裴子期与花蓉所谓商量新菜,其实只是一种想法。也许是受了松鹤楼花灯会的启发,裴子期提议小憩的饭菜不再局限于什么主题了,上门来订宴席的人只要提自己的要求,小憩就可以根据这要求来制定一套菜单,客人满意之后就可约定日子来品尝了。但这次名额更少,每日只接受三桌的预订。

“这么做……会不会太大胆了一点儿?”

悦宁总觉得听起来有一点儿虚。

“裴大人说,自一开始,咱们店走的便是大胆的路线……”花蓉道,“京城里这么多饭馆酒楼,有哪一家是像咱们这样只接预订而且还要限定数量的?”

“这倒也是。”

既然要剑走偏锋,那索性就一走到底。

悦宁不再有疑问,便赶紧收拾一番起身准备干活了。

当然了,这突然改变,也得有专人传出去才行。此事倒是由裴子期去办了,他不擅长这些,却还认识一个最擅长吃喝玩乐交遍酒肉之友的许初言。许初言听得这么新鲜的事儿,自己想来,当然也赶紧到处宣扬了一番。

不过几日工夫,花蓉就接了一大堆的预约。

“这么多?这要忙到什么时候?”

“说好了一日只做三桌……”悦宁粗略算了算,说道,“这些预约恐怕要排半个月才能排完。”

“无论如何,先从这第一张开始。”

花蓉将第一张字条拿出来,放在了两人的面前。

悦宁低头一看,就愣住了。

第一桌的客人竟然是……邵翊?

这肯定是那个裴子期搞的鬼!

而花蓉在看了那一张字条之后,也忍不住看了一眼悦宁。这几日里,花蓉总算在软磨硬求之下,从悦宁的嘴里撬出了当日松鹤楼的“一心人”之事。不得不说,这么一来,有点儿让人忍不住地要相信是不是真有什么“命中注定”一说。

看出了悦宁不愿多提此事,花蓉也就没多说什么。

可是,若说那日邵翊送来赔礼只是因冒犯到悦宁,那么,这么殷勤地要来订小店里的第一桌,又是为了什么?

“说不定……这个邵翊跟那许初言差不多,就喜欢尝个新鲜!”

悦宁如此这般,下了个结论。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花蓉又将那沓字条拿起来仔细看了看,上面除了写了客人的名字,当然还写了客人对这饭菜的要求。邵翊的要求却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心意。这又是什么意思?花蓉再翻翻别的字条,大半都还算是较好理解的。有想定个寿宴的,也有想要既美味又适宜幼子孩童吃的,当然也有一些附庸风雅的,来一句诗或者一首词,便似命题一般。最怪的,就当数这个邵翊的“心意”二字了。这根本就不像是什么要求,而像是……某种暗示?

“宁妹妹。”花蓉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开口道,“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想什么?”悦宁有些不解,但见花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花姐姐有话不妨直说。”

“我从前以为……你与裴大人……”

“我与裴子期?”

花蓉话语中的意思虽没有说明,但看花蓉的神色,就算悦宁再迟钝也有点儿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只是……只是认识而已。花姐姐你可别多想。”

花蓉忍不住摇了摇头,只问:“那这位邵公子……”

“他……我就连认识都算不上了!”

这倒也是实情。

就见过那么一回,悦宁也只记得那邵翊长得不错,声音也好听,还一气拿下了松鹤楼的三魁,要再说有什么别的感觉,那可真的一丁点儿也没有。若不是后来这邵翊自己找上门来,而那裴子期又非要从中撮合,悦宁大概只会将此人当作路人一般,走过便忘。

“姐姐我是过来人……”花蓉思虑再三,开口道,“其实照我看来,你与裴大人算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更难得的是你们二人也并非全无一点儿端倪可寻……”

“什……什么端倪?”这下悦宁可就不高兴了,“花姐姐你可真是想多了。”

谁想悦宁问得仔细,花蓉却反倒不多说了。

花蓉略微顿了顿,道:“有些事说不上来,但总能从细节之中感觉得到。”

说得这么玄乎,听起来却是说与没说都一样。悦宁细细一想,心中却有了另一个主意,顺着话反将花蓉一军,半是玩笑半是试探道:“姐姐说自己是过来人,还说得这般有感而发,看来姐姐心中也是有了人的?”

花蓉当然没料到悦宁会有此一问,先微微一愣,才道:“……我是嫁过人的。”

“哦?那我那位‘花姐夫’到哪里去了?”

悦宁虽然听了裴子期所言,但还是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打探花蓉心中所想。悦宁猜测,那段过往实在令人不快,只怕花蓉并不会在这一问之下就据实以告,但只要花蓉愿意开口,说不定就能揣摩到一点儿花蓉的想法,那么,要帮裴子期将那个“花姐夫”找回来也就容易些了。

“他……自一年多以前离开此处,我就不知他去哪里了。”

花蓉似乎并不打算藏着掖着,很是爽快地又将当年所发生的事告诉了悦宁。悦宁从裴子期那里听来的不过寥寥数句,只知道当年所发生之事的大致经过,此时由花蓉说来,却是句句都饱含了她的情绪,她的想法,听到后边,悦宁甚至觉得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花姐姐……”

“这都没什么。”花蓉却道,“其实钱财都是身外物,甚至这家店,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也的确是我最放不下的,但这些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只要我们能把日子过下去,这些迟早都会回来。只可惜他根本不懂这些,只以为我气他将这店赔了进去……”

“花姐姐当时便不气这个?那又是气什么?”

悦宁仔细想了想,也不太明白。

“我在意的是……”花蓉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到嘴边却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稍顿了顿才小声道,“两个人在一起,应当心意相通,凡事都应互相尊重才是。”

心意相通?互相尊重?

这对悦宁来说,仍然很难理解。

“他当初替人作保,抵押店铺,没有告知我一声,吵过之后,又擅自离家,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花蓉说道,“我是因此而伤心生气,可直到最后,他也没弄明白,只以为我在乎那家店多过在乎他的感受。”

“……哦。”

悦宁总算有点儿明白了。

原来两个人在一起,竟然这么麻烦。

听了这些,悦宁更坚定了不要找什么驸马的决心。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最好,没有人约束,也不会有这些烦心事。

“那若是花姐夫想通了,要回心转意求你原谅,你会不会……”

当然,悦宁可没忘记自己的意图。

“要是他真能想明白,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花蓉却只当悦宁在说笑,看来是一点儿也不信自己的夫君会回心转意,不过,听得悦宁提起此人,她心中多少也起了些波澜,笑了笑,还忍不住细细想了想,又说了一遍,“若他想得明白,当然好。”

看来是有戏了。

悦宁放下了一桩心事。

至于那花姐夫要怎样才能想明白,当然就全靠裴子期去说服了。

“好了,聊也聊完了。”花蓉拿起了那一沓字条,说道,“也该想想要怎么给这位邵公子准备‘心意’了。”

对,这儿解决了一件,那儿还有一件等着。

真是无奈。

悦宁与花蓉在小店里准备了几日,总算将那些预订宴席的字条又都送了回去。当然,每一份都是附上了菜单的。那些菜单集合了花蓉与悦宁两人共同的心血。花蓉自然是想菜品,以前所有的,以及根据此时的状况所改的,一样一样都列出来,再考虑是否有新菜可以加入。而悦宁,自然是在那些文字上花些工夫,既要对应得上那些字条上的要求,还得想一些好听且寓意好的菜名。

两人忙了好几天,总算是忙完了。

大体上来说,花蓉还是极其满意的,但一想到悦宁亲自回给邵翊的那个菜单,花蓉忍不住又要担忧起来:“宁妹妹,邵公子怎么说也是护国公家的公子……”

“怎么?他若不乐意,大可以退了。我们并不缺这么一桌客人。”

悦宁毫不在意。

“可……”

“邵翊不像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就算有些不满也不至于会影响我们的生意。”悦宁想了想,还是得安抚花蓉一番,于是又道,“况且护国公……这位置虽然高,但并无实权,他家中也没什么出仕高官,不要紧。细论起来,说不定还不如一个裴子期的分量重。”

关于这些官职与实权的问题,花蓉一个普通百姓,当然了解得不多,但悦宁就不同了,自小在宫中长大,自是看得很清楚的。

“这就好。”花蓉道,“我却也不是担心这生意,我是怕做得太过了,反倒害了你。”

悦宁感觉有些好笑。

她堂堂公主,谁敢害她?

不过花蓉确实不知道这些,她也不好多说,虽然感激花蓉的“多虑”,但也忍不住要在心里偷偷笑一笑,完全没放在心上。

再说,要说做得太“过”,那也是邵翊太过分了。

她即便此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那也是待字闺中的女子,怎么就能由得那邵翊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暗示什么“心意”?他说的是谁与谁的心意?邵翊那一晚在松鹤楼倒是装模作样,多看一眼也自称冒犯,还巴巴地来送礼,可若说冒犯,这一回他才真是冒犯了悦宁。

至于她的做法,就一点儿也不过分了。

他不是要心意吗?那就给他小憩最富心意的一顿饭。

悦宁写满了一整张纸,一点儿心思也没用,将花蓉拿手的所有菜全部罗列其上。简单的菜像清炒青菜、葱香豆腐,复杂的,也有大鱼大肉,如东坡肉、糖醋鱼等等。反正,一律简洁明了写,什么名头都没换。

菜单末尾写道:此乃小憩主厨最拿手之全部菜肴,可选其十二道为宴。

他不是要“心意”吗?

这就送他一个随心之意,爱咋咋。

单子送出去,过了一天,又由各府的管家小厮们将答复送了过来,顺便协商安排宴席的日子。

其实这些客人多半都是熟客,也都熟知小憩老板娘的手艺,自然多半也都不作刁难,都应下来了。而花蓉所担心之事并未发生,护国公府亦很满意,并约好了第二日便上门来。至于送回的菜单,看来还当真是按照喜好选了十二道菜。其中既有青菜豆腐,也有鲜鱼大肉,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第二日,登门造访的却是那邵翊与他的母亲邵夫人。

悦宁不乐意搭理,便故意在后厨忙碌,没出去招呼。

这一回算是小店的又一次革新,花蓉一人也实在招呼不来,便招了两个小丫头专门来伺候端茶倒水,送菜收盘。不过,花蓉作为老板娘,当然也抽了空去招呼了一声,陪坐了一会儿。

见了之后,花蓉啧啧称奇。

“那位邵公子真是人中龙凤,而那位邵夫人则是美得不似凡人,真如天仙下凡一般!”

悦宁是见过邵翊的,邵翊的确生得不凡,不,何止不凡。悦宁就没见过世上还有哪个男人能比邵翊还长得好看的,甚至说……比女人都好看。但听花蓉的口气,似乎邵翊的母亲邵夫人生得更美。这一下就勾起了悦宁的好奇心。

“邵夫人今年……”

想来那邵夫人应当不算年轻了吧?毕竟邵翊都那么大了。

“邵夫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第一美人!”

“……”

这么高的评价,让悦宁忍不住想去看看了。

悦宁自小便在宫中长大,说实话,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自然是带了一双挑剔的眼睛。不过这护国公家,因为那位邵公子的爹并无什么官职在身,也还没继承公位,所以闲散小官邵大人自然也从来不会有带家眷入宫的机会。

悦宁没见过邵夫人,也不信世上真有什么“第一美人”。

美人不都应该各有各的美吗?想要将众多美人都评判个高下出来,这本身就是个荒唐事。

所以,花蓉所言,悦宁是不太信服的。

可偏偏对照物是邵翊。

连悦宁第一回见到邵翊时都呆了好一会儿,但花蓉似乎完全忽略了邵翊的长相,只对那位年过三十的邵夫人赞不绝口,实在让悦宁再也坐不住了。

“我去看一下……”

悦宁想自己可以偷偷趴在窗户边上,弄出一条小缝来,悄悄看那么一眼。

收拾好了手中的菜,悦宁出了后厨,蹑手蹑脚地朝大堂的后窗走了过去。隔着一扇窗户,已经能隐约听见屋内之人说话了。一个是邵翊的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但那声音实在好听,令人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而另一个稍微低一点儿的声音,却更悦耳,带着一种女子才有的低柔语调,听得人心旷神怡。这个,必定就是邵翊的母亲邵夫人了。

悦宁弓着背,慢慢探头,想从半开着的窗户那里偷窥。

“哎哟!”

悦宁还真没什么偷窥的经验,没把握好距离,脑袋撞到了窗户上,还把那撑窗户的细竹竿子撞掉了,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

这么大的动静,屋子里的人要是没发觉,那就真是见了鬼。

屋子里有脚步声,接着,有人自里边又将窗子打开了。

悦宁捂着脑袋转身就要跑。

“宁姑娘?”

“……”

她是就这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跑了,还是……

“麻烦宁姑娘倒一壶茶来。”

“……哦。”

悦宁揉了揉脑袋,总算找到了一个不那么尴尬的台阶下。但很显然,她想避开是避开不了了,只好去后厨提了一壶热茶,老老实实地送进去。

等到提着茶壶进了门,悦宁才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似乎……不是很适宜见人。普通的布裙荆钗也就罢了,她还系着一条沾了煤灰与菜叶的围裙,而头上本来包着花布尚算整洁,可方才也因偷窥撞头把发髻撞松了。虽然没照镜子,但悦宁差不多也能想象得出,自己是如何的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

可脚已经踏入了大堂,桌旁的那两位客人也已经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她想要再退出去,似乎也不大可能了。

不过悦宁还从未畏惧过什么场面,虽然心知肚明,但她还是昂着头,就好像自己盛装出席宫中大宴一般走了过去。

先遇着的,是邵翊的目光。

邵翊今日似乎是着意收拾了一番,穿了件水青色的袍子,黑发以白玉冠束起,虽看来简素,但如他这般风姿容貌,正是这种装扮最适宜他,反衬得他真正如画中走出的人物一般。见悦宁提着茶壶走来,邵翊很是含蓄地朝她微微一笑,权作打招呼。

又不是没见过,也没什么好看的。

悦宁如此想着,又想起刚刚撞窗户被发现的尴尬之举,不免要在心中偷偷腹诽一番:干什么这样装模作样,那水青色根本一点儿也不适合他,要说青色,还是裴子期穿得最好。邵翊这种每每要端着架子的“翩翩公子”就应该穿什么“绝世出尘”的白才对。

“请慢用。”

悦宁还没忘记自己进来的目的,先倒了一盏茶,慢慢吞吞地递去了那一位靠里边坐着的女客身边。

偷偷地抬眼,只看了一眼,悦宁总算知道为何花蓉要那般夸张地惊讶半天了。

也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生得出邵翊那般品貌的儿子吧?

邵夫人的年纪应该三十好几了吧,可若不是这身老成持重的装扮刻意表现出来的威严,当真看不出这已是一个有这么大儿子的贵妇。甚至,悦宁开始幻想起来:嗯……若换上一套颜色鲜嫩的裙衫,再梳个京内小姐们最时兴的发髻……她若说是第二,谁敢称自己是第一美人?

当然,即便是打扮成当家主母的模样,也一点儿都掩盖不住她的绝世容色。

更难得的是,这位邵夫人不但有这样的美貌,身上还带着一股能撑得住这样美貌的气度风韵,两相辉映,真如明珠璀璨,教人挪不开目光。

“娘,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宁姑娘。”

悦宁从偷看到光明正大地看,却不料一旁的邵翊突然向母亲介绍起她来。

“宁姑娘,这是我娘。”

“……”

等等,这怪怪的氛围……

还有邵夫人看她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位宁姑娘虽穿得朴素,但姿容出众,气质不凡,我一见就很喜欢。”

邵夫人笑起来十分可亲,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不过,这邵夫人说出来的话,悦宁可不敢苟同。她这么乱糟糟的厨娘样子,到底从哪看得出“姿容出众气质不凡”?

“夫人谬赞了。”悦宁脸上挂着个客套的笑容,脚已经开始往外迈,“两位客人慢用,我先下去了。”

脚下虽然走得慢,但悦宁的心很急,因而,她就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步伐快速地离开了。甚至那忽快忽慢的步调,还带起了一阵怪风。至于那两人如何想法,悦宁才不管呢,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谁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就在前边结了账,悦宁满心以为邵翊就要这么走了之时,邵翊偏偏来了后厨一趟。

“宁姑娘。”

“……不知邵公子还有何事?”

还不赶紧走?

“我家中有一处锦园,近日开了几丛早莲,十分动人,我娘喜欢得不得了,只苦于无人可分享这一乐事。”邵翊道,“方才我娘与你一见如故,十分欢喜,想邀你明日去我家观那莲花,不知宁姑娘可愿一去?”

“……”

“难道宁姑娘竟然忍心拒绝?”

对啊,谁人能拒绝这世上“第一美人”的邀约?

就连悦宁这样的小女子也不能,因为,她突然想起,似乎就在不久之前,她与裴子期还有过一个赌约。

悦宁从前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但也绝不是个整日都将自己关在寝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别说出门了,她简直巴不得天天溜出宫去玩个十趟八趟,要是可以,她恨不得能在宫外住一阵才好。只是等到这一回她真的有机会溜出宫了之后,到了这小店里,出门已变成了寻常事,她反倒不那么巴望着出去了,宁可待在后厨跟着花蓉学做菜。

从前的调皮捣蛋之事少不了,而在京中与贵妇小姐们的走动自然也不少。

虽然那时,大多数都是宫外的名门贵妇入宫来拜见她,但她也偶尔会有出宫去做客的机会。不然,她幼时怎会有机会去长公主府内见到裴子期?只不过长大之后的悦宁早将此事忘干净了。

京中的贵妇小姐们,也没有什么花样太多的娱乐活动,也就是赏花、看戏、喝茶、闲话这几样。

护国公府的夫人相邀,竟然也是赏花。

此时尚未入夏,她没想到会有开得这么早的莲花。不过悦宁心里也很是明白,说是赏看早莲,但其实多半是邵翊对那邵夫人透露了什么意思,所以那邵夫人才邀请自己这么个厨娘赏花。毕竟,总不能让邵翊这么个男子单独约个女子出门吧。人家可是护国公府佳公子,哪会这么轻率!

这样也好。

悦宁之前答应了裴子期要“认识”“了解”邵翊,那么借这个机会去一趟,也算是能交差了。不过是陪个国公家的夫人看花,没什么难的。

悦宁很快就想好了,一点儿心理负担也没有。可得知此事的花蓉显得比她紧张多了。

这日一早,花蓉与悦宁两人收了一批胡人开的调料店送来的货,花蓉清点货物时,已经算错了好几次账。悦宁看得着急,便道:“花姐姐怎么心不在焉的?不如让我来吧。”

“哎,你可别忙了。”花蓉却正色道,“一会儿国公家的马车就要来了,你可别弄了一身的味道,赶紧去梳洗打扮一番。”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护国公?”

悦宁一点儿也没放在眼中。

更何况,要是国公府的人看不上她才更好,她一点儿也不想招那个邵翊当什么驸马。

“……话可不能这么说。”花蓉似乎还想要再劝。

悦宁索性从那一堆调料之中抓出两个小布袋来,然后迅速地揣进了怀里。花蓉看得分明,似乎一袋是胡椒粉,一袋却是花椒粉。

“嗯……花姐姐先借我两袋用用,让那位高贵的国公夫人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厨娘的味道’。”

“你……”花蓉真是哭笑不得。

但看悦宁如此,花蓉也算是明白了悦宁的意思。

“其实那位邵公子出身好,人品样貌又皆是一流……”花蓉道,“若换成是寻常女子,怕是只恨自己不能立时就嫁过去。也别说别人了,就算换成是你姐姐我,只怕也要动些心思。怎么宁妹妹好像一点儿也看不上的样子?”

“这……”

悦宁一时还真回答不上来。总不能说她是公主,所以眼界更高?

“依我看,那位邵公子……就是配公主也是配得上的。”花蓉又补了一句。

“……他有那么好?”

悦宁随口反问,花蓉却往另一个方向想了想。

“也对。”花蓉道,“这高门大户……寻常人家的女子若嫁进去,只能低着头过日子,不好。”

悦宁哭笑不得,道:“花姐姐,你想得也太远了。”

“咦?既如此,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动心?莫非……你是已经有心上人了?”花蓉干活十分利索,想问题也快,说话也直爽。

“哪……哪有?”

提到“心上人”这么敏感的词,悦宁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看有。”

哪知花蓉比悦宁还要笃定。

“花姐姐,真没有。”悦宁道,“我日日都在厨房与你一起,你几时见过我有什么……什么‘心上人’了?我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没什么不好的。”

“哎哟,你才多大年纪,还学会说什么一个人自由自在了……”花蓉笑了一会儿,才道,“就算你以为你没什么心上人,可我看得出来,你即便是面对邵公子那样的人,也不动心,可对裴大人是另一番态度了。”

“他?”悦宁这次也笑了,“花姐姐你又来了!裴子期是不可能的。”

对,绝不可能。

他是为自己择驸马的臣子,当然是绝对不会在驸马的候选人之内的。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

“没什么不可能的。”花蓉又道,“你以为每个人的感情都如话本里写的才子佳人那般,一见钟情便生死相许?那样的故事都不过是那些写话本的男子们一厢情愿。你花姐姐倒觉得,这男女之情,都是一点一滴慢慢处出来的。或许你只觉得此人还不算讨厌,能说得上话,渐渐你开始了解他,他亦慢慢懂得你,后来,当你开始依赖他,就再也离不开了。”

还从未有人直接地与悦宁说过这样的话。

悦宁也从来不懂得为什么公主就非要招个驸马,这世上的女子又为什么个个都要嫁人。那有什么好的?就为了找个人来约束自己?宫中上到她的父皇母后,下到她身边的宫女内侍,总要管着她的人实在太多,她可不想再多一个。

要说感情……

那就更虚幻了。

她想吃想玩想说想闹,大可以找红豆与松籽两个小宫女陪着,也可以去找她的几个姐妹,比如乐雅公主就与她很合得来。那么,何必要找个男人来碍她的眼?说不定两人说不到一处,还要惹她厌烦。

可听了花蓉这么一说,似乎这男女之情,与她想的都不太一样。

“还不算讨厌,能说得上话,渐渐开始了解……”

裴子期?

呸呸呸。

悦宁嘴上“呸”个不停,脸颊却有一点儿烧得慌。

要真有个这么样的男人,那也应当是裴子期去替她寻来的,而不应该是什么裴子期。

悦宁低头自己琢磨了半天,花蓉也不再出声与她多说。两个人闷着头又忙碌了一番,总算将那一批自胡人的调料店进来的货都清点好了。

嗯,少了两小包——正是悦宁揣在怀里的一袋胡椒粉和一袋花椒粉。

也许旁人要觉得这两种味道有些冲,甚至有点儿难闻。可悦宁难得喜欢这两样的气味,她觉得闻起来很香,是那种自然的香气。

忙了半日,国公府的马车果然准时来到了小店的门口。

来接悦宁的,是一个打扮得十分精致漂亮的年轻女子,看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比一般大户人家里的小姐都要华贵许多,可她一开口,花蓉才知道,这女子原来竟然只是国公府里伺候那位邵夫人的一个大丫鬟。

“……我们夫人派奴婢馨怜来接宁姑娘过府一聚。”

那女子说话娇声细气,但说话做事看来是落落大方。

“让奴婢伺候宁姑娘梳妆吧?”

许是见到悦宁“形象不佳”,那女子又补了一句。

“不必了。”

悦宁才懒得折腾。

她想想当初还在宫中之时,只要出来见人,便要重新洗脸梳头装扮,还要换上各种繁复的宫裙,简直不能再麻烦了。如今到了宫外,扮成这么个小厨娘,还打扮什么?她可不是真的去招驸马的,干净整洁也就罢了。

悦宁去了后院的房间,将包在头上的花布拆了,拢了拢头发,再将围裙也取了下来,看看衣服没什么脏的地方,便就只洗一把脸就出来了。

“这就……”花蓉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有些不好。

“走吧,别让你家夫人等太久。”悦宁朝那大丫鬟馨怜招了招手,便自己先出了门。

那大丫鬟馨怜神色略微有些尴尬,估计还从未见过如此“粗俗不堪”的女子,微蹙了下眉头,也赶紧跟了出去。

“高门大户果然不同。”

花蓉当然看见了那大丫鬟的神色,只暗暗摇了摇头。

国公府的马车高大宽敞,里边还铺了厚厚的坐垫,坐在里面十分舒适。那馨怜是邵夫人身边的贴身丫头,很会伺候人,将马车里的各种暗格打开,又是端茶又是开点心盒子的。悦宁本就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伸起手来也十分自然,一点儿都不别扭。

只不过挨得近了,悦宁发觉这位妆容精致的大丫鬟微微蹙着眉头,鼻子也皱着。

“咦?馨怜姐姐你怎么了?”

悦宁难得看到这样漂亮的女子露出这样的神色,不但一点儿没有不高兴,反而起了玩心,故意又凑得近了点,几乎大半个身体都靠在她的身上。

那馨怜微微往旁边挪了挪。

“照奴婢看,宁姑娘到了国公府,还是由奴婢带去先沐浴更衣一番。”她道,“到时奴婢会为宁姑娘选几样好看的首饰衣裳,若有宁姑娘喜欢的,就赠予姑娘了。”

“哦……”悦宁点了点头,“可我穿不惯绫罗,也戴不惯首饰,怎么办?”

馨怜毕竟是国公府出身的丫鬟,教养甚好,又劝道:“宁姑娘既要与国公府的夫人赏花,还是略微梳妆打扮一番才好。宁姑娘若不喜欢繁复的妆饰,奴婢就为姑娘择几样简单式样的。”

“为何与国公府的夫人赏花,就要梳妆打扮?上回那位夫人来我们店里,我还穿着围裙呢,夫人也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妥。”要悦宁对付这区区一个丫鬟,可谓游刃有余。

“这……”大丫鬟馨怜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粗俗不堪就不必说了,竟然还有这样不爱打扮不喜梳妆的性子。

可是这位“宁姑娘”是夫人点名让她来好好接过府的,甚至话语里还透了点别的意思,好像是说……他们府里的少爷……

“……那就依姑娘的吧。”

大丫鬟馨怜想了又想,总算是不纠结了。

此时马车也停了下来。

“到了,宁姑娘,请。”

这满身都是怪味的姑娘,怎么想,也不可能做他们国公府未来的少夫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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