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煞费苦心
刑部和大理寺在一起,北半部是刑部,南半部是大理寺。【】刑部大院坐西朝东,大院西南角和西北角各设有一所大狱,分别是官监和普通监,普通监是关押犯了重大案件的普通犯人,官监则是犯官及其家眷的关押之处了。

官监里的条件要比普通监好的多,官监里的狱卒对犯官也客气,这是自古传下来的经验,谁知道哪个朝廷大员今天说要杀头明天却又官复原职的?你把人家得罪的很了,人家出狱以后,随便一句话,就能把你像蚂蚁似的掐死。

所以官监的狱卒不但对犯人非常客气,在牢里依旧尊称老爷,而且只要你有钱,想得些甚么享受,打点到了,狱卒自会给你跑腿儿。

夏浔在刑部侍郎寥恩的陪同下走进了官监,里边洒扫的非常干净,天窗开的多,空气也还清新,只不过因为许多犯官的家眷也都关进来了,所以牢房里有点人满为患的感觉。

一路走去,老婆哭、孩子叫,还有人破口大骂,仔细一听,骂得却是他们自己亲人,比如方孝孺的亲族、齐泰的亲族,这时全然不记得他们做了官,一家老少鸡犬升天带来的实惠,只记得他们犯事把自己一家达累了,那话骂得极其恶毒,什么污秽之语都有。

夏浔微微皱了皱眉头,陪在一旁的廖侍郎见国公爷有些不悦,赶紧向狱头儿递了个眼色,狱头儿马上咆哮一声:“统统闭嘴,小心吃鞭子!”

骂声戛然而止,狱卒可以对你客气,你敢蹬鼻子上脸,他也真敢收拾你,常年守大狱的人,心理是有些阴暗的,整治人的恶毒手段多得很。

廖侍郎恭恭敬敬地陪着夏浔往里走,越往里去,关押的官儿也越大,每间牢房里关的人越来越少,牢房里也就空旷了许多。

这些牢房里的人又各不相同,有的人刑部侍郎来了,似乎还是陪着一个更大的官儿,坐在牢房里不说话,那双眼睛却是一直紧紧跟着夏浔移动,目光透出渴望和希冀,只盼他是来传旨释放自己的。

也有人猛地扑到栅栏边,双手抓着栅栏,向夏浔和廖恩破口大骂:“狗官、奸贼,你们不得好死!”

哈着腰跟在夏浔身后的狱卒也不客气,冲着国公爷破口大骂,这不是作死么,他们抡鞭子就抽,别那牢房是一道道竖栅,他们的鞭法早就练出来了,从那缝隙抽进去,不管你躲到哪儿,都能如影随形,抽得他们惨呼连天。

有的牢房里,那身穿囚衣的官儿对夏浔和廖恩一行人却是都不,自顾拿着枚石子,在墙上涂涂抹抹,写着诗句。

墙上新的旧的早有不少诗句,刻满了整面墙,就仿佛厕所里的涂鸦,这人还想吟诗,只能在其找些缝隙,字还不能太大。

又有人端然而坐,眼着夏浔和廖恩过去,神态从容,面带微笑,仿佛大彻大悟的得道高僧,难以分辨是不是真的已淡漠了生死。

那时候临刑高呼“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江洋大盗夏浔没见过,但是现代社会死刑犯上刑场,也有满不在乎、嘻皮笑脸的,是真的不怕还是故作从容,夏浔也难以确定他们的心理,对这些读书人就更难揣测了。

人说监狱里最能体现人生百态,来还当真不假。

※※※※※※※※

“国公,再往前,都是单人牢房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练子宁、卓敬,还有……”

夏浔站住了,向他略作示意,廖恩马上挺起胸膛,四下一,高声说道:“辅国公爷奉皇上口谕,来这儿望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昔日对皇上固然有所不恭、不敬,不过皇上宽宏大量,只要各位大人肯俯首认罪,皇上就会赦免你们……”

夏浔一抬手,制止了廖恩,说道:“皇上说: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篡改祖制、离间宗室,乃罪魁祸首,当为四年来国家损耗、百姓流离、宗室残戮、将士伤亡负责,绝不可赦!除此三人,肯幡然悔悟者,皇上皆会宽待包容!”

夏浔直接说明,这三个人是必死的,求饶也没用,这就是分化的第一步。他想劝解众臣,却又怕他们被方孝孺等人拿住大义挤兑,有些可以争取的官员也就迈不出示弱投降这一步了,先把他们的生死说个明白,他们再提什么慷慨捐躯,那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为了说服这些官员免作无谓牺牲,夏浔着实地动过一番脑筋。

他向左右两边牢房里的官员们拱了拱手,朗声道:“各位大人,昔日各为其主,各位食朝廷俸禄,效忠于皇帝,忠心可嘉,当今皇上并不怪罪。皇上曾说,你们都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臣子,自然该忠于太祖皇帝传位的天子,这是为臣之道,并没甚么不妥。

不过,建帝长于深宫,不谙世事,被几个奸佞之臣把持了朝政,蛊惑君上,各位大人也被迫做了些破坏祖宗遣制、伤害皇室宗亲的错事,罪无可恕,情有可原。当今天子靖难,起兵杀至金陵城下,本是依从祖制,清君侧,诛奸邪,奈何建帝自惭罪过,无颜面对皇叔,竟尔自尽。为了江山社稷,当今皇上才继承大统,只要各位大人……”

夏浔这台阶还没给他们铺完,便听一声冷笑道:“巧言令色,难改叛臣篡逆之事实,我等胸怀磊落,如光风霁月,纵然一死,也可名垂青史,虽死尤荣!尔等奸佞,却将受万世唾骂!”

夏浔一,说话的正是黄子澄,夏浔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是太常寺卿黄大人,失敬失敬。一个人,出一次馊主意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出馊主意,这么高难度的事,黄大人都做到了,杨某对黄大人实在是钦佩之至。”

黄子澄脸色胀红如血,扑到栅栏边,戟指夏浔,怒声道:“你……敢侮辱老夫……”

夏浔掸掸衣袍,不屑地道:“光风霁月?你也配!曹国公兵败北平城下,是哪一个替他矫饰遮掩,蒙蔽建,以致他有罪不罚,反受重赏的?就是你这位帝师,你为什么这么做?是为了建的江山还是天下大义?还不是为了一己前程!恐怕你是明知必死,为了身后之名,才如此矫揉造作吧!”

黄子澄气得肺腑欲炸,可这件事恰是他无法反驳的污点,一时噎得他面红耳赤,对面牢房里的方孝孺沉声解围道:“小过无碍大节!大统自古常有长嫡之分,国家伦理纲常,岂能无序?我等所为,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在这一点上把持得住,些许瑕疵,又算得甚么?”

夏浔扭过头来,了方孝孺,问道:“那么请问方学士,什么伦理纲常关乎国运民生,这般重要?”

方孝孺振声道:“皇室正统!”

夏浔淡淡一笑:“不过是先娶先生、头一胎罢了!”

方孝孺厉声道:“这就是天意,这就是天道!”

夏浔道:“天意?说到天意,天意让燕王殿下做了皇帝!你方学士不是崇尚上古礼制么,上古还有选贤任能,禅让天下呢,是不是一个好皇帝,要他对国家、对黎民百姓能做些什么!建偌大江山,敌不过北平一隅,他有何德何能?”

方孝孺晒然拱了拱手,不屑地道:“皇上至仁至孝,岂是燕贼可以比得?”

夏浔叹了口气道:“至仁至孝,这句话听得我的耳朵都快生出茧子来了,可我想破了头,也没想出建御极四年来种种,到底仁在哪里!孝在哪里?难道甫登大位,禁皇子奔丧就是孝?难道无罪而诛,囚齐王、周王、代王,逼死湘王,就是仁?

至仁至孝就是好皇帝了?照你方大人这么说,一个孝廉就能当皇帝了,可他能管理好一个国家吗?如果你眼的明君,仅仅是道德高尚,那最应该做皇帝的应该是和尚,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岂不美哉?”

方孝孺怒不可遏地咆哮道:“燕贼以叔残侄……”

“得了得了,你方大学士讲讲道理成不成?凡事总有个因果吧!哦,对了,方学士抑佛,不信因果,可道理你总要讲吧?一家之主刚刚过世,尸骨未寒,你这继承家业的长孙,便排挤各房叔父,千方百计要把你祖父分给他们的财产以种种名义夺过来。

这还不算,还要把叔父们全都逼死,这侄儿是大仁大义?叔叔只能束手待毙,一旦反抗就是以叔残侄。大明律里有哪一条规定是以侄残叔是大仁大义,叔父反抗是以叔残侄、大逆不得么?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一至于斯!”

齐泰一直盘膝坐在牢房里,听着他们理论,听到这里,只是微微叹息一声,轻轻闭上了眼睛。

黄子澄接口道:“这是国事,岂能与家事相提并论,藩王权重,与国无益,为天下太平,必须……”

夏浔乜了他一眼,摊手道:“你,我跟你们讲国事吧,你们跟我讲以叔残侄,我跟你们讲家事吧,你们又跟我谈国事。好,你要谈国事,咱便谈国事。”

夏浔身形后拔,朗声道:《皇明祖训》: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诸位大人,这藩是太祖皇帝立的,你们口口声声说燕王殿下违犯祖制,到底是谁违犯祖制?”

黄子澄刚要说话,夏浔又道:“好,你这自掌嘴巴的一点我且不与你理论,就按你说的,藩王权重,于国无益,为天下长治久安计,理当削藩。那我问你,何谓削藩?”

夏浔猛地提高了声音,沉声道:“藩者,篱也,有其封国、自拥其兵,称其为藩。你要兵权,诸王交了,你要三护卫兵马,诸王也交了,这亲王仅仅是亲王,已经称不上是藩王,为何还要苦苦相逼,不死不饶?”

方孝孺厉声道:“分封势重,万一不幸,则有厉长、吴潞濞之祸,燕王坐镇一方,久戍边防,一旦野心滋长,势必国家大乱!交出兵权,也不代表他就不能为祸一方!”

“万一?一旦?你方大学士辅政佐君,不是要效仿周公么,周公只要到个有本事有威望的皇子、若有什么臣武将得人望、拥重兵,一旦、万一、可能造反,以他的本事会让天下大乱的,那就不管他有没有罪、有没有反心,立即动手干掉?

难怪你方学士是大儒,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学问,真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你受地方举荐入朝,太祖皇帝不肯用你,依着你的理论,若想天下太乎,那么除了太子,其它的皇子就应该全部豢养起来,既不教其武功,又不授其识字,或者一生来就全都掐死以绝后患,是么?”

黄子澄白眼一翻,冷冷地笑道:“我们冤枉了他了么?他确实反了,不是么?”

夏浔也笑了:“黄学士,你还要不要脸?燕王殿下应该俯首就戮,才趁你的心意吧?可燕王殿下若是真的俯首就戮了,你就肯承认冤枉了他么?我不会吧,燕王若是忠臣,那建帝不就成了昏君,你们不就坐实了是奸臣?

所以,如果燕王殿下当初真的俯首就戮,你们还是会给他安一个蓄谋造反的罪名。史书上就会写,各位大人英明神武,一俟发现反迹,立即诛灭了奸臣。人死了,还得留个千载骂名!甘心就戮的湘王不就得到一个这样的处置吗?那位至仁至孝的建帝,给他亲手逼死的叔父赐了一个什么谥号!戾!”

夏浔声色俱厉,到后来声震屋瓦,一字字一句句传进每一个官员的心里,在他们心底激起阵阵波澜,有些人不禁反思起四年以来种种,自己一直理直气壮的东西,真的是对的么?

方孝孺亢声道:“任你舌灿莲花,方孝孺只忠于心的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方某死而无憾!”

夏浔平静下来,向他微微一欠身道:“方学士,忠于自己心的道,求仁得仁,确乎值得尊敬!不过,难道只有你忠于自己的道?这四年来,追随永乐皇帝出生入死、不离不弃的那些将士们,难道不是忠于他们的道?

你死,是卫道!张玉将军百战而死,难道不是卫他心的道?只有你的道才是道?只有你才是死得其所?天地大道,只是为你而设吗?凭什么你的道就是大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你配吗!此事关乎国家、民族与百姓吗?你只是为建立心、为正统请命,为你的信仰而死!殉道之心可敬,其道实在不值!”

方孝孺如遭雷击,蓦地退了两步,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夏浔不屑地转过身去,冷冷地道:“方学士,城破之日,有大臣死节,建帝时,亦有大臣死节,其都没有你,没为建帝倚重的你,你是在家束手就擒的!

黄学士、齐尚书,当今圣上御极之后,未及赴京的募兵大臣如王叔英、黄观等,皆自尽明志,其也没有你们,你们是解散了兵马,更换了袍服,潜逃路上被抓回来的。

他们若是不想死,大可不必死,向永乐皇帝称罪臣服者,都得到了赦免,平安、盛庸这样曾经大败北军的将领都能不死,何况是他们。而你们,是最该殉节自尽的,可你们都没有死,何必还在这里与我妄论大义呢?”

夏浔这番话就有点挑拨的意思了,听在其他大臣耳,神色果然有了异样,夏浔趁热打铁,唤道:“廖侍郎!”

一旁听的入神的廖恩赶紧上前道:“下官在,国公有何吩咐?”

夏浔道:“除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其他各位官员一一请出来,咱们好好谈谈!”

夏浔静观各牢官员神色,显然有人因为他这一番话,态度已经松动,只是碍于颜面,在众人面前难以启齿。他趁热打铁,把这些官员们一个个带出去询问,旁边没有其他犯官,那时让他们承认有罪,请求赦免就容易了。

救得一个便是一家乃至一族,功行无量。至于仍旧不肯放下执念的,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改朝换代一个不死,那不是扯淡么!

夏浔举步往外走,这时候,离得近些的犯官家眷牢房里已经传出了疯狂的吼叫,有犯官宗族长辈努力拿出长辈派头,声嘶力竭的呐喊,有妻儿父母号啕大哭的哀求。

有人想一死报建,他的家人或许也有抱着同一态度的,但这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宗族亲人却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呼喊声震耳欲聋,好象监狱里发生了暴动似的,每一声都在撼动着一些本来还意志坚定的人的心。

紧接着,更远处牢房的犯官家眷也明白了,立即也加入了哀求、解劝自家老爷的行列,而被明确宣布必受制裁的方孝孺、黄子澄、齐泰这三人的一些家族成员,则像疯了似的大骂起来,他们拼命撼动着栅栏的疯狂模样,如果现在把他们放出来,他们能扑过去把连累他全家那个罪魁活生生咬死。

方孝孺和黄子澄还想表明心志、号召众官,可是那声音无论喊得多大,都被这些情绪陷入激狂的犯官家眷们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声给淹没了。

夏浔走出牢房的时候,对廖恩悄悄地吩咐了一声:“不用急,等上半个时辰,再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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