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战马一声嘶鸣,老程倒提着大斧离去,随即地面轰隆震动,一百玄甲铁骑冲入城中。

又有刘弘基带领几百靺鞨首领,后面跟着潮水一般的靺鞨大军,夜色深深,火把熊熊,站在长街向远处眺望,但见街头巷尾已经短兵相接。

杀!

喊杀之声震天,夹杂着靺鞨人兴奋的吼叫,刀光剑影之间,无数人头落地。

李云这才有时间仔细看看救下的女孩。

奴奴被他双手抱在怀里,双眸带着一丝畏惧和惊恐,这孩子正在发高烧,整个人显得昏昏欲睡,她身上衣服被撕烂几处,夜风一吹顿时瑟瑟发抖。

她很虚弱,十分想睡,但她努力睁开眼睛,小脑袋挣扎着去看巷子口。当她看见地上躺着的几个老人,泪水瞬间滚滚滑落而下。

那几个老人倒在血泊之中,此前为了救她被高丽兵丁砍死,也正是因为老人们的拼命,才让奴奴撑到了李云砸塌城门。

在那几个老人的尸首旁边,地上散落着十几枚铜钱,火把熊熊之下,铜钱闪耀着黄澄澄的光,那是一种被人常年摩挲的温润,铜钱上面铸有两个方方正正的汉字,奴奴不认得字,爷爷也不认识字,但是爷爷很多次告诉自己,这种铜钱叫做‘五铢钱’。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中原铜钱,奴奴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她小时候趴在爷爷怀里乞讨,晚上蜷缩在巷子里哭闹,许多老人会拿出‘五铢钱’逗她,告诉她这是他们故乡的钱。

奴奴还记得老人们口中的话,特别骄傲道:“丫头崽,记住喽,这个叫做五铢钱,是咱们汉人的铸钱,咱们的家乡在中原,咱们的民族叫汉族,咱们虽然是奴隶,但是咱们腰杆很硬,这些五铢钱整个天下都在用,奴奴听听铜钱的声音脆不脆,好听不好听……”

叮铃铃,叮铃铃!

老人们把铜钱扔到地上,逗着哇哇哭闹的奴奴,于是奴奴好奇张开小手,破涕为笑去捡地上的钱。

老人们见奴奴笑,自己也开始呵呵的笑,他们用温暖的大手抚摸奴奴小脑袋,口中发出一种奴奴听不懂的叹息,喃喃道:“丫头崽啊,老天睁睁眼吧,让你回家。”

“爷爷……”

小女孩泪水模糊,口中发出虚弱的呓语。

李云心酸无比,只觉自己眼角变得湿润,他喉咙里仿佛堵着沉重的铅块,堵的他喘气都变得困难。

一阵凉风吹过,怀里的奴奴又在打哆嗦,小孩的脸蛋很是苍白,口中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李云心里一惊,目光落在奴奴破烂的衣服上,他急忙想脱掉冰冷的铠甲,用身体给小女孩带去温度,却见小女孩突然吃力伸出小手,十分努力伸向老人尸体那边,似乎想要碰触老人们的尸体,然而小手在半空中忽然坠下。

“爷爷,奴奴冷……”

这是小女孩虚弱的声音!

重病发烧,又受到惊吓和恐惧,小女孩终于心力交瘁,就这样缩在李云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

李云陡然一声咆哮,宛如迸发之前的火山,巷子口处人影一闪,有几个靺鞨人蹿了进来。

“脱衣服,脱下你们的衣服……”

李云不断咆哮,抱着奴奴冲了过去,那几个靺鞨人怔了一怔,很快看到李云怀里的小女孩,他们虽然听不懂李云的话,但却明白了李云的意思,一个靺鞨汉子急急脱下自己的皮袄,结结巴巴道:“哈图,哈巴图。”

如果此时有月牙儿帮忙翻译,李云会知道这个靺鞨汉子说的什么意思,这话是说您的赶紧给孩子去找巫医,否则这个孩子很难撑到明天的太阳出现,可惜李云没时间去猜靺鞨汉子的意思,他一把将皮袄夺过来盖在奴奴身上。

也就在这个时候,猛听身后‘噗通噗通’几声,李云抱着奴奴回头一看,却见巷子里跪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这位大将军,求您救救孩子……”

老人之中有一个老乞丐,跪拜的动作显得很吃力,李云看清楚这个老人的脸孔,正是先前抱起石头砸向兵丁的那人。

除了这十几个老人跪拜在地,巷子里还蜷缩着三四个更老的人,他们明显连跪拜也没有力气,只能蜷缩在那里虚弱的开口请求,不断道:“救…救,救救孩子。”

汉家人性的光辉,在这冰冷的夜晚显露无疑,这些老人自己垂垂欲死,然而开口第一件事求的是救救孩子,他们似乎忘了自己也需要解救,他们似乎忘了自己随时也会冻死。

“脱衣服,喊更多的人过来脱衣服……”

李云转过头来再次咆哮,唾沫星子喷了几个靺鞨人一脸,那几个靺鞨人迟疑一下,很快领会了李云的意思。

他们急急脱下自己的皮袄,冲进巷子盖在那些老人身上,然后其中一人冲出巷子口,站在那里不断向外面大吼,很快引来更多的靺鞨汉子,脱下自己的皮袄扔进巷子中。

这是人性的光辉,超越了语言的障碍。

李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稍稍放下一块大石头,巷子里的老人已经被靺鞨人扶起,每个人身上被披上好几件皮袄,唯有三个蜷缩在角落的老人没被扶起,靺鞨汉子们不明显敢去扶那三个老人。

不是心狠不去扶,而是害怕一扶就死,那三个老人的气息萎靡到极点,很可能稍微一动就会死去。

靺鞨汉子们手足无措围在老人身边,不时回头对李云发出一两声“哈巴图”的喊声。

李云心里一酸,抱着奴奴走了过去。

火把熊熊之下,映照出三位老人苍老的脸,其中一个老人吃力睁开眼,似乎很想看清楚李云的样子。

但是老人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虚弱的发出一两句呓语,喃喃道:“人…人因有希望,故…故而心不死,这…这位小将军,老夫乃是大隋骁果军斥候,同袍称呼我为赵十三郎……”

赵十三郎?

李云抱着奴奴怔了一怔。

这老人最少得有六十岁年纪,然而‘郎’这个字眼一般是形容少年青年的。

“小…小将军,老夫有军功……”

老人也不知是因为回光返照的缘故,还是因为想起了曾为战士的骄傲,他身上似乎突然有了力气,竟然一下子挣扎着睁开了眼,虽然他仍旧蜷缩地上,但是却努力睁眼看着身前的李云,忽然口中发出一声大笑,满心欢喜道:“好,好啊,是汉人,是汉人啊。”

大笑之中,老泪纵横。

仿佛三十年的仇恨迸发而出,大笑大哭之间陡然咳出一口黑血,道:“三十年的苦楚挣扎,日夜看向中原故土,苍天开眼,苍天开眼啊,我汉家兵马终于重新踏足新丸城!”

这老人看清了李云的长相,也看清了李云身上的甲胄。他大笑流泪的原因很简单,只因为李云的甲胄是汉家样式。

他神情忽然变得亢奋,整个人似乎也变得精神起来。

老人竟然一下子从地上挣扎坐起,苍老的脸上骤然严肃无比,吃力对着李云大喊道:“将军,吾乃大隋骁果军斥候,赵十三郎,我有汉家军功在手,将军可敢酬我军功?”

前朝大隋的军功?

让大唐的国主来酬?

李云抱着奴奴微微一怔。

“将军!”

老人似乎知道自己转眼就死,奋起浑身余力再次大吼。

这一刻的老人表情很是骇人,他睚眦欲裂,他怒目圆睁,冲着李云不断嘶吼道:“我有汉家军功,我有汉家军功……”

汉家军功!

这四个字重如山岳。

李云不敢有毫不迟疑,大声回复道:“吾乃汉家诸侯,获封渤海国主,吾,大唐皇族李云,酬你汉家军功。”

说着语气突然温柔,抱着奴奴俯身下去,轻轻问道:“老人家,请问您有什么余愿未了?”

老人剧烈的喘息几声,双目死死盯着李云怀里的奴奴,他努力吸气积攒力气,终于大声喊出了一句话,道:“吾有汉家军功,临死只有两愿!”

说着苍老的手掌猛然探出,重重放在奴奴的额头上。

李云毫不迟疑开口,大声道:“你放心,这孩子我肯定救。”

然而老人口中却吐出八个字,无比郑重道:“汉家苗裔,不止奴奴……”

汉家苗裔,不止奴奴。

这是在告诉李云,整个辽东有许许多多像奴奴一样的汉人小孩。他的心愿不是救活一个奴奴,他的心愿是让李云去救所有孩子。

老人的心胸,竟然比李云更大。

李云郑重点头,然后轻轻再问:“第二个心愿呢?”

老人陡然把目光看向南边,咬牙切齿道:“打进高句丽国都,拆了同袍们的京观。”

说完死死盯着李云,瞳孔之中全是期待。

如果李云不答应,似乎他死都不会瞑目。

李云心中酸楚无比,忽然抱着奴奴单膝跪地,郑重道:“本国主发誓,必然救回汉家,本国主发誓,必然拆了高句丽京观。我请亡灵回故土,也带苗裔回中原,因为,他们是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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