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然放下笔,定定地望着秋菊,道:“自我十岁那年踏入小青庄身上就担负了这种责任。或许开始我并未想这远,可走到今日这步,你觉得我还有退路么?”
秋菊张了张嘴,词穷了。

她没法反驳她,只能咬着唇,喃喃道:“大姑娘,可您现在需要休息……”

杨晓然抿嘴道:“人固有一死……”

说着便一咧嘴道:“以前这话也就说说,只觉是个屁,能不死还是不死得好。只是眼下命运给了我这样的安排,那我也只能以此言勉励自己。既是快死了,总不能死得默默无闻,我程还珠素来也不是甘愿屈居人下的人。或遗臭万年或名留青史,总比这样默默死去得好……”

说到后面却是声音飘渺,听在秋菊耳里好似是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般,“那多寂寞啊……”

秋菊闭上眼,二人都已不再年轻,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可她总觉得离着分别这一日还很早,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一日会是来得这样快,她这么快就要面对至亲之人的死亡。”

“别多想了……恩,还有其他小菜?这个双耳可好,对我病好着,你快去把眼泪擦一擦,我还没死呢,哭什么?等会六儿与谂儿就该下学回来了,给他们看见可不好。”

“是……”

知道她性子执拗,秋菊也无法再多说什么。也只能忍着心里的痛楚,暗暗发誓要把大姑娘伺候得更好,然后快快完成她的心愿。

不能让大姑娘走得不安心,死后再也见不到陛下……

秋菊的眼里慢慢多了一些坚毅,忙前忙后地伺候着杨晓然用餐,杨晓然蹙眉,道:“我没事,我这不好好的么?你这样,他们得看出来。”

“奴婢伺候您本就是本分,以前是太惫懒了,现在勤快些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杨晓然见秋菊固执的样子,无奈地摇头笑了,道:“打小我就知道你骨子里也是个倔得,行行行,你不怕累着,你就做吧。”

“奴婢身子好着,累着睡一觉就好了。可您却需要休息,不能太劳累。”

杨晓然笑得越发欢乐了,“瞧你,小鼻子小眼睛得,还跟我赌气上了。好了,也许本宫过了这一劫难能长命百岁呢,谁知道老天爷的意思?也许本宫至诚一些,能感动他老人家呢?”

秋菊咬着唇,闷不吭声。杨晓然也不再多劝解,知她是担心自己,只是自己也有自己的难处,她不想让丈夫担心,也不想孩子难过。

如果让她背着药罐子躺床上多活几个月,那还不如选择这样死去,起码多了一些意义不是?

她看着案几上的笔洗,上面刻画的龙凤交缠,好似活了一般。脑海里满满浮现出那句关于生命的名言来,不由喃喃道:“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当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秋菊的手微微一抖,抬头看着杨晓然,眼泪又再次在眼里聚集,可随即她又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奴婢明白大姑娘的心意了……”

“阿娘,阿娘……”

外间传来李香的声音,秋菊忙擦了泪水,道:“奴婢给您泡花茶去……”

顿了顿又道:“还加点参片的好,大姑娘可得补着……”

杨晓然点头,道:“你去吧。”

“是……”

“咦?秋菊姑姑,你为何眼睛红红的?”

跑进来的李香一看秋菊垂着头,便弯腰低头去看,见秋菊眼睛发红好似哭过,便大声嚷嚷了起来,“你被阿娘骂了?你做错事了?”

杨晓然无奈地道:“好了,你秋菊姑姑是被脏东西眯眼了,你别烦她……”

说着又看向李香后头的李谂,见他乖巧地跟在姐姐后头,探着脑袋怯怯地望着自己。不由心里发软,这多个孩子,李谂是得到自己照顾最少的。

李承乾登基后,国事家事越来越多,对于孩子的照顾也越来越少。不是不想,而是人越在高位责任越重,渐渐地对孩子的照顾免不了地总有疏忽。许是得到父母的关爱少了,李谂总显得有些怯弱,胆子很小,总是跟在李香后头,少了些孩童的天真烂漫,多了一些大人的阴郁。

可他明明才九岁,却已学会了察言观色。

想到这里,杨晓然心里发酸。

自己这一生有许多的对手,也有许多的朋友,无论是自己的敌人还是朋友,她都可以做到问心无愧四字。可唯对孩子们,她这个母亲内心愧疚,她是不合格的。

想起所剩无几的生命,看着案几上还未完成的手稿,她忽然想,是不是该停下脚步歇一歇?哪有那多的责任?自己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或许她该利用剩下的时间多陪陪孩子……

冲着李谂招了招手,将眼底的阴郁藏进心底,露出温柔且慈爱的笑容,“谂儿,到阿娘这儿来……”

李谂白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迈着小短腿朝着她走去。

看着这张与自己极像的脸,那小小的身子,她不由心情沉闷。

若是自己走了,最可怜的应是这最小的儿子吧?

眼睛里隐隐有了雾气,可多年政治生涯中磨砺出来的坚强又将眼泪迅速隐藏。

李谂已走到她跟前,她将孩子搂在怀里,看着他大大的眼睛,刮了下他的鼻子道:“小东西,年岁小小得怎这沉闷?”

那边李香也扑过来,硬是挤进杨晓然怀里,嚷嚷道:“阿娘,阿娘,我不沉闷……”

杨晓然瞪了她一眼道:“是,你不沉闷,你是皮过头了。”

说着便在她的小脑袋上轻拍了下,道:“把你这欢脱的性子匀一点给你阿弟,他可依赖着你。要是哪天阿娘不在了,你这个当姐姐的可要带好他。”

“阿娘会长命百岁得。”

李谂忽然抱紧了杨晓然,“阿娘不要丢下谂儿……”

“阿娘当然会长命百岁……”

李香笑嘻嘻地搂着杨晓然,“阿娘是神仙转世,外头的人都这样说的。神仙怎么会死?”

收拾干净的秋菊回来便听到这话,垂下眼,心像被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一般。

“就算是神仙泄露了天机,也要遭天罚,公主,大姑娘她已在受天罚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回着,立刻又转身朝外走去,她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不然会控制不住自己,她要崩溃了。

默默地走出甘露殿,外头的雪已下得大了,秋菊站在廊下,寒风凛冽,卷起雪花飘打在她脸上,她不由地想起那年先帝离去时,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

天空阴沉沉得好似要压下来般。雪花打在脸上,只觉寒气彻骨。

避开人群,一路上宫婢小黄门向她行礼。作为皇后跟前的女官,她就跟皇后一样,在享受尊荣的时候却也受着约束。身为宫中的老人,一声“姑姑”意味着责任,她的一言一行都透着皇后的意思。

皇后要忍住病痛,她同样要忍住心痛,否则会遭人猜疑。

默默地点头,然后朝着后花园而去。

冬天了,御花园里的繁华早已凋零,就像她的主人所剩无几的生命一般,单薄而寂静,安静地令人心酸。

默默地走着,已慢慢堆积出雪将世间最后一点色彩掩盖,只留下她浅浅的脚印,突兀地留在那儿,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空。

雪,又大了些,秋菊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风雪中。御花园的假山后传来高一声低一声压抑地啜泣。

风雪打在她的脸上,不再年轻的容颜上是令人绝望的心痛。

明明是那样好的人啊……

为何上苍这样不公?!

秋菊很想仰头大声质问老天,可她不能。

在这深宫里,即使是天子也没半点自由可言。

她想哭,想放声大哭来宣泄心中的疼痛,可她不能,她只能抱着膝盖卷曲在这假山后头,把头埋进双手间,任由泪水滴落成冰。

往事如风,或许对于天下臣民她的主人只是一个神话,可对于她却是生命中剪不断的羁绊。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几十年的风雨而度早已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如今主人已是病体沉珂,这真相好似将她灵魂生生砍断,痛不欲生。

她想去寻宝珠,想去寻天子,她想去寻郎君,夫人……

告诉他们,大姑娘已没多少日子了。

她的心被生生撕扯着,理智告诉她不能,情感驱使她顺心意,寒风一阵阵吹过,越下越大的雪冰冷彻骨却让她的心痛越发清晰。

也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止,她麻木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住得小院而去。兢兢业业这多年的她忽然感到满身的疲惫。无法言语的痛楚,说不出口的真相,让这个坚强的大唐第一宫中女官变得虚弱。

这会儿只想寻一个地方躺着,什么不做,什么不想,不去面对这个让她难以承受的真相……

大雪没有停,下了一整夜,整个大地被初雪覆盖,甘露殿里的火盆烧得通红,赵四前来禀报,“娘娘,秋菊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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