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息之地里的莲花,又在不合时节的日子里开了。
一看便知是星伶百无聊赖下的小心思。

红白交映的荷花在连田碧叶上轻轻摇曳,碧叶底下的鲤鱼摇尾而过,卷着裤腿的星伶双手托着一捧水,小心翼翼地撅着屁股低下身,要将手中的一捧水倾进池中。

白生生似藕节般的两截小腿浸在水里,未防及脚下泥滑,险些一跟头栽进泥水里。

提着点心来的抉月瞧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瞧了许久,眼见着她要摔进水中,连忙跃过来稳稳托住她的手臂。

星伶撞进他胸口,一双黑白分明灿比星辰的眸子里还满是后怕:“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抉月笑问她。

“你看这个,月哥哥。”

抉月低头,这才发现就算刚刚星伶险些摔倒,两只并拢在一处的小手也死死地靠紧着,没有松开一丝一毫。

手心里捧着一点水,水里有两只蝌蚪,黑乎乎,滑溜溜的两个小不点在她掌中水里转来转去,快活地摇晃着尾巴。

“我方才在那边的石头缝的积水里看到的,月哥哥,你扶着我一点儿,我把它们放进池子里。”星伶稳稳当当地把腰身交给抉月。

抉月掌心朝下,探着手臂横在她腰下,极是克制绅士地扶着她的腰身,眼底是如同早春三月的风吹过,温柔得不会惊扰到贪花吮蜜的蝴蝶。

“义父说,万物有灵,身为神枢,护万物之灵,守万物之身。小东西,你以后可不要再跑到别的地方去啦,好好在这里长大吧。”

星伶将蝌蚪轻轻地放进水里,看着它们游远,在抉月怀里转过身来,亲昵地搂着他的腰身,冲他笑得明媚无邪:“月哥哥,你又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吗?”

十三四岁的少女,说话间都带着淡淡的少女甜香,更莫提她自小在神息之地这样灵气萦绕,百花争艳的地方长大,自是万般的出尘绝色,晶莹剔透,不染尘埃。

抉月低头看着赖在自己怀里不肯松手,讨着点心的小阿伶,伸手揉揉她的发,将一袋子点心递给她拿好。

“桃蕊云片糕!”星伶惊喜得亮了双眸,“还是月哥哥你好,义父都不让我吃这些,说怕我牙疼。”

“尊者是担心你,不要惹他生气。”“我才没有呢,义父才老是惹我生气,就拿这池子里的莲花来说吧,我就是无聊才催开的它们嘛,义父非要说我不守时令,有违秩序,我又没有催开别处的,就只是这里的

好不好嘛?月哥哥,你说义父是不是讨厌?”

抉月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悄声道:“你再说尊者坏话,他又该拉着你去练功了。”

星伶吐吐舌头,皱着鼻子作了个鬼脸,好一幅表面顺众内心不服的调皮鬼模样,逗得抉月直笑。

又见她还站在池边泥水里,便将她抱过来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蹲下身来,浇着湖中的清水濯洗她一双白嫩嫩的脚丫子,洗净上面沾着的泥水。

“月哥哥你的做什么呀?”

抉月捧着她的双脚放在怀里,用衣物仔仔细细拭去水渍,温声笑道:“姑娘家要爱惜自己,不要受凉,更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这样才好。”

星伶咬着一片糕点,歪头瞅着抉月,还调皮地翘了翘自己的脚趾头,踩着抉月的手心。

她虽总是待在这神息之地里,但偶尔,义父也会带她出去见见神殿里的其他人,当然了,总是只有他们看得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看不见他们。

义父说,那叫画地为牢,等以后自己也变得厉害了,他就把这一招教给自己。

她见过那么多的人,却没有见过比月哥哥更温柔,更好看的男子。

没有见过,比月哥哥笑起来更让人安心的人。

她想,月哥哥是这天底下,最最好的男儿,不对,是最最好的人了。

比义父还好,义父还老是不让自己吃点心,不让自己跑出去玩呢,自己要是练功不用心,还会被他教训呢。

但月哥哥不会,月哥哥会在葡萄架下扎好秋千,推着自己高高的,高得要摸到天上的云,自己像鸟儿一样自由。

什么时候,月哥哥才能把自己从神息之地里带出去啊?

外面的世界,一定要比神息之地更有趣,更好玩的,也一定会有更多的好吃的点心。

她总是在书本子里描述的那些热闹的街市,叫卖的小贩,热气腾腾的刚出锅的白馒头,还有私会的秀才和千金呢!

但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真想去看看啊。

于是她问:“月哥哥,你种的葡萄,还没有熟吗?”

抉月失笑,双手捧着她一对作坏的雪足,安静得似月光的双眼笑看着她,“还没有。”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熟啊?”

“等到,她熟的时候。”星伶认真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连可口的糕点都吃不下去了,眉头也拧得紧紧的,在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得滑稽好笑,“唉,义父说,神枢可改四季颜色,也可六月飞雪,还

可冬日生莲,我要是能让那葡萄,早点熟就好了。”

抉月像个骑士那样半跪在地,还托着她的脚丫子:“为什么,想吃葡萄了吗?”“不是的,是想出去玩,但是义父不答应,非说外面没什么好看的,不如这神息之地有意思。唉,月哥哥,我要是能快点嫁给你就好了,书本子里说,嫁夫从夫,我要是嫁

给了你,我就可以跟你一起住,就不用待在这里啦,书本子里还说……”

“阿伶。”

“嗯?”

抉月认真地盯着星伶看,他总是温柔的眼中有着奇异的色彩,像是星伶总是半夜观的那些星子尽入了他眼中。

“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当然了,阿伶要嫁给月哥哥做妻子,月哥哥要带着阿伶走过山河湖海,看过风雪雨露,要去认识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人,还有吃好多好多的点心,不用天天待在这里,还要

被义父盯着骂,哼!”

她好像有很多美好的憧憬和期待,幻想着越过这神息之地之后的美好人生,好像看到了摘来天上云裁作衣,撷一朵海中浪绣成裙,再握一把月光作胸针,别衣襟。

而在她对未来所有的美好想象里,都是有抉月的。

后来抉月总是会想,他为何那般无能,守不住阿伶那样明亮又绮丽的美好想象。

“来,阿伶。”

抉月牵起星伶的手,从神息之地的那间木屋后墙上按下机关,带着她钻进了俗世。

俗世里的人间烟火,平庸无奇在她眼里都有别样的风味。

她忙碌不已。

不似神息之地里的逆改四季,冬日莲开,外面的季节已是大雪纷飞的冬天。

虽知星伶功力深厚不惧严寒,抉月还是寻来又轻又暖的斗篷给她披上,白底红梅,映得她娇艳天真,摄人心魂。毛茸茸的狐狸毛挠着她的脸颊,水灵灵,俏生生。

她左看看右瞧瞧,怎么也逛不够,看不够,欢快的笑声比屋角挂的那一角竹风铃迎响还要清脆动人,像是一头栽进了人间极乐的人,乐不思蜀。

“月哥哥这是什么?”

“月哥哥这个好吃吗?”

“月哥哥那个地方好热闹呀!”

“月哥哥……月哥哥……月哥哥……”抉月跟着她四处走,不知为何,往里看惯了看腻了的凤台城,有她在身边,再看之时竟都有了鲜活的生趣,而他本已无比厌烦这座腐糜又堕落的城,只想回到遥远的朔方

故里。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生得如此俏丽?”不知是哪家的二世祖,大冬天地装模作样一把折扇,轻佻地挑着星伶的下巴,贪婪的目光肆意打量。

“你又是哪家的公子,竟如此轻浮无礼?”星伶也不生气,只是直勾勾地回看着那二世祖,软糯的声音不见丝毫烟火气,空灵如仙乐。

二世祖何曾见过如此绝色?

竟是一时直了眼,讷讷地伸出双手向星伶脸上摸去。

抉月抬手折了那人的手骨,将星伶掩在身后,清冷的眸子里含着凛凛寒色:“陈公子。”

“抉月公子!”二世祖一见这人是昭月居的抉月公子,心思大起:“这莫非是你那处新得来的尤物?您出个价,今儿我把她买了,包您稳赚不赔!”

抉月心底涌过浓烈的杀机,手上寸劲一动,废了陈二世祖一条臂膀:“我抉月的人,你出得起价?”

二世祖捂着断臂哀嚎,想要叫嚣着骂几声,却被抉月一个眼神骇住,所有的话都生生咽回去。

凤台城中谁人敢得罪抉月公子,这个老鸨?

抉月拂袖,像是厌弃身上沾了那陈二世祖的气息。

转身拉着星伶向别处走去,有些歉疚道:“是我不好,不该离开,让你受惊了吧。阿伶,你还好吗?”

他只是去看了一眼旁边店铺里卖的首饰,想给星伶买一些,就让旁人钻了空子,这让他自责。

星伶却只是歪着头打量着抉月,笑得一双眼弯弯的:“月哥哥,你是不是一个大官啊?”

“为什么这么问?”抉月好笑道。

“他好像很怕你啊,我看神殿中,所有的神侍神卫都很怕神使,而神使呢,又都很忌惮神枢,你一定是个大官,那个人才那么怕你吧?”

抉月站定,握着星伶的手掌也缓缓放开。

他哪里是什么大官?

他不过是个风月之地的老鸨罢了。

污浊不堪,辗转于皮肉之间,连站在她身边,都自惭形秽,怕自己这一身的脏污亵渎了她的圣洁无暇。

星伶见他顿步,回头问道:“我说错了吗?”

“阿伶,我……”“不是就不是啦,有什么要紧?”星伶跑回来两步挽起抉月的手臂,软软地挂在他身上,嘴里咬着一串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糖人,一本正经地说:“义父说啦,名有贵贱,人

无高低,神枢之责除却庇护天下黎民外,还有平不公,除奸佞,荡世间之浊,还乾坤以清。”

“刚才那个人呀,我看就是浊,月哥哥你刚刚可是在平不公,除奸佞,跟神枢一样了不起呢。”

抉月面色渐软,心底的万般坎坷都像是被她几句话轻轻抚平。

大抵是她天生便该做神枢吧,三言两语便能使人破开迷雾,知晓方向。她拖着抉月继续往前走,不时回头要买这个,要买那个,抉月怀里抱了一大堆她挑拣的有用没用的小玩意儿,直到皓月当空,繁星漫天,凤台城中突然下了一场大雪,城

里种着的梅花树迎风招展,白雪红落俱低头,抖落了这世间最盛大的浪漫。

星伶兴奋地一跃而起,跳到抉月的背上,晃着两条腿高喊着:“月哥哥,我从来没有在神息之地见过这样的景象!太美了!”

“你喜欢啊?”

“喜欢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我就说义父骗我吧,明明外头有趣多了,他还说神息之地才是人间绝景,哼,他个大骗子!”

“那以后每年,我都带你看。”“好啊好啊,月哥哥你以后还有什么好看的景致,都要带我看好不好?你一个人看多没意思啊,阿伶陪你,每年都陪你,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所以你一定不要落下我

哦,月哥哥,拜托拜托,大不了我以后不问你讨点心吃了嘛!”星伶怕抉月不同意,以前就求过抉月好多次,求他带自己出来,他一直不答应,今日是头一回破例,所以她说了一大堆浮夸又搞笑的讨好的话,生怕抉月以后都不带自己

出来了。

抉月忍不住发笑,背着星伶走在漫天的花雨下,听着她放软了声音祈求自己的声音,轻声应着:“好,我答应你。”

“月哥哥全天下最好了!”星伶得了应许,高兴地搂紧了抉月的脖子,脸颊贴着他脸颊,乌黑的眼珠子里满当当都是欢喜,一双腿也晃得老高。

走到桥边码头上,抉月包了叶小舟,两人上了船,荡到河中心。

立在船头的星伶闭目仰面,好像这花雪雨格外偏爱她宁静的容颜,落满了她的发间和衣衫。

河那岸的万家灯火映水光,粼粼闪烁似天上星子入得凡尘来,星光亲吻水中落花,和声共颂人间繁华。

晚风带起星伶的长发,扬扬洒洒飞起又轻轻柔柔放下。

天地间,哪一物,敢独自将她占有?抉月站在一侧看着星伶,从未有过的满足填满了他的胸腔,那时他想,这令他备觉厌烦的人世自有千万种龌龊不能细看,但此生若能与她风雪共白头,便是刀山火海,地

狱鬼殿,也无妨。

许是这场大雪与某一年某一日的格外相似,抉月恍惚间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还干净如这天地间的一场雪,不沾红尘。

他还记得那日的雪压低了江公院中的红梅树,神枢奚若洲他对江公道:“借你门下这小童一用。”

江公便问:“何时归还。”

奚若洲说:“他我就不还了,倒是可以用一道教你窥人星象的法门,作为交换。”

江公问:“此小童并无异处,何处值得你如此费尽周章?”

“我缺个洒扫煮饭的小跟班,见他生得好看,想带回去养着,不行啊?”很久很久的后来,抉月每每想起此事,都会想起奚若洲用窥人星象这样高深的法门换了自己,那时候的江公岂会知,便是窥人星象这法门,也是奚若洲一手棋而已,为着

的,不过是让他窥见阿伶,不,窥见方觉浅的命数。

从那么久那么久以前,他们所有人,便都已落入奚若洲的棋局,人人皆子,无一可逃。

他便那样被奚若洲带走,未能与王家的兄弟们好好道别,也无法道别。

摇身一变,他成为了凤台城里声名赫赫,人人惧三分的昭月居老板,抉月公子。

来往的都是达官显贵,神殿高人,那一方小小的昭月居,竟使天下忌惮,无人敢动半分恶念。

奚若洲教了他很多东西,教他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左右互搏,如何窥人心机,还如何扬眉震慑。

唯独没教过自己,怎么不去爱上那个叫星伶的小丫头。

那是他到凤台城的第二年,奚若洲将他召去神息之地,说来很具趣味,那时候奚若洲正对着一个哭哭啼啼不肯吃饭的,四岁的小姑娘无可奈何。

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说不出的可爱,粉扑扑的脸上全是泪珠儿,正瘪着嘴跟一碗粥斗智斗勇斗气。

“你今儿能让她吃下一口饭,本尊教你一门招数!”奚若洲将那碗快要凉掉的粥塞到抉月手里,“这是我活祖宗,你把她侍候好了,比什么都强!”

抉月忍俊不禁,抱着软糯得像个团子似的小姑娘坐在自己腿上,哄着她:“小姑娘,你吃完了饭,哥哥下次给你带糖过来,好不好?”

“我不要糖。”

“那你要什么?”

“我要我爹,我娘,还有我奶奶。”

“他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他们不要我了。”

旁边的奚若洲冷不丁抛过来一句:“死了。”

抉月心底一疼,原来跟自己一样,是个孤儿啊。抉月擦干她脸上的泪珠子,轻轻哄着她:“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我们都会去那个地方,等你长大了,变老了,就能遇到他们了。但是你如果不好好吃饭,他们

见到你,可是要生气的。”

小姑娘还带着泪的眼睫毛眨啊眨,扑闪闪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全是疑惑:“他们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那个地方很黑,他们要先去点灯,探路,打掉小怪兽,你去了,才不会害怕呀。”

“你没有骗我吗?”

“没有。”

“那你明天会给我带糖果过来吗?”

抉月望了望奚若洲。

奚若洲赶紧点头。

来来来,你随便来,能哄着她吃饭,你想带什么过来都行!后来他们慢慢就熟了,抉月总是带着很多好吃的来找星伶,甚至学会了烧菜做饭,因为星伶总是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他便换着花样地做一些合她味口的菜式,天天

送来。

星伶一开始不是很信任他,总是有些疏远,会躲在门后,悄悄地打量着他。

抉月就会把糖果递进门里,手掌托着糖果等她来拿,像是哄一只怕生的小兽接受自己的好意。

她甚至很担心抉月,会不会抢走奚若洲这个义父的宠爱,认真地问过抉月,你也是义父收养的孩子吗?

抉月只是摇头。

他不是,他只是奚若洲看中的一个小童,替他执掌昭月居,为他看尽天下风起云涌,制衡四海权术诡谲,作他的眼,作他的耳,作他的手,摆弄凤台城里的精巧机算。

他没那么幸运,成为奚若洲偏爱到骨子里的小祖宗。

忽然大风起,卷高浪。

抉月从回忆里抽身,看到星伶沾了一滴酒水,弹入河水中,河面上陡然起风浪,立起十数丈高的水幕,一只红羽蓝翎的孔雀,昂首嘶鸣!

“月哥哥,你陪我了一天,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那只水幕里的孔雀抖动尾羽,傲然开屏!

压住满天星光,一河灯火。

抉月扬唇定目,竟有些泪意朦胧了他的眼。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神殿神枢大婚之时,方才由神枢本人幻化现世的红羽孔雀,世间不存在,只在想象中。

那时他想,此生是苦,但有幸遇着星伶,便是一生之福,他当感激涕零。

只是他还来不及感概更多,那巨幅的水幕便被人一掌收尽。

神枢立在船梢上,笑看着两人:“玩得开心吗?”

星伶跳过来拦在抉月跟前,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不,不关月哥哥的事,是我求他带我出来的,义父你老是把我关在那里面,我,我我我……”

“你你你什么呀?”

“我,我嫌闷嘛!”

“所以为父问你,玩得开心吗?”

“开……开心。”

“嗯,开心就好。”奚若洲又和颜悦色望向抉月:“你呢,你玩得开心吗?”

抉月当即跪下认错:“尊者在上,抉月下次绝敢不再犯!”

“起来回话。”奚若洲两指一抬,就将抉月的身子托起来,依旧只是笑问:“我问你,你玩得过瘾,玩得快活吗?”

“与阿伶在一起的每一刻,抉月都是知足的。”

“你是知足的?”奚若洲笑容渐淡,“本尊可有跟你说过,未得本尊陪同,星伶绝不可离开神息之地,离开神殿?”

“抉月知错!”

“抉月,你犯下大错,万死不足抵其罪!”抉月颤身发抖,他从来不曾得到过奚若洲的半分怜爱,他对自己的身份认识得极为清晰,他只是替神枢看人世,走人间的一个化身,如若惹得神枢不满,他随时可以将自

己抹去。“义父!”星伶张开双手拦在抉月跟前,气恼质问:“都说了是我求的月哥哥,他才带我出来的,不关他的事。再说了,我就是出来逛逛,我又没有干坏事,怎么就犯下大错

了?义父你是非不分,不讲道理!”

奚若洲让这个胳膊肘尽往外拐的丫头气得胸闷,若不是怕朔方城的那老东西过早探得她的星象,自己这些年会费尽心力地把她藏在神息之地里,以欺天道?

本来这事儿就已经足够他受天罚的了,抉月这货还敢趁自己闭关之时,把她堂而皇之地拉到这市集之上玩上一整天,真是怕自己死得不够早啊!

但其实细想,又哪里能怪得着他们,他们又不知真相。

奚若洲叹声气,捻了捻指节,罢了,命数如此,便让他们放纵这一回。

“行了行了,不怪他便是。走啦,跟义父回家。”奚若洲伸出手来向星伶。

“那义父你先答应我,以后也不许为难月哥哥。”星伶下巴一抬,还有点倔脾气,勇敢地护着抉月。

奚若洲好笑:“伶儿啊伶儿,为父养了你这么多年,就不指着你孝顺为父了啊,你这一天天儿的,还尽帮着你的月哥哥来刁难我这老父亲了?你这是要把我气死啊!”

“我……”星伶眼珠子一转,有些得意又调皮地笑道:“我今日出来的时候看过了,我窗外那株葡萄,已经熟了哦。”

“什么葡萄?”奚若洲不解道。“月哥哥在我窗外种下了一株葡萄藤,他说过的,等到葡萄藤长大成荫,结满葡萄,他便来娶我,还在葡萄藤下架了秋千,我天天坐在秋千上看着呢。”星伶笑得狡黠灵动

:“义父,我以前看过的那些书里说了,出嫁从夫,哼!”

奚若洲闻言,看了抉月一眼。

抉月正含着淡笑,温柔地凝视着星伶的眉眼,凝视着这个快哉如风,聪明伶俐的,他陪同着长大的“小葡萄”。

那眼底深处的一片深情,似将他的心肝肺都掏出来,仍不足表其万一。

蓦然间地,奚若洲心底有一声不可细听的叹息声。

“好了,今日疯也疯够了,随义父回去吧。”奚若洲慈爱地笑道,跃下船梢,落在船头,轻敲了下星伶的额头,轻声问,“伶儿,抉月对你好吗?”

“好啊,月哥哥是天底下除了义父,对我最好的人。”

“要记着别人对你的好,记着抉月的好,要牢牢记着,知道吗?”

“嗯!”

要牢牢记着,抉月对你的好。

可是后来,你怎么全忘了?

你怎么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你怎么连“阿浅”都不让我唤了?

而我本该,唤你“阿伶”啊。

阿伶,后来,那株葡萄藤枯死了,秋千也落了灰,神息之地里的花花草草没了你,长得疯狂又杂乱,再不见半分灵秀之气。

我是怎么看着你一步步走上神枢安排好的棋路而无能为力的?是怎么看着小公子将你一点点变成方觉浅的?又是怎么一眼眼看着我视若珍宝的星伶死在跟前的?

不知道啊,阿伶,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那无数个日夜的。

我们本该,好好在一起的,怎么就变成了后来那样,变成了我只能客套又礼貌地唤你一声“方姑娘”?

我悔在那日,不该带你出门,不该共看那场白雪红梅落下的雨,不该让你的星象被江公所探。

也许那日我不曾那样做过,你就可以在我身边留得久一些。

你哭声质问神枢,神殿真的是像你说的那样,仁德厚爱,光明正大吗?那被炮烙之刑残杀的王蓬絮,他临死之前的嘶吼,又是什么?

你问,神殿到底是什么。

你不该问的,你不问,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

你早年体弱,本该寿尽,神枢用其一魂铸你一命,你又怎能敌封痕之苦?

但你多犟啊,就算是痛得在地上打滚,也不肯服软。

你又有多狠啊,你明知此去不可回头,你还是同意了神枢抹去你全部的记忆。

你不是说好了,不会忘了我吗?

对,你天生就是神枢,只有神枢,才会对自己这样绝情,这样果断,不留半分退路。

我让越清古把玉枭拿给你时,暗暗期待过,你会不会记起什么来,那是用我的血温养出的兵器,你会不会,稍微想起我的存在,感受到我的温度?

但你没有,阿伶,你把我忘了,你甚至记得王二公子的一张脸,却将我忘得干干净净。

痛至极处,我跪地哀求过神枢,我说,尊者,救救我。

他只叹,痴儿。

痴如我,不求活。

小公子总以为,我对他百依百顺,从不反驳,仅仅只因当年是我亏欠了他,亏欠了王家,其实哪里仅仅如此?

我希望他顺心快活,他便会对你好些,别把你变成冷冰冰的杀人凶器,我的阿伶,她是个柔软善良的女孩儿,会小心翼翼地捧着两只蝌蚪,将它们放回池水中。

但我做得再多再多,也不敢越过神枢给我画下的那条界限,我像是一个被铁链锁在木桩上的人,可去之地,不过是围绕着昭月居一亩三分,来来回回,也只是原地打转。

世人所惧的昭月居抉月公子,其实从来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不可越雷池一步,不敢反尊者分毫。

因为他说了呀,你此番入红尘历劫,是要明白什么是神殿,什么是使命,什么是信仰。

我实不愿去想这些高深的道理,我只想你好好地活着,平安喜乐,顺心如意。但我做不到啊,阿伶,我保全不了你,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这浩瀚人世里历经苦难,眼睁睁看着你被小公子伤得体无完肤,我不能出手相救,不能更改棋局,甚至不能

告诉你,我为何绝望。

无能为力,不可伸手,我需得忍着锥心之痛,亲眼见你步入毁灭。

知道一切而不能说破的人,承受的煎熬是经历这一切之人的双倍,或许真的是我根骨绝佳吧,神枢才将此重任交付于我。

又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他深知我奋不顾身会为你去死,所以从来不曾担心于我吧?

但都不重要了,曾得过一瞬笃定的誓言,便是恩赐,我该知足。

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枢问过我,这样为你,苦不苦?

哪里苦?

怎会苦?

我所有的痛苦仅仅只是因为,纵我粉身碎骨,也无法为你铺就一条平坦的大路,不能为你挡风遮雨佑你平安幸福,更未能替你承受那夺去你半条命的三十九刀。

而非,为你受尽这炼狱。

为你,从来不苦。

为你,是可以献祭生命,自焚骨血,抛低头颅,鞭笞灵魂的“我愿意”,不求任何回报,不望半点回音。

以当日的那只红孔雀下注,以来生我与你的缘份作赌,我起誓,为你,从来不苦。

我连死都不怕,怕什么苦?

只是我的小阿伶你该怎么办啊?你是神枢,小公子憎恶神殿已久,你与他之间,是不是还有恶战?到那时候,谁来护你?

我放心不下你啊,牵挂着你以后可有人心疼怜惜,可有人照拂偏爱?你性子那么刚强倔强,不肯服输,会不会撞得头破血流?还会有人轻轻替你擦拭衣角,抹去泥点吗?

朔方城的小公子岂是可信之人?他是连自己都舍得算计的狠绝之辈,我岂敢信他?

但放心不下也别无他法了啊,阿伶。

你总问我,抉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呀。

你说,为什么?

你还总说,抉月,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

你说,怎么能?

今日这场落雪,像极了那天凤台城中,梅花共雪落成雨的夜晚,星光点点的河心,泛着的那只舟上,你仰面而笑,弯眼如新月,唤我,月哥哥。

而不是,抉月公子。

故而今日听得你再唤一声,也算是善始善终了吧,我不贪心,一点也不贪心。

小阿伶,月哥哥先去那个很黑的地方,为你亮灯,探路,打败所有的怪兽。等你百年过后,再来之时,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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