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接风宴吃了一个多时辰。往常,逢到这种宴席总会吃到大半夜,又是唱曲又是行令总之是变着法子多喝酒博取上峰高兴。今天的筵席却热闹不起来,与席的官员们响应赵谦的倡议,都为大学士牌坊的修建捐了银两,如今大学士牌坊已被拆毁,官员们自觉得脸上无光。银子白丢了不说,还要落得受人嘲弄,这事儿要多败兴有多败兴。席面上,官员们强颜欢笑奉承宪台大人,但心情沮丧寡酒难喝,折腾了一阵子,倒有一半人喝得酩酊大醉。撒野骂大街的、抹眼泪哭穷的、嬉笑着调戏歌伎的,出什么丑的都有。赵谦见不是势头,慌忙宣布撤席,把周显谟送回房中安歇。即便头脑昏沉,他也不忘从青楼中物色两个面容姣好的二八佳人,送来给宪台大人荐枕。周显谟本是个老色鬼,送上门来的美色,他也乐得享受。
把周显谟安顿好,赵谦寻思要去张老太爷家讲讲这半晌发生的事情,刚走出楚风馆的大门,一直陪侍着的宋师爷忙凑过来,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东翁,有个人想见您。”

“什么人?”

“从京城里来的,他不肯讲出姓名来历,看样子却有一些来头。”

“人在哪儿?”

“住在应天会馆。这位客人说,在哪儿相见,由东翁您定地方。”

应天会馆是荆州城中最好的旅店,住店的客人都是腰缠万贯的商贾。会馆离这儿只隔了半条街,走过去也用不了片刻工夫。赵谦有心前往拜访那位神秘人物,又怕上当,便问宋师爷:

“你从哪儿看出那人有些来头?”

宋师爷答:“那人身上有一份兵部发给的勘合,本可沿途驰驿,但他到荆州却不住府属的驿店楚风馆,自个儿跑到应天会馆住下来。”

大凡新官上任以及二品以上老臣致仕回家,才能发给勘合。这位客人身揣勘合却不享受特权,赵谦颇感蹊跷,于是让宋师爷领路,登轿望应天会馆而来。

新月如钩夜凉如水。应天会馆所在的南大街,原是酒肆青楼鳞次栉比画栋朱梁争奇斗艳的繁华之地。若在白天,赵谦的轿子抬过这条街,定会引起路边行人的注意。但在晚上却不一样,这条街上到处都是轿子,富商巨贾一个个争强摆阔,谁都是坐着大轿子来这里寻欢作乐。也就是打个哈哈的时间,赵谦的轿子便在应天会馆的轿厅里落下了。会馆里专门负责接轿的小厮麻利地上前打起轿帘,正要高喊“接老爷一位——”,却瞧见跨下轿来的是一位官员,顿时一愣,问了句蠢话:“大人,你来这里干吗?”恰好这时候,先赶来这里报信的宋师爷从里头出来,他瞪了小厮一眼,斥道:“有眼无珠的东西,连知府大人都不认得。”小厮吓得一伸舌头,颠着瘦屁股跑开了。宋师爷头前带路,把赵谦带进后院一座两层画楼的楼上。从楼梯上去,是一套三开间的房子,中间是客堂,左边是客人临时的书房,右边是卧室。这套房子陈设典雅器具考究,就连摆放时花盆子的小座子,都是用黄花梨木雕琢而成。虽然那位小厮不认得赵谦,但他却是这里的常客,只不过往日来这里,穿的都是便服。他知道这套房子是应天会馆中档次最高的,住一晚得三十两银子。他进到客堂时,只见一个人正独自享用一桌丰盛的佳肴,旁边坐了两个歌女,一个弹着琵琶,一个敲着檀板,为他唱歌佐酒。见他进来,那人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双手一揖问道:

“来者可是知府赵大人?”

赵谦借着头上明亮的宫灯把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打量一番,只见他身穿一领玄色湖绸襕衫,头上戴着京式阳明巾,高颧骨,尖下巴,目生三角形如病虎,一看就不是流俗之辈。赵谦不知这人的底细,先谦虚答道:

“在下正是赵谦。”

“赵大人果然是信用君子,咱让你的宋师爷带信,请你来见见面,你果然就来了。”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见他进来,那人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双手一揖问道:“来者可是知府赵大人?”

“敝姓高,你喊我高先生就是。”

“不知高先生有何承教?”

高先生高深莫测地一笑,对愣站在一边的宋师爷说:“老宋你暂且退下,鄙人有事要同你东翁赵大人单独面谈。”待宋师爷下楼后,高先生便邀赵谦入席,赵谦推让说:

“高先生,今晚上酒咱是不能喝了。”

“咱知道,赵大人今晚上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举办接风宴,已喝得有三分醉意是不是?”

“是的。”

“一个破御史你都可以三分醉,跟咱喝酒,你就是烂醉三天也值得。”

口气如此之大,赵谦只感到云遮雾罩。高先生见赵谦眉心里蹙起核桃大的疙瘩,知他信不过,便起身到书房里写了一张笺纸出来,递给赵谦说:

“你看看这几个字,如果你觉得咱高某说话有准头,你就留下来谈,如果你觉得毫无用处,现在就可以走,咱决不留你。”

赵谦接过笺纸,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

海子湖边 官田一千二百亩

赵谦拿着笺纸的手当时就抖了起来,这墨迹未干的十一个字,如同十一把锋利的匕首,一齐朝他的心窝扎来。

“赵大人,你到底是走还是留?”高先生一双灼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赵谦的脸。

赵谦尽量掩饰内心的慌乱,把那张字条撕碎了,佯笑着说:“咱自然要留下来,陪高先生说说闲话儿。”

“好,那就喝酒。”高先生说着给赵谦满满斟上一杯,“来,干杯!”

赵谦心里头像猫子抓,哪有情绪喝酒?却又不得不奉陪。高先生不知是有意耍弄还是酒没喝好,丢了个话头后却一味地闹酒。他见那两个歌女缩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看热闹,便朝她们一拍巴掌,大声嚷了起来:“怎么不唱了?咱爷们儿啥时喝过闷酒,快接着唱。”

两位歌女不敢怠慢,琵琶一拨檀板一敲,慢启朱唇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望江楼儿,观不尽的风和荡,

咿喂子哟一片汪洋。

九尽寒退,二月里春光,

咿喂子哟萌芽上长。

三月里来清明节,

桃花开来杏花放,

咿喂子哟又开春海棠。

掩绣户,玉人儿娇模样,

咿喂子哟美貌女红妆。

夏日天长,庆赏端阳,

咿喂子哟暑热难当。

八月十五敬月光,

姑娘二人把香降,

咿喂子哟桂花阵阵香。

到冬来,雪花飘飘梅花放,

咿喂子哟咿喂子哟,

朔风阵阵凉,奴家也断肠……

两位歌女一唱一和,虽不是十分美好却都很卖力。高先生嫌她们唱的这支《望江楼》曲调儿揉捏,“啯儿”饮了一杯酒,嚷道:“姑娘们,你们弹一曲《马头调》,听咱和着调子,给你们唱一道京城里流行的好词儿。”说着,高先生跟着琵琶声,吊着嗓子唱起来:

久闻姑娘名头大,见面也不差,

脚大脸丑,浑身腌赞,赛过夜叉。

桌面上,何曾懂得说句交情话,

开口令人麻。

若问她的床铺儿,

放屁咬牙说梦话,

外带着争开发。

一张臭嘴,焦黄的头发,

虱子满身爬。

唱曲儿,好似狼叫人人怕,

又不会弹琵琶。

要相好,除非倒贴两吊大,

玩你的后庭花。

高先生本就生出一副凶相,如今虽然嬉闹唱曲,两腮肌肉却依然呆板毫无生动之气。只是这曲调诙谐滑稽,加之高先生常常走板的黄腔,仍能给人逗乐。赵谦客随主便用心巴结,一曲才了,他连忙拍起巴掌赞道:

“唱得好,唱得好,没想到高先生还有这一手,你唱的这支曲子叫什么来着?”

“叫《久闻大名》。”

“这词儿有意思,”赵谦瞅着那两位歌女淫邪地一笑,接着用暗示男女私处的行话问道,“听说京城里头,后庭花的价格,倒比前院的牡丹贵了许多?”

“这个当然,物以稀为贵嘛。”高先生看看差不多闹够了,便去里屋抓了些碎银出来赏给两位歌女让她们离开。听到歌女下楼的声音,高先生命在门外静候的小厮沏两杯热茶进来。待小厮把厅房里的残肴碗碟收拾干净了,高先生才把赵谦请到太师椅上重新落座,一边品茶,一边问道:“赵大人,你是不是真想知道敝人的来历?”

赵谦此时的心情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干笑着答道:“如果高先生觉得方便,赵某愿闻其详。”

高先生打了一个酒嗝,问:“赵大人知道武清伯这个人吗?”

“武清伯谁不知道,当今圣母李太后的父亲,名闻天下的老国丈。”

“还有一个驸马都尉许从成大人,想必赵大人也不会感到陌生吧?”

“这个也知道,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当今圣上的嫡亲姑父,也是赫赫有名的皇亲。”

“武清伯与驸马都尉两个人,都委托敝人前来荆州,向你赵大人问好。”

“问候咱?”赵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咱赵某与两位皇亲素昧平生,他们怎么可能问候我呢?”

“他们问候你,乃是事出有因。”

“为的何事?”

“只因你赵大人治下的荆州城中,有一个人搅得他们寝食难安。”

“谁?”

“金学曾。”

“啊,又是这根搅屎棍。”赵谦心里头暗暗骂了一句,急切地问,“金学曾如何得罪了两位皇亲?”

“子粒田征税的事,赵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便是金学曾。”

高先生把话挑明,赵谦这才恍然大悟。今儿个接风宴前,周显谟在楚风馆中还与他谈到子粒田征税的事。在这一举措中,几乎所有势豪大户的利益都受到侵害。首辅张居正也就成了他们憎恨的目标。金学曾作为张居正的爱将,又是第一个揭露子粒田弊政的官员,势豪大户们自然就会迁怒于他。但赵谦仍不知眼前这位高先生要干什么,他转了转脑瓜子,试探地问:

“金学曾是在荆州城中,但他是他,咱是咱,不知高先生为何要找咱赵某?”

高先生觑着赵谦,刻薄地说:“赵大人如此说来,倒真有装蒜之嫌。眼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荆州城中拴着你和金学曾两头叫驴,谁也不服谁,如今已是撕咬得不可开交。”

赵谦觉得高先生作践了他,放在平常他早就拉下了脸,但这会儿却不得不压下气性,讪讪地解释道:

“咱是向京师有关衙门告了他金学曾,但咱为的是荆州的百姓,并不是和金学曾有何私怨。”

“赵大人不要唱高调了,”高先生讥笑道,“知情的人都知道,你想把金学曾挤出荆州,是怕他查出你主持荆州税关时的问题。”

“这……”赵谦鸭子死了嘴硬,仍狡辩道,“咱主政荆州税关时账目清楚,有何问题?”

高先生哈哈一笑,回道:“你放心,金学曾不是省油的灯。前年去礼部查账,连老鼠偷了几颗米他都查得出来,你还怕他查不出你的问题?事实上,他已抓到了你的把柄。不然,你送给张老太爷一千二百亩官田的事,咱高某怎么会知道?”

“他往哪儿告的?”赵谦紧张地问。

“实话告诉你吧,金学曾已将此事写信告诉了张居正。这位首辅大人以天下为公不徇私情,将此事禀奏皇上,自求处分。”

“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一点不假,”高先生耸着眉棱,正色说道,“这件事儿,是咱家主人亲自从皇上口中听来的,那还有假?”

高先生一副势大气粗的样子,赵谦不知他的主人到底是武清伯李伟还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但又不敢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姓高的主子即便不是上述两人,也必定是皇上身边的宠贵,不然,如此机密的事情他又能从哪里探听得到?赵谦顿时如同沉入噩梦,背心一阵阵发凉,哭丧着脸问:

“皇上追究此事吗?”

“眼下这时候,圣母与皇上都对张居正深信不疑,当然不会为这事惩处他。”

“这样就好。”赵谦如释重负长吐一口气。

“好什么呀,”高先生嘴巴一撇冷笑道,“皇上不惩处张居正,并不等于会放过你呀。”

“啊?”赵谦身子一哆嗦,两条腿抖动起来,“这么说,咱、咱大祸临头了?”

“可以这样说,但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如何挽救?”

“解铃还得系铃人。”高先生荡开一句说道,“只是不知赵大人是否有此胆量。”

“请高先生明示。”

高先生站起身来,门前窗下到处看了看,直到相信无人偷听了,这才回到赵谦跟前,压低声音说道:

“赵大人要想自救,惟有一途,除掉金学曾。”

“你让咱杀人?”赵谦一惊。

“不除掉金学曾,他就会不断搜集你的证据。你不除了他,他就会把你送上断头台。”

“皇上既然知道了官田的事,咱就是除了金学曾,又怎能逃脱惩罚?”

“金学曾一死,就没有后续证据,仅官田一事,咱家主人说,他保证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保你无事。”

“这话当真?”

“君子无戏言。”

“求情有效吗?”

“赵大人是聪明人,怎么又犯糊涂呢?”高先生冷静剖析,从容道来,“你把官田送给张老太爷,如果仅惩处你而放过张老太爷,恐怕会引起士林公愤。因此,无论是皇上,还是张居正,都不肯把这件事儿张扬出去。只要大家都想捂着,咱家老爷就肯定救得下你。”

赵谦耷拉着脑袋想了半天,才嗫嚅着回道:

“这事儿,容我再仔细想想。”

位于大北门跟前的铁女寺,今儿个热闹非凡。盖因有一场隆重的仪式,即将在这里举行——由当今圣母李太后捐资,内廷司经局翻刻了一百套《大藏经》,颁赐天下巨寺名刹,铁女寺虽称不上名刹,但因建在首辅张居正的故乡,因此也有幸获得一套。日前,由慈宁宫随堂太监万和领旨护送的经书已运抵荆州,颁赠仪式便定在今天举行。

铁女寺是一座尼姑庵,唐朝旧刹,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其间几次毁于战火又几次兴建。在荆州城中,它算是一个有名的去处。但和陕西法门寺、杭州灵隐寺、天台国清寺、当阳玉泉寺这样的佛国丛林相比,它的影响力相对就要薄弱得多。若论资排辈,铁女寺肯定要排在一百座名刹之外。但它何以能够获得颁赠御制《大藏经》的殊荣呢?除了上述理由,还得从铁女寺的住持净慈老师太讲起。

五十年前,即位不久的嘉靖皇帝即颁旨拆毁天下寺庙,这铁女寺也在拆毁之列,净慈老师太那时就是铁女寺的住持。她亲自跑到荆州府衙去求情,知府怕承担抗旨之罪,不敢答应她的请求。拆寺那天,江陵知县领着一百多位工役前来,远远就见一大堆干柴架起一座山挡住铁女寺的大门,净慈身披大红袈裟坐在干柴之上,手捻念珠闭目诵佛。寺中知客告诉知县:“净慈住持有言,谁要拆庙,先动手点燃柴堆。”知县被净慈的行为所震慑,正在犹豫时,随知县一起来的“钦差”——从北京礼部僧录司直接下来督办此事的一名司官却不依。他定要众人搬开柴堆架走净慈,衙差也罢工役也罢,却是谁也不肯动手。司官焦躁,突然看到一名工役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顿时灵机一动,想了一个恶毒的主意。他让人寻来一只大海碗,再下令所有在场工役每人朝海碗里吐一口痰。不消片刻已是吐了满满一碗。司官让人传话给柴山上的净慈,只要她能将这一碗痰喝下,这铁女寺就保证不拆。净慈听罢此言,便起身走下柴堆,在众目睽睽之下,端起那只海碗,将污秽不堪的痰水一饮而尽。司官原以为素有洁癖的净慈不会答应,谁知她舍身护法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司官只好带着人悻悻离开。经过这一回,铁女寺不单保住了,净慈住持的大名也从此声震遐迩。

净慈老师太今年已高寿一百零六岁,不但耳不聋眼不花,去年秋上,竟还长出了一口新牙。更奇的是,今年过罢春节,她的已经绝了一个甲子的经水忽然重新来潮。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成了荆州城中轰动的新闻。北京礼部的官员从荆州府的钞报上看到这则消息,当作吉兆摘录下来具闻上奏。李太后看了满心欢喜,儿子登基两年,就出了这样的“佛门人瑞”,她认为这是太平盛世的肇端。一来念及荆州乃张居正的故乡,二来她心仪净慈老师太的法愿禅心,于是颁旨把已印好的《大藏经》送一套给铁女寺。

因是圣母颁赐,又有钦差光临,对于荆州府衙来说,这可是第一等的大事。赵谦张罗起来特别卖力,在他的主持下,铁女寺早已修葺一新。今天的颁赐仪式,循例他遍请了荆州城中各衙门官员参加。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还邀请了金学曾。自税差误伤张老太爷事件发生后,两人公开交恶势同水火。今天两人同时来到铁女寺出席颁赐仪式,一些好事者便认为有一场热闹好看。

仪式定在辰时三刻举行,辰时刚过,赵谦就陪着钦差万公公到了铁女寺,先来这里安排接待的宋师爷同寺中知客一齐到寺门迎接。万公公在赵谦的陪同下先到寺中三大殿敬了香,这才来到后院的客堂里拜见净慈老师太。他们刚坐下,就见金学曾嬉着一张脸,提着官袍跨步进了门槛,他一眼瞥见赵谦,抢先打招呼:

“赵大人,这一向别来无恙?”

赵谦听出话中含有嘲讽的意味,本想反唇相讥,但念头一转还是忍住了,讪讪回道:

“托净慈老师太的福,咱赵某一切安好。”

这时,坐在老师太旁边的万公公插话问道:“赵大人,来的这位可是荆州税关的巡税御史金大人?”

“在下正是。”不等赵谦开口,金学曾自己答道。他看了看万和的五品内侍穿戴,又笑着问,“敢情您就是圣母差来颁赐《大藏经》的万公公?”

万公公点点头,兴奋地说:“今年二月二龙抬头那一天,你去大隆福寺,我也正好陪李太后到了寺中,只是无缘与你说话。没想到几个月后,却有幸在荆州认识了你。”

金学曾诧异地问:“万公公想认识我?”

“当然哪,”万公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金大人,咱同你有一个共同的爱好。”

“金某爱好甚多,不知万公公说的哪一样?”

“斗蛐蛐儿。”

“啊,原来是这个,”金学曾漫不经心地回道,“我玩蛐蛐儿纯粹是胡闹,充其量是个二流。”

“你能把自称天下无双的毕愣子斗败,这还算是胡闹?金大人,把你那胡闹的本事传一半给咱,咱就心满意足了。”

看到万公公那副极力讨好金学曾的样子,赵谦觉着鼻子里好像是喷了一碗酽醋,一泼儿酸下来,忙插进来夺过话头说道:

“净慈老师太早就修成法身,能知人祸福,万公公,今儿个机会难得,您何不当面向老师太请教?”

万公公经这一提醒,才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忙挪过身子凑近净慈老师太,恭敬问道:

“老师太,听说你高寿一百零六岁了?”

净慈老师太脸上挂着微笑,淡然答道:“老衲这一生,已经历了七个皇帝。”

“老师太出家多少年了?”

“一个半甲子。”

“老师太,你看咱往后要注意点什么?”

“多拜佛,多念经。”老师太说着把目光移向了金学曾,把他认真打量一番,然后问,“你这位官人,以前好像没有到寺里头来过?”

从一进门,金学曾就注意到这位老师太面孔红润,双目有神。浅浅一笑时,露出的一口糯米牙洁白如玉,虽说是百岁老人,可她坐在铺了棉垫的藤椅上,浑身上下都还透着精神气儿,内心里顿时对她生了几分虔敬。见老师太主动问他,忙欠身答道:

“晚辈金学曾,到荆州城才三个月时间,没有及时到寺中礼佛,还望老师太原谅。”

“你这个人有慧根。”

“多谢老师太点拨,”金学曾一改平常那种逢场作戏的表情,肃容问道,“老师太,有件事情,晚辈想当面问您,不知妥当否?”

“你要问什么?”

“当年,您为了保护铁女寺,喝下那碗污秽不堪的痰水时,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

“什么都没有想。”

“啊!”

金学曾望着老师太脸上平静的表情,似乎悟到了什么。这时,他发现宋师爷站在紧连着客堂的右厢房的门口向他招手,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赵谦已经离席走了。便起身向右厢房走去,身后,只听得万公公还在虔诚地追问:

“老师太,您是从哪儿看出金大人有慧根的?”

金学曾一走进右厢房,便看见赵谦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宋师爷轻轻掩上门回到客堂里,赵谦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金学曾便隔着桌子与他对坐。

赵谦为何要在赐书仪式举行之前,就急着要抽这个空儿与金学曾单独见面?说起来也是情不得已迫于无奈。

自那天晚上,赵谦去应天会馆与那位从北京来的神秘的高先生见过面后,心情就再也没有好过。他没有想到金学曾来荆州不到两个月,就拿到了他“私赠官田贿赂权门”的把柄,更令他吃惊的是,首辅张居正得到金学曾的告状信后,不但不隐瞒,反而自个儿把这件事捅到皇上那里去。综观历朝历代,措谋攫利怙权敛财的权相不乏其人,但如此铁面无私自揭家丑的宰辅,大明开国以来,张居正恐怕是第一人。赵谦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巴结张老太爷,实指望利用他攀上张居正这个大靠山,以利日后升官发财。应该说,这一目的他已达到,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惹起祸端的,还是这一块官田……

俗话说,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赵谦把这些时发生的事情联起来一想,这才发觉金学曾心机多诈智数周密,硬是一步步把他往绝路上逼。他这边动员陈大毛李狗儿写状子告税关“当街打人陷民水火”,金学曾那边却把这两个不知好歹的愚氓鼓捣起来,给他送来一块《戒石铭》;他这边才把荆州城各衙门联络起来,从不同渠道上书北京当路大臣,攻讦金学曾“横行无礼欺压百姓”,金学曾那面密信一封呈上首辅,揭发他“以官田行贿”;他这边好不容易弄来徐阶的撰联题额,可是还来不及高兴,首辅就径直派周显谟前来拆毁大学士牌坊,谁又能担保,此事在后头作祟的,不是他金学曾?

赵谦自认为可以出奇制胜的几步好棋,被他金学曾一搅局,竟变成了一步差过一步的臭棋。思前想后,他恨不能把金学曾生剐了他。所以,当高先生提出要除掉金学曾时,他嘴里虽然支吾着要“想一想”,心里头却早已判了一个肯字。几天来,他一直在设计除掉金学曾的方案,物色刺杀的人选,并就此事多次约见那位神秘的高先生。他这边暗中准备刚刚有些眉目,却不料前天晚上又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荆州城中的首富,漆记绸缎行的老板漆员外突然失踪了。第二天,终于有耳报神向他禀告:漆员外被金学曾设计“请”了去,如今软禁在荆州税关里面。

一听到这个消息,赵谦心惊肉跳,差一点惑乱失常。却说赵谦在出任府同知主政税关期间,曾大肆收受不法奸商的贿赂而任其隐瞒交易偷税漏税。虽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他收受的贿银就达十万两之多。其中,仅这位漆员外一人,就送给了他三万多两银子。一来是做贼心虚,二来凭直觉,他认定金学曾一定是抓住了漆员外的什么把柄。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把这位荆州首富“请”进税关,他索取巨贿而使朝廷榷税大量流失,这一罪行若是暴露,“私赠官田”一事则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之所以对荆州税关的继任者要么拉拢要么打击,就是怕自己的秽行败露。昨天一天,他陪着钦差万公公游览荆州名胜,表面上热热闹闹谈笑风生,心里头却是一片迷乱。昨儿晚上,高先生去府衙与他相见还催他赶紧动手,他嘴里答应心上却已变了卦。他知道,此时如果自己再走错一步路,就会性命难保。权衡再三,他决定尽弃前嫌,主动与金学曾达成和解。这就是他迫不及待要与金学曾单独会见的原因。

一对仇人忽然坐到了一块儿,情形有些尴尬,听着外间客堂里忽高忽低的谈笑声,还是赵谦首先打破僵局,他咽下一口唾沫,不自然地说道:

“金大人,本府今日单独见你,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向你通报。”

“何事?”

“有人要暗算你。”

“是吗?”金学曾扑哧一笑,他总感到赵谦说话皮里阳秋的不中听,故不屑地回道,“除了你赵知府,还会有什么人暗算我?”

赵谦对金学曾的讥诮并不在意,而是从袖笼里摸出一张银票来,递给金学曾说:

“这是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银票,见票即兑,金大人是造过假银票的,你看看这张银票是真是假?”

这是一张京城宝祥号票庄开出的银票,金学曾一看密押与楮纸的质地,就知道是真的,便问赵谦:

“知府大人拿出这张银票做甚?”

赵谦隔着桌子把身子俯过去,对着金学曾小声言道:“有人愿意出五千两银子,买你的脑袋。”

这一句话可谓石破天惊,金学曾一下子怔住了。他注视着赵谦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不由得狐疑说道:“不会吧,我金学曾这颗瘦不拉唧的脑袋,哪里值得五千两银子!”

赵谦游移不定的目光忽然深沉起来,他继续言道:“金大人不要作践自己,子粒田征税的事情,在京城里引起的巨大风波,你知道吗?”

“略知一二。”

“这件事虽是皇上的旨意,但始作俑者,却是你金大人。如今,天下的势豪大户,哪一个不把你恨之入骨?”

“你是说,是这些势豪大户要我的脑袋?”

“正是。”

“究竟是谁?”

“来者很神秘,一会儿说武清伯李伟,一会儿说驸马都尉许从成,总不肯暴露他的真实身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人来头很大。”

“何以见得?”

“你写信给首辅大人,说咱将一千二百亩官田送给张老太爷一事他都知道。”

赵谦不显山不显水就把金学曾的“阴损”点了出来。金学曾虽然诧异那位神秘来客的通天手眼,却并不为此事而产生些许愧意,他坦然地盯着赵谦,问道:

“这么说,你知道我已经告发了你?”

“知道,”赵谦本想表现出大度,但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卖弄,“首辅大人收到你的信后,采取了何等举措,你金大人大概还不知晓吧?”

“是何态度?”金学曾引而不发地问道。

“他将此事禀奏了皇上。”

这一点金学曾的确不知,但他不想在对手面前表现出急切想知道下文的样子,而是轻描淡写地问:“都是那位神秘来客告诉你的?”

“他不说,咱哪能知道?”

“如此说来,我金学曾应该是你赵知府的第一号敌人,你为何还要援手救我?”

赵谦正欲回答,一位小尼姑提了茶壶进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盅茶水,金学曾探头朝客堂里看了看,见又来了几位官员,宋师爷正忙前忙后招呼。钦差万公公仍神情专注地向净慈老师太讨问前程。而前院大雄宝殿里,众女尼正在紧张地进行仪式前的操演,磬钵声中,她们正在奋声诵唱《妙法莲华经》中的一段:

诸善男子,各谛思维

此为难事,宜发大愿

诸余经典,数如恒沙

虽说此等,未足为难

赵谦听着那悠扬的诵唱,似乎神有所引意有所思,待小尼姑退下重新掩好门后,他才长叹一声,语调凄楚地说道:

“你金大人一来荆州,必欲置我赵某于死地。咱若是以怨报怨,今天,你哪里还有命坐在这里。”

“这么说,我要感激赵大人了。”

赵谦拧着脸回道:“有一点,你金大人一直未曾问我,就是这一张买你人头的五千两银票,为何在我赵某的手中。”

金学曾盯着眼前那一盅还在冒着热气儿的茶水,故意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个还用问吗?那位神秘来客肯定是想和你联手,把我金学曾除掉。”

“金大人说得不差,”赵谦一激动,放在桌子上的手都有些颤抖,“起先,咱也为他的蛊惑所动,必欲将你除之而后快,但转而一想,如此泄愤仇杀戕害性命,岂是我辈读书人所为,便又打消了念头。”

这时,大雄宝殿里的诵经声不断传来:

假使有人,手把虚空

而以游行,亦未为难

于我灭后,若自书持

若使人书,是则为难

两人谛听有时,金学曾看到赵谦眼光中溢出某种企求,某种渴望。他感到有一只滚热的熨斗在他的心头熨过。宝殿上的尼姑们还在不紧不慢地唱着:

若以大地,置诸足上

升于梵天,亦未为难

佛灭度后,于恶世中

暂读此经,是则为难

外屋里,佛门人瑞百岁老师太为人指点迷津的谈话声,亦如丝丝春雨,润绿了善男信女们的心田。此情此景之下,一向足智多谋胸怀坦荡的金学曾,反倒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之中。

却说数日前,金学曾就收到了张居正寄来的密札,对他揭露赵谦将官田私赠与张老太爷一事给予充分肯定。要他尽快调查赵谦主政税关期间的贪墨情况,一俟搜集到证据,立即就将赵谦枷掠到京拘谳问罪。收到张居正密札之前,陈大毛就已施展神偷手段,为他偷到了漆记绸缎行的账簿。金学曾将这账簿中所记船运布匹数量与税关纳税之数两相比较详加综核,发觉悬殊很大。于是当机立断,把漆员外“请”到税关。金学曾办过几次大案,搜微发隐的功夫已是烂熟,漆员外架不住他旁敲侧击一诈一吓,不消半日,就把赵谦如何索贿中饱私囊的劣行交代得一清二楚。拿到了漆员外签字画押的笔录,金学曾大喜过望,正准备对赵谦择日采取行动,却没想到今天在这铁女寺里,赵谦竟然有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将一场未遂的谋杀和盘托出。看得出来,赵谦是想真心与他和解,但他又怎能舍弃朝廷公德匡赞之规,与一个形同陌路的鄙吝之人重归于好呢?

正在金学曾手撑额头想不出个头绪时,赵谦紧绷着脸,又道:“该说的咱都说了,不知金大人有何思考?”

“你想要怎样?”金学曾脱口问道。

“古人言,相逢一笑泯恩仇。金大人,你我能否尽弃前嫌,重归于好呢?”

金学曾摇摇头,回道:“知府大人,一切都晚了。”

“为什么?”

“我不说你也知道,漆员外眼下正在我的手中。”

“我知道。”赵谦的脸色变得非常难堪,“这漆员外的话,你千万不可听。”

金学曾哈哈一笑,讥道:“知府大人为何突然冒出这句话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这……”赵谦一时语塞,既是沮丧又是懊恼地说道,“金大人,你难道真的不愿意与我化干戈为玉帛吗?如果不是我,那位神秘来客早就要了你的性命。”

“阻挠别人的害命之举,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但我金学曾此时却救不得你。”

“你要把我怎样?”

“漆员外的口供,你向他索贿纹银三万多两,帮他偷逃税银高达五万两,赵大人,铁证如山,叫我如何救你?”

“这口供在你手上,只要你网开一面,一切都好说,你若要银子,咱给你银子。”

“你给多少?”

“一万两,怎么样?”

金学曾摇摇头。赵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粗大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又道:

“一万五千两,可以了吧?”

……

“两万两!”

……

“两万五千两。”

金学曾仍是不吱声,赵谦恨恨地瞪着他,一咬牙说道:“罢罢罢,三万两银子都给你,这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金学曾终于开了金口,笑道,“既然是贿银,自然是一厘一毫也不能少。”

赵谦一声冷笑,失了魂一样说道:“说我贪,你金大人比我更贪。”

金学曾冷静答道:“赵大人不要知会错了,你这三万两贿银,我金某不会要一分,全部上交国库。”

赵谦一愣:“这么说,你还要公事公办?”

“赵大人,你我同为朝廷命官,总该知道性命纲常,这种事情岂能私了?何况我已于昨日向都察院寄去急件,将你贪墨之事如实禀报,如果不出意外,不出十日,都察院就会有拘票传来,届时会将你押往京城,谳审定罪。”

“你金学曾铁定了心,必欲将我置于死地?”

“只要你主动交清贿银,我一定上奏皇上,力陈你痛改前非,竭恭去私的悔悟之意。相信皇上念及你司牧地方也曾有过政绩,会对你格外开恩减轻处罚。”

金学曾的语气中虽然含有同情,但强硬的口风却丝毫没有改变。讨好了半天换回的却是这个态度,赵谦至此已彻底绝望。刹那间,他感到满胸膛里都是烈焰腾腾,嗓子眼干得冒烟,他恨不能扑过去掐死金学曾,但他两腿发软却站不起来,他梦呓般地骂着,诅咒着,拿起面前的茶盅,将那一盅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恰好这时,宋师爷推门进来,禀道:

“仪式马上就要举行,请两位大人陪万公公到山门前落座。”

金学曾答应一声“好”,正准备起身出去,却见坐在对面的赵谦突然两手抓胸,面孔扭曲痛苦不堪,挣扎少许,已是七孔流血仰面倒地,一阵痉挛后便口吐白沫而死。顿时,站在赵谦跟前的宋师爷以及闻讯跑进来的万公公一应人等,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还是金学曾最早从惊愕中醒来,嚷道:

“有人下毒,快封锁寺院,不要让疑犯走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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