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道理,王轻侯是一个,非常非常讨厌吃苦的人,连苦瓜都不吃。
他也一点都不愿意扮演伟大和无畏这种让人牙根发酸的英雄角色,去他喵的吧,谁愿意逞英雄谁逞去,他就是贪生怕死乐作小人怎么地了?

但他更清楚,在那一刻他如果不站出来,将永远没有人踏出第一步。

对于死亡的恐惧是天生的,没有人愿意自己亲自走向死亡,哪怕是把这几万人都杀完了,他们也未必敢直面这种恐惧。

倒不是说他们是懦夫,而是恐惧本身,就与生俱来之物,婴儿会怕火,他知道火是什么吗?不知道,只是他明白,火会给他带来伤害,躲避与害怕,是天生本能。

于是娇里娇气金贵得要死的王轻侯,必须做一个直面这种恐惧和本能的人,做出一个榜样,一种率领。过胸高的洪水压迫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排成的人墙被洪水不停地冲撞着,好多次都摇摇欲坠就要散开,这种时候,就是把命系在一起,交给战友的时刻了,只要其中一个人垮下,其他的人都会被洪水带

走。

王轻侯,讨厌死这种感觉了。

命竟然握在一群陌生的兵蛋子手里。

讨厌死了也要咬牙撑住,喊着号子彼此鼓舞打气,双脚要像铁钉一样牢牢地钉在下面的泥石间,每时每刻都要拼命最大的力气往前顶住,绝不能泄气。

厚厚的人墙被冲得像波浪一样弯曲起伏,有人在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一边哭,泪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滚入洪水中,有人唱起了家乡的歌谣,温柔的曲调被唱得撕裂悲壮。

有人下定了决心如果这次大难不死,一定要跟暗恋了许久的女子表白,哪怕不成呢?还能糟糕过此时此刻?

有人,想起了心上人,音容相貌,一顰一笑,居然还有人能吃什么吐什么,最后饿得体弱无力,倒床不起,真是好笑。

大概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脑海里浮现着的都是此生的最不甘,最挂念,这样哪怕是最后没有挣过生死线,双脚踏进鬼门关,到了阎王爷跟前,还能求个愿,愿来生无不甘。

一个又一个的士兵撑不住,被大浪卷走,大概,要连尸体也找不到了吧?

绝望悲痛的情绪激成了拼死不让,咬牙死撑,含着血泪,也要与这天杀的洪水拼到底。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雨终于渐小,终于无,咆哮的洪水终于平静,终于不再澎湃,从泄洪口处稳稳地排出,水位线逐渐下渐。

精疲力尽的士兵们爬上岸,身子泡得发白,痉挛抽搐个不停,鞋子里衣服里都能掏出厚厚的泥沙。

王轻侯跟一众将士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望着渐渐放晴的天,四肢重到连抬下手指都抬不起,他很用力很用力,才抬起一根中指,对着上天,“去你妈的,天罚。”

老子人定胜天!

“天谴,你是说神殿的天谴吗?”旁边一个士兵偏过头来问他。

王轻侯轻蔑地笑了笑:“对,听说很多年前神墟刺杀了一个神使,死在南方,所以神殿降下天罚,年年南方都要遭此劫难。”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南方百姓,到底做错了什么,一个神使,要用这么多的人命来还吗?”士兵忍不住哭出来。

“要我看也不过如此,所谓天谴,我们不一样战胜了?神墟作恶,神殿糊涂,靠天靠地靠神明,不如靠自己啊。”王轻侯却笑出来。

“说得对!去他的神殿,还是得靠我们自己!我们连洪水都挡住了,还有什么挡不住的!”周围的人附合起来,逐渐讨论开来。

王轻侯听着这些议论声,枕着手臂笑看着天空。

只是朔方城的人不信神殿而已,南方其他地方的人,还是信的。

他需要一场漂亮的胜仗,来打破人们对神殿盲目的崇拜,粉碎他们对神殿无条件的信仰。

这就是他要的漂亮的胜仗。

等了很久,准备了很久,谋划了很久,只为了这一场漂亮至极的胜仗。

代价大了点,除了他自己实在是累得像条狗一样了之外,的的确确是死了很多士兵的。

但是终归是赢了,赢得太多太多,意义太大太大。王轻侯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他会疯狂地宣扬这些士兵的勇敢,坚强,无畏,伟大,告诉世人是有了他们,才挡住了洪水,才战胜了上天降下的灾难,不是靠神殿,不是靠祈祷,不是靠任何虚无的神明,

靠的,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勇气有智慧的,一个个的,人。

什么都不要信,信自己,信自己的双手可以创造奇迹,可以丰衣足食,可以人定胜天!

信仰大地,因为它长出了粮食,信仰河流,因为它孕育了生命,信仰天空,因为它降下了雨水,信仰祖先,因为他们留下了生命,信仰自己,因为,是有着自己,才能看到,拥有,改变整个世界。

后来他把这一切都写成了信,告诉了方觉浅,头一次没有在信里大肆着墨夸自己的勇敢和坚强,也没有渲染他吃的苦遭的罪。只是说,在他绕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远路,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看似无稽之举后,他终于走上了他一直一直想走的那条路,他终于可以大声地告诉这个世界,他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他要改变的是什么,他要给

这个世界带来的未来是何模样。

他的信仰,是什么。

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方觉浅一切,哪怕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是急着要告诉她,可是他就是这么做了,并且没有半分后悔。

他甚至不在乎方觉浅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是会嘲笑他,还是怎么样,他需要的,只是急不可耐地,找一个人倾诉,将他整整十多年藏着的,可以称之为伟大的梦想,倾诉出来。

于王轻侯而言,伟大这个词真是荒诞可笑,令人不屑,但在那一刻,他就是敢厚着脸皮说一句,他的梦想,是伟大的,无人可及的。自此,南疆,再无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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