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唐峥给三千精兵做了何种安排,此事无人得知,这支兵马在离开高台之后忽然消失,仿佛从不曾在世间出现过一样。
任凭有人暗中多方探寻,竟不能查一点蛛丝马迹。

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此前冬捕时用鱼和朝廷换的一千匹战马,还有女皇额外奉送的五百副精铁甲胄,还有阿奴父亲和刘家庄的百姓,以及唐峥出身的唐家庄的人……

天上忽然飘雪……

大风凛冽肆虐!

天气很冷,人心却如一团烈火,宛如熊熊燃烧的热油,水泼土埋而不能熄灭之。

大河冰崩,人头穿梭,琅琊县四万壮汉顶风冒雪奔波,一担一担河水被从冰面下挑了出来。

从大河到县城的官道上,时时处处都能看到壮汉的人影,他们挑着担子狂奔,口中喷着浓浓白气,明明是数九严寒之天,然而每个人额头上都有汗。

这是在拼命!

这是在抢时间!

唐峥站在城头,站在寒风最为肆虐的地方,他身子骨被吹的冰凉,然而却咬牙坚持着不离开。

阿奴偷偷取来一件厚袄,想要给唐峥披上御寒,唐峥轻叹摇了摇头,拒绝道:“四万人顶风冒雪,浑身都被汗水湿透,我若独穿厚袄御寒,何言与民众共患难,阿奴,这厚袄你披上吧,我看你也很冷……”

“可是……”

阿奴心里明显不愿,苦苦哀求道:“好哥哥,我不穿,求你穿上行不行,你这样会被冻坏的,你若被冻坏了,整个琅琊县依靠谁?”

唐峥悠悠吐出一口热气,语带所指道:“遥看这世间,何曾缺过谁?纵观历代事,舍生千百回,浩瀚九州,昭昭天地,从来不会因为少了谁而天塌地陷,我只是个小人物,阿奴你把我看的太高了。”

说着一指城墙下面,往来狂奔挑水的汉子密集犹如黑点,像是勤劳勤恳的蚂蚁,远眺遥遥不绝,唐峥又道:“比如这琅琊守城一事,凭借的是全县老百姓抽调壮丁,凭借的是宗族大户拼凑私兵,他们才是这场战争的坚强后盾,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是哥哥,你是主心骨!”

阿奴忽然声音变得很大,大声道:“如果你出了事,大家再也没有拼命的勇气,好哥哥,求求你,披上厚袄,你会冻坏的。”

唐峥猛然伸手入腰,铿锵一声拔出一把柴刀,这柴刀上面还有斑斑锈迹,似乎锈迹乃是天生的花纹怎么也擦拭不去,他持刀迎风一劈,安抚阿奴道:“丫头莫要担心,我已不是曾经的唐小五,这半年来我跟着三爷爷练武,又被干娘天天用药酒泡,筋骨如龙,体格如刚,点滴寒风冷雪,哪里能耐我何?”

“可是……”阿奴还想说话。

“没有可是!”

唐峥忽然一声暴喝,横眉冷对道:“倒是你,该速速离开,此乃城防重地,你一个女孩子上来算怎么回事,给我滚,滚去酒肆那边,滚到我干娘身旁。有她护着你,方能解我后顾之忧……”

阿奴一脸不舍,倔强不肯离开。

唐峥再次暴吼,怒眼圆睁道:“你欲乱我心神,非让我死与战阵才满意吗?”

阿奴眼圈一红,热泪滚滚滑落,少女陡然把厚袄使劲给他披上,然后呜咽大哭伤心跑远。

唐峥长长吐出一口气。

大战将至,由不得儿女情长,他宁愿用言辞利骂让阿奴伤心,也不能让阿奴留在这危险之地。

冬日之末,其实很冷,再加上北风呼啸肆虐,越发增添了几分严寒。

四万壮丁不断挑水浇筑城防,渐渐开始有了极大成效,每当一桶河水泼出流下,在流淌过程中转眼结冰,这样不断来回往复,几十万担水冻在城墙,整整一天一天过去,琅琊县已经变成一座冰城。

城墙之宽,足有两丈。

城墙其厚,金铁难穿。

另有城墙之高,平白拔出三尺,这已经不是一座小县可以拥有的城防,这简直能达到长安洛阳那种城防程度。

最让唐峥出乎意料的是,四万壮丁竟然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他原本预计一天一夜只能挑来五十万担河水,但是这四万壮丁奋战一日一夜,挑水足足超过八十万担。

多余的三十万担,直接泼进了城内的街道中,整个县城之内仿佛全被冻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座冰城。

冰冻的街道,很滑!

很滑的街道,马匹很难站稳……

这算是出乎唐峥的意料之喜,却又额外给战事增添了一丝胜算。

哪怕是城墙真的被人攻破,凭借城内冰冻街道也能继续组织抵抗,那时候骑兵无法再城内俯冲,只能选择下马进行接触性巷战。

……

又是一夜过去,转眼已是清晨。

四万壮丁早已疲惫不堪,然而再次被号召上了城头,随之而来的还有县城内原有住户,人潮浩浩荡荡拥挤不断。

守城,需要人。

哪怕不是兵,但是亦可用。

一口一口大锅,直接就架在了城墙,下面点燃熊熊烈火,融化冰雪烧出翻腾的热水。

又有百姓的房屋不断被拆,做成滚木抬上了城墙。

又有一辆一辆大车,终于从山中赶了回来,车上装着全是人头大小的石头,同样被壮丁们抬上了城墙。

然后,东方的天空很阴沉,导致整个天空都很阴沉,今日照样没有太阳,大雪依旧裹着寒风。

所有人屏气凝息,紧张在城墙上等候着。

远处忽然有滚滚声浪,宛如千蹄万马狂奔而来,突然一股骑兵冲破风雪,背后各自插着一杆长枪,领头一人竟然是个熟人,正是被唐峥赶走的那个李冲。

李冲快马而来,忽然仰头对城墙咆哮嘶喊,大吼道:“敌人已然引致,琅琊即将迎敌,唐峥唐大人,大周违命侯,拜托了……”

说着调转马头,所带骑兵竟然摆开迎敌姿势。

而他们这一队人,仅有两百人不到。

唐峥心里一抽,下意识喝道:“你干什么?”

李冲在马上回望,突然拔出背后长枪,大声道:“琅琊乃小县,却要迎敌五万之巨,兵不过三千,凭借一城百姓,末将心有敬服,当以死战而祭旗……”

唐峥心里又是一抽,不知为何突然勃然大怒,暴吼道:“放屁,胡闹,李冲你这个混蛋,给老子立马进城来。”

说着急急对城门喝令,大吼又道:“快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远处轰隆如雷,地面滚滚震动,忽然风雪之中冲出无数骑兵,黑压压宛如潮水一般冲过来。

唐峥睚眦欲裂。

狂风暴雪之中,陡然见李冲的战马人立而起,这位曾被唐峥赶走的偏将大声狂笑,手中长枪霍然往前一指,大喝道:“兄弟们,敌有五万,我只二百,然而大丈夫马革裹尸,护卫的乃是身后父老百姓,我问你们,草原铁蹄来攻,当如何……”

“死战!”

两百战士怒吼出声,竟然喊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李冲哈哈大笑,陡然长枪猛挥,喝道:“既然如此,且拔枪,兄弟们,让唐峥唐大人看一看,咱们曾经是琅琊的兵。”

两百战士尽皆拔出长枪。

远处铁蹄洪流,已然进到五十步之内。

唐峥浑身都在发抖,只觉头目一阵晕眩,他嗓子眼仿佛有东西被人堵塞,如铅块一样沉重异常。

五万草原铁蹄,黑压有如潮水,光看那地动山摇的架势,胆小者已然脸色苍白。

然而李冲突然一声狂笑,咆哮道:“战!”

一马当先,风驰电掣,宛如飞蛾扑向灯火,绚烂而又义无反顾。

狂风暴雪之中,他陡然在马上回望城墙,大吼道:“大人记住,我叫李冲,冲锋陷阵的冲……”

然后,他的声音被滚滚蹄声淹没。

两百战士的身影,瞬间被五万敌兵的战阵淹没。

唐峥眼角通红,鼻子忽然酸楚,他怔怔看着下面疯狂厮杀的李冲,只不过转眼间就被骑兵大潮淹没,他忽然想起赶走李冲的那个晚上,这个偏将也曾豪放大声道:“末将李冲,冲锋陷阵的冲!”

“我知道,我知道……”

唐峥胸口堵塞,喃喃道:“我还曾经说过,将来若有机会,要用一用你这个冲锋陷阵的冲,只是想不到,只是想不到,这个将来竟然是这么快……”

两百战士,在五万骑兵之下翻不起一丝浪花。

李冲在战阵中疯狂厮杀,压根不顾自己防守,完全是以伤换伤的拼命招式,转眼之间,身中数刀。

他怒眼圆睁,坠马下来,却犹然手持长枪不倒,用尽最大力气冲着城墙嘶喊,悲愤大吼道:“唐大人,若有来生,我当不受军师恩典,这样便能跟着您,不会被您驱赶开……末将,忠臣不事二主,可恨未能先拜主公,唐大人,您的柿子产业和冬捕之鱼,救活了我家乡几百口人,末将,用命来还啦,啊哈哈哈哈,记住我,我叫李冲,冲锋陷阵的冲……”

噗嗤!

一道刀光闪过,那是草原骑兵的弯刀。

李冲头颅高高飞起,气息顿时断绝。

然而他无头尸体仍旧手扶长枪,至死也不肯摔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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