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小学三年级以前都跟父母一起住在永镇,她大部分的童年记忆都在这里。但后来沈清父母也就是沈默杨珏都觉得孩子在永镇接受不到好的教育,于是他们在宁远房价上涨前买到一套房子,让沈清转学到宁远读书,由她的外公代为照顾。沈清从七岁开始就知道什么叫做离别,什么叫做等待。沈默和杨珏每两周去一次宁远,往往睡一晚上第二天又得赶最早的车回永镇——他们工作的地方都在永镇。父母一走,沈清就陷入漫长的等待,等待以后会有昙花一现般的团圆,可是团圆以后的等待又会再一次让她难以入眠。但日子一久,她就习惯了,等待不再是一个动作,而是已经成为了生活中的一种状态。沈清曾经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等待是一条顺其自然的线,相聚只是它偶尔打的结,但它终会解开,我顺着这条线上了船,船外下起了雨,我在雨上,我在河流上,我从来不知道河流将要把我漂到何方。那时候的沈清深受“新概念作文大赛精选文集”的荼毒,她渐渐习惯用一些浮夸但是又的确是她想写的文字来表达自己。那种感觉就好像把所有的情感打包,和着自己一并放到文字里,那里很安全,那里只有她一人,可是只要她想,她就可以给自己制造出很多的伙伴。
但是每个长假期她都要回到永镇。沈墨告诉她,父母在的地方才叫故乡。

那一年沈清14岁,中国南方雪灾。妈妈告诉她今年舅舅舅妈打工回来也在宁远,让她就在宁远外公他们一起过年。沈清说爸爸说你们在的地方才叫故乡,所以她决定从宁远走回永镇跟爸妈一起过年。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足足十二个小时她才走了一半的路。地上结冰实在不好走,她摔了无数次,有一次甚至坐在地上宁愿这样滑下去也不想再摔倒。冬天晚得早,跟她一样走路回家的人都比她走得快,很快路上就只剩几个人了。还好她还带着手机可以跟父母联络,沈墨接到电话心疼得打紧,于是他决定开车上路接自己的宝贝闺女。杨珏不放心,说天晚了沈墨一个人在路上开车不安全。最后杨珏决定把家里炉子火用煤炭瓮住,跟沈墨一起去。

他们就是在那天车祸走的。

沈清手机上亮起“爸爸”两个字的时候,她带着哭腔问爸爸你们什么时候到,她又冷又饿。

但是电话那边不是爸爸的声音,是住在附近的人听到翻车的声音后,找到了沈墨的手机,给通讯录里的“女儿”打的电话。

天真黑啊。从沈清在的地方走到爸爸妈妈开车等她的地方,连滚带摔,她走到手机都没电自动关机了都没有找到。她晕倒在路上。

等她醒过来,只有姑妈沈琴抱着4岁的弟弟林泽看着她。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以为她只是做了一个梦。

她笑着问姑妈,爸爸妈妈车开到哪儿了。

沈琴看着她,眼泪成线地掉,溅在林泽手上,晶莹剔透散得支离破碎。

她一直在等。等自己醒过来,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只不过做的是噩梦而已。冰天雪地的一片白还有她最后晕倒时的一片黑交错着在她脑子里出现,黑白黑白,她再往前一步以为就能看到别的颜色,可是还是黑,还是白。她看到林泽手臂上戴着的小白花,还有姑妈黑掉的眼圈,她躲在医院里不敢出去。护士说她的摔伤回家疗养疗养就好了,可她用医院白色的被子把自己包起来。

我不出去,我才不出去。

沈琴把她从被子里揪出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话。沈清还要往被子里钻,可她听到姑妈的声音,她很想从她的手里挣扎出来。可是她说你的爸妈车祸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必须坚强点。她还说林泽是你的亲弟弟,你要像一个姐姐一样。

沈清眼睛开始有了一点聚焦,她看了一眼林泽,又将目光移向沈琴。

“你爸爸妈妈在事业单位上班不能生二胎,可是五年前你妈妈怀了孩子,怎么都流不掉,到五个月的时候,他们决定把他生下来。你妈妈那年发胖很多,但你没看出来,我后来陪着她到海南生下了你的弟弟,也就是林泽。我跟你姑父一直没有孩子,于是我们就决定把这个孩子当做我生的。为此我们还专门在海南多待了四个月才回来,让人以为还在是我生下来的。”

沈清看着姑妈,她想起的确每年姑妈姑父都会带着小泽到她家来过年,爸妈每次都说姑妈一家人住在山里太辛苦了,就让他们到永镇来。原来一切推回去都是各就各位的。她没有办法质疑,因为她自己都感觉得到她跟小泽之间那种血缘默契。

林泽坐在医院病床旁的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沈清对他伸出手,他穿得很多,走起路来圆圆滚滚地,他走过去牵住姐姐的手。

“哥哥说了,你叫沈清,他就叫沈澈。清澈而干净。”沈琴看着沈清接受了沈澈,想到哥嫂却再也没办法看到这一幕,眼泪淌成了河。

沈清看着沈澈,爸爸妈妈你们一定是怕我一个人很孤独,所以把弟弟还给我了对不对。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然而当沈清带着沈澈一起回到永镇家里的时候,父母已经落棺。

林炜坐在炉子边看着电视,听见有人回来,耷拉着眼瞧了瞧。沈琴跟沈澈也就是林泽,看到他那一刻,都往后缩了缩,很明显地看出他们的害怕。

沈清招呼一声后,走到沈墨杨珏的房间,却发现里面的东西全换了样,床上到处散着女人的衣裳,大红色的内衣触目惊心。沈清火气上来质问林炜。林炜一边剥开心果一边告诉她,现在这房子是他的。

沈清冷笑。

这时周宁芳从厕所走出来,她一边用浴巾裹紧自己的身体,一边嚷着好冷。

沈清觉得背后生寒,她看见姑妈带着林泽默不作声地给周宁芳让出一条道。

周宁芳下巴很尖,嘴巴也小,说起话来声音又尖又细。

“哎哟,沈清,你终于回来了。你爸妈尸体都凉了吧。”

沈清捏紧了拳头,看着眼前这个大半身子都露在外面的女人。

“伯母,你不冷吗?”

周宁芳坐在炉子边,撒着娇要脱林炜身上的衣服。林炜把她的手轻轻打开,笑骂道,“****,穿自己的衣服去。”

沈清看着他们觉得自己遍体生凉。沈琴走过来小声地对她说,“沈清你带着弟弟到你的房间去。”

“我不去。”沈清转向林炜,“我还叫你一声姑父,希望你把话讲清楚。”

林炜突然拿顺手拿起身边的遥控器狠狠一摔,电池摔出来,有一节滚到沈清脚边。沈澈吓得一抖,沈琴大喊,“沈清你带着他快进去!”

“谁都别他妈走!”林炜大吼。

周宁芳撇了撇嘴,走到房间裹了一件大衣出来,叉着腰一脸好笑地看戏。

沈琴护住沈澈,让他一个人到姐姐房间里去。

“我他妈帮你们养了四年的龟儿子,这房子就该留给老子。你不给是吧,老子就把你爸妈生二胎的事告上去,看他们死了都不得清净。老子告诉你,你在医院的时候,老子就找到房产证早就过户了。老子大发慈悲让你在这儿多住一晚。”

沈清死死地盯着他,咬出一句话。

“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自己生了孩子扔给别人养,沈墨杨珏不是已经遭报应了吗?我可是帮了你们一个大忙啊,没有老子,你爸妈早就丢了饭碗,怎么养活你们这几口子?”

周宁芳抓起一把瓜子,嘴皮迅速地翻动。

“沈清啊,认命吧,已经这样了,早点收拾完了回宁远去,你爸妈不是还给你留了套房子在那儿吗?你外公还有你舅舅舅妈昨天刚走,你明天回去了家里还有人给你煮着饭呢。”

“畜生!”

“你他妈骂谁呢?”林炜冲到沈清面前,沈琴赶紧挡住。

林炜往她身上狠狠一踢。“不串仔的臭婆娘,给老子让开点。”

沈琴紧紧地咬住嘴唇,周宁芳把瓜子壳啐到地上,沈清呆站着发抖。

要过年了啊。

翁恒远看着眼前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她总是低着头,不大爱看人。

这个沈清的小姑娘到事务所找到他,希望他能帮助自己。她说她的姑父在她父母车祸身亡后强行占有了家里的房子,并且还对其姑妈和弟弟有家暴行为。她说那个弟弟是她的亲生弟弟,她想要回弟弟的抚养权,也希望他能够帮忙让姑妈离婚,她的姑父已经放肆到把女人直接带到家里。

翁恒远让章兰给她再泡一杯茶。章兰看见老公向来严肃的脸上竟有几分同情,不禁多看了那个孩子一眼。

“你还有什么亲戚吗?”

“我爷爷奶奶很早就走了,我伯父也走得早。”她顿了顿,犹豫着说道,“林炜带回家的那个女人就是我以前的伯母,叫周宁芳。他们好像在一起很久了,但我从来没听姑妈说过。我也是在家看见了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章兰将热茶递给她,这是她去云南旅游时买的,普洱加上茉莉做成茶,很好喝。

“那你母亲这边还有什么亲人吗?”

沈清接过茶道谢。手心触碰到的温暖让她觉得安定了许多。这么多天来,她一直处于惊惧不安的状态中,在很短的时间里,她不得不接受很多比小说情节还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其实她一直不肯承认父母不在了,她的脑海里是不存在给父母送丧的情景的,她也没见到他们的车祸现场,所有的一切她都当做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开了一个恶作剧。可是当她看到沈澈的时候,她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世上只有自己的弟弟了,他们流着共同的血脉。他们在永镇的房子被林炜占了,这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她的伯母勾搭在了一起。她历来知道自己这个早年丧夫的伯母不是什么好人,她看不惯她那张妖气横生的脸,可她也万万没想到一个人没脸没皮能到这种地步。沈琴总是叫她嫂子,可她也敢这样大张旗鼓地跟林炜住在一起。沈清以往总能听到周宁芳翻动嘴皮子骂哪家哪户的********,到头来骂得最厉害的那个,反倒是最货真价实的那个。沈清嗅到清香,看见茶叶在水里舒展,那般的自在让她心生羡慕。

“我外公还在,我在宁远读书一直都是他照看我。本来我舅舅舅妈都在浙江打工,今年他们回来了,也都住在我家。他们的女儿也在我家住。”

章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接电话。

“叔叔阿姨,你们要多少费用我都可以给,我真的很希望你们帮我还有我的姑妈。我姑妈身上都是被林炜打的,我怕我弟弟继续跟林炜住在一起,心理上会留下阴影。”

翁恒远望着沈清,他发现这个小姑娘比她看起来要坚强得多,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掉一颗泪。

“情况很复杂,但是你放心……”

章兰走进来,轻声地打断翁恒远,“昭昭生病了,刚刚心阮打电话过来,说要住院,我得赶紧去一趟。”

翁恒远担心地说,“她怎么啦?昨天不是还带着小迟小景出去玩了吗?”

章兰轻轻握了握他的指尖,“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先走了,明天我跟你一起想想她这该怎么办。”章兰看了看沈清,她正在接电话。

章兰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叫沈清的小姑娘说:

“叔叔阿姨,打扰你们了。我姑妈给我打了电话,我现在得赶紧走。”

翁恒远和章兰两个人都没拦住,穿着蓝色羽绒服的小姑娘便匆忙地跑不见了。

沈清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恒远律师事务所。

谢谢你们。

章珣坐在屋里,灭掉手上的烟,问道,“后来呢?”

沈清轻叹一口气,笑道,“那两个律师后来到宁远找到我,他们跟我外公商量以后,决定帮忙拿回小澈的监护权。但是外公说不想把我爸妈生二胎的事情公之于众,所以让小澈过继给我舅舅,还改了名字叫杨哲。”

“可这也说不通啊,你姑妈的孩子过继给了你舅舅,是个明白人都看得懂啊。”章珣重新点了一根烟。

“可能老人家就是不想把这件事情直白地说出来吧。”所以宁愿忍受背后的闲言碎语,也不愿在台面上承认。

“你姑妈……?”章珣是想问沈清姑妈最后离婚没,但他想起最后还是林炜办的丧事。

“他们没离。他们住在我家里,就是昨天我们去的那里,准确地说,那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他们为什么没离?”

“那天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去。她说小澈被林炜打了一顿关到了黑屋子里。我连忙跑回去,看到姑妈瘫在地上,周宁芳就在旁边看电视。我从煜城赶回永镇用了六个小时,我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就在地上了,一直都没有人去扶她,周宁芳当真是做得出来。我一想到小澈在黑屋里关了那么久,我就……”

章珣抱住她,“别怕。”

沈清头靠在章珣肩上,好像只要有他,她就觉得自己是被他保护着的,她不怕。

“小澈那天踢了周宁芳的肚子,周宁芳跟林炜告状,我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林炜就把小澈往地上踢,然后还关到黑屋子里。地下室是专门用来放煤炭的,小澈一个人,那时候他才四岁,他一个人在里面待了六个多小时。我姑妈想去把他报出来,可是……”

“姑妈怎么了?别怕别怕,不想说,咱们就别说了。乖。”

沈清心想这些事情她也许这辈子只讲这一次了,只对这一个人讲了。

她继续说道,“你知道林炜跟周宁芳对我姑妈做过什么吗?周宁芳,以前还是我伯母的时候,她就怀不上孩子。林炜也是。我姑妈一直没怀孩子就是因为林炜……后来周宁芳跟林炜勾搭上以后,他们骗我姑妈去做体检,跟医院的医生瞒着她把她子宫……取了……”

章珣将烟头往烟灰缸里狠狠地摁。

“林炜到处告诉别人他们没有孩子是我姑妈的问题,连我爸爸妈妈都是这样以为的。我姑妈什么都不说。那天他们把姑妈打了一顿,她瘫在地上,我把她送到医院,让她离婚,她说她已经认命了。她子宫被摘除的那天,其实她自己清楚得很,自己的身体少了一样东西,何况……对女人来说还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他们剥夺了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权力。可是我的姑妈告诉我她已经认命了,她说她就算离了婚也没人要,因为她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章珣,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我爸爸还在的时候,这些事情她都一个人忍着什么都不说,可是现在连个可以撑腰的人都没有了,她才说出来。我真的很怕,很怕林炜再伤害她,所以我答应把永镇的房子给他,但是他不能再伤害我姑妈……章珣,我知道我很懦弱,我什么都做不了……”

章珣把她抱紧,一遍遍地抚摸她的头发。

“我喜欢的我爱的全都离我而去,我没有想到才过了几年,姑妈就走了。我连她最后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要把她埋了,才打电话通知我。章珣,他们都说我是煞星,克父克母,克身边的所有人。可是,我……我真的不服气,我真的不想认命。”

人各有命。恶,真的会有恶报吗?如果是,那我前生到底做了怎样的孽,才会得此恶报?如果不是,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做一个好人?

章珣也没办法回答。

早就没有了完全的好人完全的坏人,我们又如何能用“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来解释复杂的人性。

我早知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在枷锁。可是摆布我们的枷锁到底是什么。

我不服气。我不认命。

可是“不服气”“不认命”是否本身也是摆布我们的枷锁。

沈清跟章珣说话的时候,沈澈本在一旁听,但没过多久便睡着了。等到外公的电话打来,沈清才叫醒他。章珣连着几晚上都没怎么睡觉,沈清让他在酒店好好休息,她跟沈澈要回一趟家。

沈清在路上问沈澈鼻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沈澈向来不爱说话,他把手揣在衣服口袋里,一个人静静地走在前面,听到姐姐问他话,也只是站着顿了顿,接着走。

“姐姐问你话,你就是这样的态度吗?”

沈澈站着等沈清走上来。

“摔伤的。”

“我就是问你怎么摔的。”沈清有些生气。

沈澈看出来姐姐动怒,但他还是淡淡地说,“一不小心就摔了,然后碰到桌子上了。”

沈清瞪着他看,“杨桉和陆江月现在对你怎么样?”

沈澈留下一句“就那样”,便接着往前走。一直走到家门口,二人都没说过话。

是外公开的门。沈清把路上买的水果和牛奶提给他。外公说回自己家还这么客气。

沈清心下一酸。是啊,回自己家,还这么客气。

沈清问了问外公最近身体怎样,外公说还不错,不用担心,自己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沈清觉得鼻子一酸,大概是这两天坐车坐感冒了。

沈澈坐下来就拿着一本书开始看,沈清也不知道说什么,干干地坐着。杨桉这时候刚起床,从寝室出来看到沈清,二人都没说话。

外公问沈清还回不回煜城,沈清说自己行李都没收拾,还得回去一趟。外公又问她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沈清说不一定,她想带沈澈去煜城的医院看看鼻子。

杨桉走过来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看了就能知道发生什么了吗?”她剥开一粒葡萄,往嘴里扔,看着沈清挑了挑眉。

沈清当下便知道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她很想问外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时陆江月跟杨琰开门回来。陆江月是出去打牌才回来,正好在楼梯间遇到出租车刚交班的杨琰。二人骂骂咧咧地走进来,看见沈清,愣了愣。

陆江月说道,“舍得回来啦?男朋友陪着还回来住?”

沈清冷笑,周宁芳跟陆江月带点亲戚关系,两个人关系好得很,陆江月知道男朋友的事,想来也是周宁芳的功劳。

“沈澈鼻子怎么回事?”沈清开口问。

“妈的,自己摔了问我们干什么?”

“自己摔的?”

“你他妈别一回来就找事儿。”

杨琰刚开完车准备进屋倒下就睡,见状走过来劝沈清赶紧走,他也嫌得吵。

沈清冷笑,“舅舅,这是我的房子。要不是看在外公的份上,我真的……”

“老娘帮你们收拾烂摊子还少了?你别忘了你上大学前是谁给你做的饭。这房子早就该是我们的。”

自从那一年他们住进来以后,沈清能不在家吃饭就不在家吃,在她的记忆中,只有过年那顿年夜饭她会在家陪外公吃。父母留下的大部分钱都被他们收做生活费。沈清不是不记得陆江月是怎么在人前哭诉她多么有仁有义,又是怎么在人后拿沈澈出气的的。她打牌一输,就骂沈澈成天哭丧着脸不说话。杨桉比沈清小一岁,早些年跟着她爸妈也在浙江,后来也回了煜城,读书怎么也跟不上,沈清高三那年,她就去读了卫校。沈清知道陆江月不愿意沈清考上大学,那一年沈清能在学校上多晚的自习就上到多晚,她知道自己回家后就不得安宁。可她还是就这样过来了,考上大学她就很少回家。只是沈澈还跟他么住在一起,沈清拿到x大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陆江月就提出从今以后沈澈的生活费由沈清拿。

可是现在她竟然说别忘了谁给她做的饭?

沈清知道跟她们说话永远没有用,她想开口问外公,却看到外公示意她别说话。沈澈拿着书进了自己的房间,沈清无奈只好告诉外公自己先走。

这样的“亲人”,不如不回这个家。

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而她,早就没有了。

大年三十晚上。

沈清一个人在寝室上网。整栋楼的人都走完了,就连宿管阿姨都走了。阿姨早上回家的时候还问她一个人怕不怕,沈清说不怕。可是现在……说实话,真的很怕。

怕鬼吗?但是她又不止一次地想过有鬼找上她,她一定跟他们好好说话,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姑妈。

可是现在连鬼都没有呢。那她怕的是什么呢。

沈清打开春晚直播的网页,当做背景音乐,听起来热热闹闹的。每次有人吐槽春晚,她都不参与讨论,因为这些年来,要是没有春晚,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过年。

是我自己把自己变成这样的。

孤僻,冷漠,疏远,没有朋友。

这时宋辞发来一条微信消息,两人开始聊起来。

“你在干什么呀。”

“看春晚……还有找家教。”

“现在还在看家教啊?”

“对啊,而且找到一个,就在学校不远。”

“下学期有没有想过一起做课题?咱们一起申个市级的。”

“你是行政法的,我是政治学的,专业不对口吧。”

“都带政啊。我刚看了个纪录片,讲贫困的,现在很想做扶贫的社会调查,想来想去就想到你了。不过就是怕你没时间啊。”

沈清笑了,大年三十还在看贫困的纪录片,这得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啊。

但她答应了。

如果过去的我太过封闭,现在我想打开自己。命运不是困住自己的理由。

现在我想跟喜欢的人一起做一些喜欢的事。

我想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在春晚主持人倒计时归零的那一刻,沈清收到章珣发的短信。

“新年快乐。第一个祝福给你。”

过年好:)

沈清没想到学校里面还有人放烟花,她跑到阳台上看,那一刻寝室里电脑放着直播喜气洋洋,寝室外烟花绽放,就算是一瞬间的灿烂也让人觉得值得。

她抬头望着天上。

过年好。

几天后,沈清带沈澈回永镇给父母还有姑妈上坟,问他初中怎么打算。

沈澈摇了摇头。

沈清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比她还苦,从小就不爱说话,但她真的希望有一天他会真的快乐起来。

“五年级的课,觉得难吗?”

“还好。前面奥数又得了一等奖。”

沈清开心地笑了笑,她知道他期末考试也拿了第一名。沈清问他初中要不要到煜城去读书。

这一次沈澈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两姐弟没说太多的话,但是都知道在这世上只剩下彼此。沈清知道他也想离开那个家了。

“你的鼻子……等我存好钱就带你去把那个疤修复了。”

“嗯。”沈澈应道。“姐姐,其实我知道你已经猜到了这次不是意外,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你再跟他们吵,我现在只想时间再快一点,我早点毕业。”

“好。你好好读书,姐姐在,什么都不用怕。”

“你兼职辛苦吗?”沈澈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他知道沈清为了省下钱,晚上从来不吃晚饭,他也知道她一个人承担他们两个人的费用实在辛苦,他只想自己快快长大。

“还好啦。我找到的家教人都蛮好,工资也高。在图书馆和书店上班遇到的人都待我很好。”沈清笑着说。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小澈,我承认我们过得很辛苦,但是我不认为我们过得很贫穷。贫困是一种心灵上的缺乏状态,姐姐很怕你因为小时候的事情变得……不太健康,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你很善良。你有自己的爱好,也有自己的坚持,姐姐虽然很少在你身边,但是我知道你不贫乏。”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地让你变得更加丰富。

“嗯。”沈澈点头。

沈清知道,他远远比自己坚强隐忍。她有一个好弟弟。

他们一起在父母和姑妈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辞旧迎新,年复一年,你们别担心。我们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宋辞很早就回了学校,她从家里给沈清带来了香肠,让她自己在宿舍煮了吃。冉叔看到了很是为沈清开心,他知道这两人都拿对方当朋友。

沈清跟宋辞在书店里讨论扶贫社会调查的事情,冉叔见店里也没什么客人便自个儿往外溜达去。过了一会儿,季凡回来了,换了软底鞋,煮了咖啡,拿着书往椅子上一趟,愉快地睡起了觉。

沈清微信有振动,是章珣发过来的笑话。

她从来没觉得这么快乐过。已经远离“新概念作文大赛精选文集”荼毒多年的她,此刻脑子里想的只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些年来她一直坚持写字,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有多累,每天她至少都会写一千字当做练笔,她以为自己语言表达已经足够丰富了,可是此刻她真的想不出比“岁月静好”更好的形容词。原来置身幸福之中,真的会变笨啊。可是真的宁愿做一个幸福的笨蛋。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不用动脑子。

宋辞敲了一下沈清的头,“一脸傻笑想什么呢?”

沈清往她身上蹭了蹭,“想你呢宝贝。”

“想我什么?”

沈清一脸狡黠,“想要了你。”

“来来来。”宋辞从没见过她这样,但还是很快地接住了她的梗。

季凡本就没怎么睡得着,听见两人腻歪,把书从脸上一拿,直起身子大吼,“能不能别在老娘面前秀恩爱啊,要秀也把我带上来个3p啊……”

沈清跟宋辞非常愉悦地答应了她的要求。最后的结果就是三个人一起讨论煜城市扶贫政策。

季凡跟冉叔以前都是x大的学生,季凡学的是英语,毕业以后觉得自己不是靠英语吃饭的人,所以干了别的事儿。但她以前在青年志愿者协会干过,整整一年的时间她都负责与偏远地区小朋友心连心的活动,也了解很多贫困家庭的具体情况,所以参与到讨论中来简直是如虎添翼。

季凡在“如何申请到课题”“如何制定行动计划”等多方面提出了建议,最后要敲定的时候,她突然问起二人打算到哪些地方做调查。

沈清跟宋辞赶紧问季凡有什么好的地方推荐。

季凡说,“要不就去酉阳跟秀山吧。酉阳那一带我比较熟,我以前去过,而且秀山跟酉阳挨着,两个都是国家级贫困县。”

沈清跟宋辞点头说好。一边查两地资料,一边接着听老前辈说话。

“而且,我现在就可以到酉阳去。就当给你们踩点了。”

沈清并没问季凡为何要去酉阳,她也没注意到刚回来的冉叔听到这句话后在门口立住,丝毫不敢动弹。

季凡从酉阳回来的那天,沈清没在书店见到冉叔。

她正打算问问老板,季凡便让她坐下。

“沈清,冉叔以后可能不会来这儿了。”

沈清刚从外面进来,搓着手暖身子,听到季凡这句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那他去哪儿了?”

“他要缓一缓。”

沈清愣住,但又不敢多问。当初她到书店来问招不招兼职就是冉叔接待的她。她知道老板本来是不打算招人的,但最后也是冉叔求情把她留了下来。从上学期到现在,沈清已经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了,冉叔就像她的亲人一样,可是现在……

“这个书店最早是他开的。”季凡开口,她觉得有些事情告诉沈清也无妨。

“我比他小一届,他是我的直系师兄,也学英语。你知道在x大学英语的男生并不多,他把我们系最漂亮的师姐追到手了,当时多少人羡慕他,都说姚渺这朵鲜花插在了****上。但是后来我们发现他俩是真配,这么多年我都没见着一个人像他那样待一个人好的。姚渺想开一个书店,在里面煮咖啡,冉晨还没毕业就开起了这家店。当时我们真的,太羡慕姚渺了,找到这么好的男人。那年冬天,姚渺带冉晨回家见了父母,姚渺是酉阳人。两人的喜事差不多就这样定下来了,可是他们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冉晨离开去上厕所,等他回来姚渺已经死了。”

“发生了什么……”沈清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知道春运期间车站人多,那天警察追击一名逃犯,枪子儿误击。姚渺就这么死了。”

……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人的命是不是早就注定了,我们每天的生活不过是在命运这张网里徒劳地挣扎,越挣扎,越把自己推向命运的手中。”

……

“冉晨在书店里一直呆着,过了很久,有一天,他终于出来了。他对我们说,姚渺回酉阳了,过几天就回来了。当时我们就知道,完了。但是除了姚渺这件事以外,冉晨在别的事上跟以前还是一样,但我们都知道,打那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也许他自己也知道,这等待是多么的无望。我毕业以后就把书店接手,让冉晨在这里帮忙,后来我又开了好几家分店,但他一直在这里。”

“其实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该说他是痴情还是魔障。我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可他就是不出来。其实他自己都知道姚渺已经不在了,但他就是不肯承认。他爸妈找到我让我帮帮他,老人家都快七十了啊,就想抱个孙子。我是真看不下去了。前几天去酉阳找姚渺她爸妈。他们也知道冉晨这么多年一直没想得明白,让我把姚渺离家时写给二老的信转交给他。”

“她在信里说,这个愿意在冬天深夜为她煮一碗面的男人就是她最好的选择。她说她已经很幸福了。冉晨看了这封信就开始哭,我从没见他哭得这么厉害,这么多年了,我都以为他忘记怎么哭了。我是真心希望他走出来,我也不知道他看了这封信能不能放下。我希望他明白他已经让姚渺很幸福了,姚渺的死不是他的错。”

“他看完信告诉我,这个书店交给我了,他要去开一家面馆,为她煮一辈子的面。”

“到最后,又绕回来了。书店不要了,换成面馆,有什么差别?之前学校里还有姑娘对他有意思,现在这么一来,书店老板变成面馆大叔,更没救。沈清,我是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想得明白。你说他幼稚吧,可他其实什么都明白,你说他明白吧,可他到底没有走出来。”

沈清想了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就让他这样吧。这种事情,外人都帮不上忙。”

章珣回学校算早,校园里还没多少人。牵着沈清准备出去吃饭的时候,正巧碰到了李言,当然,他旁边还有翁昭。翁昭是带着翁迟来学校玩的,翁迟正嫌人少无聊,碰到姐姐熟人,便人来熟地邀约一起吃饭。沈清看到翁昭其实有些尴尬,毕竟宋辞跟她现在成了朋友。但翁昭却没怎么在意,沈清也就不好拒绝。一行五人聊着天往外走,翁迟见沈清不爱说话,便主动过来找她聊天。

李言打趣,“就不怕章珣吃醋吗?”

翁迟却突然后知后觉,得,自己跟两对情侣,他还是多出来的那个,亮度简直够得上浴霸。

“不行啊姐,你还有没有同学在学校,叫出来一起吃啊。”

沈清看得出翁迟跟翁昭关系很好,她想起那个叫翁景的姑娘,都是很吸引人的样子。翁迟的打扮很抢眼,他不是靠着衣服的颜色和款式,他穿的大衣是经典款型,但是他配了挂饰就显得别出心裁。刚才跟他说话,沈清才知道他在北京上学,跟他们是同级,他的专业也是政治学。还挺有缘,沈清心想,好像翁家的三个孩子都还蛮讨人喜欢的。虽然有翁昭跟李言……沈清也是后来才知道翁昭跟李言半年来的开房记录被人贴到了网上,说起来他们的事情被曝光也是被人整了,尽管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干了这样的好事。

“这时候在学校的人不多啊。跟我们一起吃个饭而已,这寂寞都耐不住?”

“于漱刚给我发消息说他到寝室了,要不咱把他叫出来吧。”章珣说道。

“好好好。”翁迟开心得很,现在只要有一个人来解救他电灯泡的孤独命运,他都愿意。

于漱上飞机前也没吃饭,这会儿也饿得很,便让他们点好菜,马上来找他们。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翁迟。在两对情侣卿卿我我的时候,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添加了各种社交网络好友。

翁昭没有发现自己的弟弟突然变得很安静,李言和章珣也没发现他们的室友竟然多了一丝害羞。沈清也什么都不知道。

唯有翁迟和于漱,心照的人,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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