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坐在面馆,双肘撑在桌子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缠着头发,堂前的风毫不客气地吹进屋内。冉叔端着牛肉面放在沈清面前,腾腾的热气顺着风就吹至眼前,沈清的眼睛一下便认出这时隔多年的老味道。
冉叔顾自坐在她对面,沈清一瞧,这才过了几年啊,头发都快白完了,早些时候还曾经有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师姐动心想嫁他呢。沈清笑着打趣,“冉老板你这还不嫁人,待字闺中得到什么时候啊,头发全白了才肯找个老板娘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头发白得快,我也不愿染。”

沈清一看他避开这话茬,便低下头来认认真真地挑碗里的香菜。

“在国外待久了香菜都不吃了啊?”

“好久没吃了,闻到这味道有些不习惯。”

冉叔摇头笑笑,沈清伸出左手将额前的刘海别在耳后,抬眼看他沟壑起伏的眼角竟然有些湿润的亮光。沈清又一笑,“我开吃了啊。”冉叔起身,“行,你先吃着,我招呼别的客人去。”

就在他移步敞开视线时,沈清看到了宋辞。依然是一头黑色长发,还是那样单薄。

宋辞好像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侧一下头捋开胸前的长发便看见了她。

“好久不见,快来吃面。”

好久不见。现实生活中的“好久不见”堪比电影小说里一句“很多年后”,一句话就把这中间许多年的时光概括殆尽。

宋辞就这样在傍晚人间烟火最是喧哗时款款走进冉叔的面馆,坐在了沈清的对面。好像昨天才一起从酉阳回来,饥肠辘辘地跑来吃面。

沈清先吃完,于是放下筷子欣赏宋辞。

面馆的桌子深褐色倒是没变,可累经岁月到底也被油烟浸染得光滑圆润,一团团褐色都软得像在酱油缸子里泡过很久,没有边缘没有棱角的亮法,映得宋辞的头发更加柔顺。沈清想起那年夏天她们一起去酉阳秀山做扶贫调研,在大山里住着,连着几天没法洗头,沈清天热极也戴一顶帽子,宋辞则是把披肩长发扎成马尾又挽成髻,二人互相嘲笑,没心没肺。

沈清笑起来眼角是向下的,她不笑的时候看着又冷又远,可一笑脸颊就嘟起来,看着和气又温暖。宋辞看见她这样的笑容,心上好像又可以开花一般,喝完最后一口牛肉汤,心满意足,好像要把心里那朵只是含苞的花浇灌绽放。

“你,是在念博士后吗?”沈清见她喝完汤便开口问道。

“我留校了,在行政法。”宋辞用纸巾擦干净嘴,又反问道,“那你呢,怎么回来了?该不会是因为冉叔吧,我就说当年不止那个什么宋师姐想嫁给他,你心里肯定也有他。”

沈清垂下头围好围巾,将堆在围巾里的头发拿出来,随意散在肩膀上。“我倒是看上了他,可冉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等他老婆,我心都伤碎了只好远走他乡了。”

两个人心知肚明地开着心照不宣的玩笑。过了这么久,有些东西只能用玩笑的方式说出来。

沈清放下钱,冲着厨房喊了一声,“冉叔,我们走了啊”。

沈清站起身,低头看着宋辞,微微笑道,“陪我,再看一眼母校吧。”

x大是全国著名政法院校之一,偏居西南一隅,奈何至今未入211之列,x大学子为此神伤不已。沈清当年报考x大是铁了心要读法,大学一毕业就进律所,希望饱经生活蹂躏,成长为一名光荣的律政俏佳人,无奈命运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x大倒是进了,不过专业被调剂到政治学,虽然同属法学学科,但前途路向终究是千差万别。沈清在国外忙到忘记吃饭的日子里却总是会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想,如果当年自己如愿以偿读了法学,那么现在的她在做什么。那句话原来确实是对的,高考是阴差阳错的,沈清轻轻一笑,何止是高考,人生中的每一步都是阴差阳错。

宋辞想不起上一次跟沈清这样走在校园里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在几年前她去p大看她,彼时的沈清瘦了很多,带着宋辞走在p大著名的湖畔,笑着说现在打开手机自带电筒,不知道能照出多少电光火石的木石前盟。二人向来爱开玩笑,旁人在时彼此眉目所动,交接只有对方能懂的恶趣。

从x大北门走进来,香樟树依旧长得茂盛,饶是在现下寒冬依旧不依不饶地在人行道上垂下浓密的影子。沈清挑着树影的空隙走,宋辞失笑。

“快过年了,怎么想起回来了?”

沈清微微仰起头,暖黄色的路灯光缓缓落在她的脸上,看起来好像还是个孩子,虽然她从来都爱穿长款大衣,冬天爱围围巾穿短靴,但宋辞看得见这么多年了,她把自己心里那个孩子照看得很好,旁人看来清清冷冷,其实只要遇到有趣的事,就开心到不行,脸上便开出一朵花。

沈清嘴角抿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手上的工作忙完了想给自己放一个假,正巧看到回国机票便宜就直接飞回来了。”她顿了顿,又说道,“夜景还是那么好看。”

宋辞听见这句话竟然恍了恍神,沈清的手挽住她,觉到一阵冰凉方才缓过神来。

沈清在这一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把头轻轻靠在宋辞的肩上。

“这样挽着走,不介意吧。”这句话好像是在询问,但其实是在陈述。她知道时隔多久,不管二人有无联系,再见面时依然可以这样挽着彼此,靠着彼此。

宋辞突然很想哭,但她忍了下来。

从身后走上两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笑着招呼“宋老师”,手里的篮球拍得极好。靠在她身上的那个人直起身偏过头看着她笑,“宋老师好呀。不会有人怀疑我是你女朋友吧。”

“求之不得啊,哈哈。”

二人目光碰到一起,灯光树影,人声鼎沸还是入夜安宁,她们在一瞬间都变得年轻,回到了十年前,那时还没有宋老师,也没有打飞的回来看夜景的沈清。她们还很陌生,只是一条条若隐若现的脉络将二人连在一起,十年后回头把把脉,才恍然惊觉从那时起,手心里就长出了缠绵孤绝的线,那条线上打了许多结,疙疙瘩瘩颇为硌手,不晓得十年的时光是否已将手心打磨光洁。

沈清大一伊始就开始做兼职,忙得昏天黑地,白天没课就在家教中心做接线员负责家教咨询和意见反馈,晚上没课就去学生家里做家教,周末在超市下班后就站在天桥下发传单。大二课业繁忙,好在室友肖笑推荐她到学校图书馆打工,沈清也就辞了超市的活儿,一方面固定做两个学生的家教,一方面在图书馆上班,周末则到学校附近的一家书店帮忙。这样算起来,其实比大一累死累活赚的钱还多些,最关键的是在图书馆把书整理完后她还可以坐下来上上自习,看看自己喜欢的书。她向来爱看书,爱到骨子里。在书店打工也有这样的好处。她把图书馆藏书摸得门儿清,尤其是她负责的二楼文学类书籍,她也对市面上的流行了若指掌,书店销售动向她最是熟悉。沈清在书店或是图书馆看书的时候常常自嘲,这是中饱私囊,行职务之便。然而所有的故事恰恰正好要从这两个地方说起。

沈清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便赶到图书馆敲论文。她向来就嫌时间不够用,因此总是比别人抓得紧一些。这次要搞定文献综述,必须借助图书馆得天独厚的知网资源。她一边咽面包,一边下文献,一篇轮着一篇地看、写笔记做摘要。等到八点的时候,图书馆工作人员就要开始清理这一天的书,归放到原位。沈清把电脑放进书包,理了理围巾,把困在里边儿的头发解救出来,散在肩膀上。她站起身习惯性地迈出步子时,却突然敏锐地感觉到身下姨妈驾到沈清稍稍握紧了拳头,在脑子里骂“敏锐你个鬼,怎么偏偏这时候来。”沈清打算收完书赶紧回宿舍,可是小腹却一阵一阵地传来痛感。她只能庆幸刚来这天量不算多,于是便忍着痛苦大仇深地推着书车穿梭于书架之中。

章珣就是在沈清2013年11月姨妈来访的这一天出现的。

他从来都是在图书馆四楼法学专区正襟危坐或者抓耳挠腮地敲论文默文献,可是法学翘楚的他在这一天鬼使神差地去了图书馆二楼,鬼使神差地打算借一本小说。可他置身图书馆二楼文学的园地却怎么也找不到室友于漱要的那本书,他在心里问候了于漱全家和图书馆全家以后准备转身潇洒离去时,正好瞥见一个图书管理员踮着脚在放书。

“同学,你需要帮忙吗?”章珣良心发现般开口问了问眼前这个目测只有160公分的小同学。

“谢谢,不用。”沈清转过头来笑着说。可是章珣知道她的眼睛一分一秒都未曾正眼瞧过他。

“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沈清听到这句话波澜不惊地转过头来,眼睛看着他,呆愣地问道,“什么忙?”

“啊,是这样的,我想借一本什么什么夫人,对,帮我室友借,听说里面有很多精彩描写。”

沈清垂眼,“我知道了,我帮你找吧。”

“行,你帮我找书,我帮你放书。”

“不用了,我能放到。”

章珣心里翻了个白眼,眼前这个姑娘过了半晌便递给他一本书。

“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这本吧。”

章珣接过来粗略扫了一眼,“对对对,反正就是什么夫人之类。”

沈清“嗯”了一声,转身接着整理。

沈清刚刚转身就听见身后人叫住她。她感到莫名的厌烦,很想扒开他的脑袋冲着他吼一句你知不知道姨妈期的女人不要烦啊。

可是章珣只是想提醒姨妈期的沈清注意一下身后而已。

“同学,你的裤子。”

沈清背对着他深呼吸,咽下一句骂娘的脏话,转身木然地重复一遍“我的裤子?”三秒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并迅速红脸。你奶奶的。她不能骂他多管闲事,要不是他可能自己还会穿着浸红的裤子来来回回。

章珣完全没注意到沈清眼神里的尴尬,他只是发现这个高冷的妹子竟然一下子脸红心里有点窃喜。

还好是在书架里,隐秘的小空间,沈清庆幸没有更多的人看到她的窘境,可现在她面前站着这一人就足够让她感到泰山压顶。她控制着深呼吸,然后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那你怎么办?我的外套借给你。”章珣边说边脱,沈清连忙摆手拒绝。可章珣早就把衣服脱下来搭在她的身上。

沈清闻到一股淡淡的肥皂味。看来这孩子衣服没清干净啊。沈清发觉自己走神,连忙回过头来定神。她看见面前这个叫她同学的人脱下衣服后只穿了一件薄衫,想着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可是章珣往后连退三步,边退边说,“别还给我,现在穿着。”

沈清有些愧意,但到底没脱下来。

“衣服到时候放在南六宿管那儿就行,我自己去拿。”

“好。谢谢你。”沈清的脸上依旧云淡风轻。

“那我走了啊。拜拜。”章珣仰了仰下巴,算作告别。他手里握着一本《包法利夫人》,心里有丝莫名的甜。

章珣回到宿舍,把书扔给于漱。于漱在床上蹭地坐起来,把书往章珣位置扔。

“傻叉啊,这是什么玩意儿。”

“你要借的书啊你个傻叉还扔我?”

“我要借的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你他妈给我一个夫人干啥。我要情人,不要夫人!”

章珣一听便想起来好像是要他借这本情人来着,是自己弄错了。他把书从地上捡起来,放在桌子上,看着封面上的女人像,却突然想起那个垫脚放书的人。

李言这时候从外面回来,夏知远端着水杯笑着打趣,“舍得回来了?这个点不是正好小树林来一发吗?”

李言却没搭理他,走到位置上玩手机。夏知远自讨没趣,也没多想,便坐下来打撸。

章珣此刻却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开撸,他的脑子里忽闪忽闪亮晶晶,好像天上小星星。

这感觉不对啊。章珣决定洗把冷水脸清醒一下大脑,可是越清醒,他就越看得清她的样子。

浅色牛仔裤,上身外套也是纯色,里面是一件黑色背心。转过头来像失了神一样,聚焦成功以后又高冷得很,提醒她以后偏又红了脸。他以为她清清冷冷,可是哪个气质清冷的人有这样波涛汹涌的。对,没错,他还看到了她的胸形。

章珣抱着《包法利夫人》躺在床上思春的傻样被于漱拍下来发到班级微信群里,然而始终发呆的章珣并不晓得自己的各项姿势在群里引起了一阵膜拜。他如此全心全意地思春然后沉沉睡去。

于漱握着手机狂笑却不敢出声,狰狞的样子让夏知远一阵恶寒。

得,这宿舍几爷子全是些疯子。

夏知远想,我也是个疯子。

李言在宿舍熄灯以后走出宿舍,夏知远在心里静静地翻了一个360度的白眼,然后接着打游戏。

这一天晚上如此平常,平常到沈清只能通过自己姨妈周期来推算她跟章珣的初识究竟是在哪一日。年轻时她是一个仪式感非常重的人,她总是想记住每个重要的日子,可是稍微老上那么一下就足够晓得每一天都很重要,重要到每一天都不必记得。

起初章珣也并没有特意去找沈清,但他就是上哪儿都能碰到他。

第一次是在学生活动中心,章珣上二楼打篮球,正好看见沈清在上羽毛球课。跟沈清一起练习高远球的那个人每次准能不偏不倚地打出界限,沈清前前后后跑着跳着都够不到她的球。其实她转身捡球的时候早看到了章珣,那天晚上回寝室脱下裤子才发现后面渗透的不是一点半点,一想起这事儿她就不敢抬眼看他。事实上她也注意到了章珣的目光,女人的敏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虽然有时候难免有自恋的嫌疑,但女人确实能感应到某些专属目光,或者说男生看人从来都毫不掩饰,直直地落在别人身上。

从章珣的视线看过来,沈清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运动外套,但是挥拍子的时候衣服老是跟着手臂向上缩,好像空气都缩进她的胸前一样,看着鼓鼓的,但是上下起伏又有着细微的摆动。章珣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天他看到的黑色背心。所以在沈清担心她的裤子的时候,作为男人的章珣自始至终地关心了她的身体发育健康。

下课以后轮到沈清收还球拍,她弯着身把羽毛球往篮子里放,接着就看见两只脚,唔,好大的球鞋。

“你好。”沈清顺着脚往上看,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什么,朝着他礼貌地笑。

章珣正好可以看见她弯下腰时胸前的线,但他只用余光一笔带过。

“上课啊?”

“是啊。”

两人略微有些尴尬。章珣只好又问道,“喝什么水?我顺便买。”

“不用了。我带了杯子。”沈清说完准备拖着篮子走,又转过来小声地说道,“你的衣服我放在宿管那儿了,你去拿了吗?”

“恩,拿了。”章珣放下篮球准备帮她一起拖篮子。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来。”沈清笑着拒绝他的好意,边拉边拽把篮子拖到了体育用品储放室。

章珣淡淡地看着她的背影,可他发现自己心跳得非常快。可能是刚打完球。

……可能是刚打完球,所以她的胸前还有些许的汗水闪着光,他看见她的胸前有一颗明显的红痣。上次就注意到了,这次才发现那颗痣长在了正中间,像一粒浑然天成的挂饰。章珣失笑,这是一个胸有大志的人啊。嗯,也是一个身怀大胸的人。

沈清走出储放室发现章珣还站在那儿,她走过来示意自己先走。章珣抱起篮球跟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啊。”这是个非常平常的问句。但沈清听到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好像周围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原本安安静静甚至孤独得好像冰天雪地的世界出现了一丝别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啊。

“沈清。”

“清是有三点水那个吗?”

“嗯。”她回答得很小声,章珣比她高很多,要稍微侧着身子才能捕捉到她的频率。章珣在脑子里画了一遍她的名字。跟她人倒是有些像。可是章珣搞不懂为什么在一个人身上能够同时中和两种气质,一种是性感甚至带点魅惑,一种是清冷好像她总是不欢迎他的到来总是对他说“不用了谢谢”然后拒之千里之外。她是一个矛盾的人,可是倘若你仔细听,就会发现这种矛盾在她身上调和均匀,这使她看起来甚至还有点和气。

“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啊?”

沈清抿了抿嘴唇,心想我知道你叫什么啊。但她还是乖乖地****,“你叫什么。”

“章珣。文章的章,珣有王字旁。”

沈清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珣有王字旁。

章珣后来又不断地碰到沈清,作为一名理性的法学学生,他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当你新认识一个人后你就会在一段时间内不断地遇到她。

于漱也跟章珣一起见过沈清几次,说实话她是那种她不惹你你不看她就会完全忽略掉的人,要不是章珣这傻叉每次都跟见着宝一样眼睛发亮,屁颠屁颠地上去找她说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记得这样一个妹子。

于漱这次静静地捧着一盒酸奶看着章珣扣着后脑勺跟她说话。他搞不懂堂堂法学院高材生、校辩论队专打三辩的风云人物、带领院篮球队拿下政法杯篮球赛冠军的一大老爷们儿得多不正常才能看上这样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女人。他又静静地将沈清上下瞧了一遍,黑色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身材好坏,一条大围巾把脸捂得看不见下巴轮廓,一双短靴看起来不大暖和,他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五官也不少特别有棱有角的那种长法。于漱扁了扁嘴,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夏天更容易判断美女与否,冬天一个个裹得跟大麦棕一样看个鬼,第二,他的打扮比女生还美,这是他自信满满的骄傲。

在于漱仍旧沉浸于“我就是我是最美的烟火”的想法时,章珣终于目送沈清离开,然后屁颠屁颠地过来叫室友。

于漱回过神来斜了个白眼。“终于舍得回来啦。”

“我想追她。”

于漱听到这句话在心里咽了一口香肠般,“你瞎啊。”

章珣用肩膀碰了碰于漱。“丫怎么说话呢。我就是觉得哪儿有这么有缘的人啊,上哪儿都能碰见她。你看我百年不去图书馆二楼的人好不容易去给你丫借情人就碰上了她,还让我逮见她来姨妈这样的好事。我在学活在食堂在三教,哪哪儿都碰得见。而且我看着她也挺喜欢的,你说我干嘛不追啊。”

于漱玲珑地翻了个白眼,“得,那我还跟你室友同床这天大的缘分呢,你怎么不追我呢。不是我说啊兄弟,以前你们部门那个民商的,还有那个审计的,哪个站出来不比她好看啊。”

章珣跟拍皮球一样往于漱脑袋上扣,“这就是遇上了。”

于漱一边揉脑袋一边怨念,就这么轻易就能遇上的,恐怕也能轻易地走了。就等着看你丫好戏了。

沈清也弄不大明白章珣怎么就对她感兴趣了。说实话她从一开始,就对这样莫名其妙有一个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感到,排斥。她向来是独来独往,也亏得宿舍室友从大一就知道她这样,偶尔碰见班上同学聊上几句,就有人掏心掏肺地跟她讲实话,说班里人都觉得她深居简出,说好听点叫有个性,难听就是骂人装清高。跟她讲实话的人又加上一句,不过跟你聊上几句又觉得你人还蛮好,真是奇怪。沈清无奈,不是她生来孤僻,而是的确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像其她小姑娘一样聚餐,一起拉着手逛街,也没有时间认识新的朋友。甚至于,想到像别的姑娘一样拉家带口带着男朋友一起上自习,她都无法抵挡那种强烈的反胃感。一个过于享受孤独的人会害怕,害怕多出现一个人就打乱了她的节奏。她也不是生来就习惯于此,而是逐渐就依赖了独来独往。

沈清最近除了上课,还要写三篇课程论文,准备四个presentation。她还要打三份工,实在分身乏术。有时候她在课上看着老师升起困意感到疲乏的时候,难免感谢大学某些老师如此的善解人意,让她这样有心好好学习的学生也能安然入睡。比如眼前这位老师,总是穿着橘红色的特步夹克外套,里头是一件绿色polo衫,他总是淡定地面对讲台下睡倒一片的莘莘学子一如既往地吐气如云讲述政府与市场关系的漫长历史。沈清看得百无聊赖以至于她觉得这种无聊都是不可多得的趣味,她在脑子里回放最近发生的一幕幕事情,比如章珣在宿舍楼下碰见她时硬是塞给她一袋刚买的香蕉,比如章珣在图书馆找她帮忙借福楼拜的《情感教育》,比如章珣在食堂跟她招呼然后问她微信是不是卸载了……章珣撑起身子,想要摆脱脑子里这种凌乱而糟心的状态,于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橘红色外套。

她听见他一如既往用毫无平仄去入情感变化的声音说道,“同学们啊,这个,老人摔倒了还是不要扶了,他们要扶就让他们扶吧,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还是要离远一点,因为我们现在还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啊。你们说是不是啊。”

讲台下少有的没睡着的人都是各玩各的,没有一个人理她,好像大家都没听到他这番言辞,这番情真意切的说教。

沈清微微一笑,站起来。

“老师。”

讲台上的人大概讲课讲得也快睡着了,自己都不大清楚自己嘴里吐了些什么,突然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女生站起来,难免还有点吃惊。

“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你上课了。能占用几分钟时间吗?”

“你说。”

水波不兴的大学课堂上突然有人站起来发言,打瞌睡的人陆陆续续地都醒了。似乎大家都对好戏有着一种超强的心灵感应。

“老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但我想在现下追求独立与平等的大学课堂,老师自己的观念能否不要刻意地灌输给学生呢。”

睡醒的同学一脸迷茫又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沈清,这个总是坐在教室右后方,少言寡语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台上的人说出这句话就反应过来是关于老人摔倒了扶不扶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各自有各自的观点。我现在站起来无非也是我本人一种观点的表达,比如说刚才老师认为摔倒了不该扶,这是老师您的观点,比如我认为摔倒了不扶是这个社会出了问题,但是我不能因为社会出现问题而放弃我的良心,这就是我的观点。而我认为,老师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你不能以教师的身份来告诉我们不该扶。”

教室变得有些浮躁。沈清说完话打算坐下。讲台上的橘红色外套有些难堪,连带着衣服都像是变成了猪肝色。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沈清。”

橘红色外套开始在点名簿上搜寻她的名字,眼睛虚成一条线,透过镜片直勾勾地落在“沈清”这两个字上。

“好了,你坐下吧。”橘红色外套说话向来拖得很长,一句话拖得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我们接着看一下马克思和马克思·韦伯在社会与国家关系上的观点。”

安静了。

沈清哑然失笑。便是这般的,轻描淡写么。

教室里屡屡有人回头来看她,开始还是偷偷地看,后来就变得正大光明。讲台上的人感觉到这种躁动,抬手看了看表。好了,还有两分钟。

沈清抬起头笑着。要看就看好了。我又没错。

我又没错。她一直有些固执。很多年前,她就是这样。站起来,说话,笑着。我又没错。

两分钟后,她走出教室,开始往公交车站跑。

临近十二月的煜城已经很冷了,但她一刻也没停下来,一直往前跑。

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往前跑。

好像,过了这么多年了,生活都没让她喘匀一口气。

她不服气。

章珣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穿着蓝色大衣背着黑色书包的女人把手揣在口袋里用力地跑。明明是动态的场景,但是却凝结成一幅静态的画面经久地留在他的眼前。

他看着她冲出下课高峰的人潮,一直往南门公交站方向冲。他不知道她在跑什么,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跑。很快,他就追上了她。183的个子揪住160的她简直易如反掌。

“你跑什么跑?”

沈清被扯得停下来,她其实不敢说话,因为她怕自己声音里会带哭腔。她讨厌这样懦弱没出息的自己。但她还是开口理他。

“我要赶时间。”

“去做什么?”章珣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侵犯到她的**,但他还是想问。

“做家教。”

“我跟你一起。”

沈清边走路边说道,“难道你要跟我一起去人家屋里吗?”真是好笑。

“你是要坐公交对吧,那我陪你坐。”

如果说沈清之前一直把章珣的种种行为强行排斥于脑海,那么这句话以后,她不得不停下来思考其中意义。

“我陪你坐。”章珣不带起伏地重复了一遍,他只是在阐述,不是在请求。这是他作为狮子座最后的倔强。

沈清默然。

正巧619开过来,她裹紧了衣服挤上车,开始在人挤人的公交里寻得一丝能喘气儿的地方。章珣也跟着她挤上来,一直跟着她,凑在她身旁。

车上人是真多。下班高峰,有一种全煜城的人都赶来挤这趟619了。章珣差一点就没挤上来,他看着沈清跟条鱼一样缩上来,心里简直升起了一股敬佩。

沈清偏过头去不想理他。章珣偏偏卯足了劲地不要脸一样靠着她。

“你小心点啊,我看你后面那个大叔想占你便宜。”

沈清无语,这位同学你说话能不能小声点,不止是大叔,身边的大妈大娘现在都在看他。

“你家教在哪儿?”

“中央公园。”

“要做到几点?”

“10点。”

“那会儿还有公交吗?”

“跑快点能赶上。”

“好,我等你。”

“不用了。”

不用了,又是不用了。说实话章珣还没在哪个女的身上听到过这么多次“不用了”。我帮你放书吧,不用了。我的外套给你,不用了。能不能请你吃饭,不用了。……我等你,不用了。

章珣向来是个不屈不饶的人,当初他选择学法就没想过要对恶势力投降,他喜欢挑战,更享受克服困难的过程。他打篮球赛拼成那样没说过累,打高校辩论赛日夜不休地准备辩题也没觉得难,可是现下他为什么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女人,而是一面墙,很难推得动。

他的性子上来了就直白地表现在脸上。沈清瞥见他一脸不爽,还是没说话。但她转过来来却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画他的样子。

长得蛮高,看起来也没什么肉,五官……五官没怎么仔细记过,就记得还挺端正,眼是眼,嘴是嘴的。沈清很想掐自己,这么多年了,脸盲的病俨然发展成了绝症,一个见了这么多次而且现在就站在她身旁的人她都记不住脸。那么,我都是怎么想他的呢。沈清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想他?我想他什么。想他个大头鬼啊。

公交车转弯来得太急,煜城上下坡太陡弯道又急,总是让人心惊肉跳,还好沈清下盘算稳,抓住抓手也没怎么晃动,倒是身边的人往她身上靠了靠。她更加强烈地闻见他身上那股烟草味道,那天他给她的外套上就是这样的味道。所以这个人得多爱抽烟。

章珣靠向她时若有若无地嗅到她头发的清香,很淡,很快就没有了,他默认了自己的变态行径,悄悄地又低头去闻,然而再也没闻到。他看着她依旧淡淡地望着车窗外,觉得总是穿着蓝色衣服的她像一个谜。他好像从来没有看见她跟朋友一起过。

“老人摔倒了你扶不扶?”

章珣听到这个问题有些吃惊,但还是很快就回答。

“扶。”

沈清点头的弧度很小,但章珣还是看到了。这个当下讨论最热烈的问题他也思考过,但他没想到在这样身子紧靠的迷醉时刻她想的竟然是这样的问题。

可是章珣不知道,一句简单但是坚定的“扶”在沈清心里产生了怎样的作用。

“中央公园附近有一家书店,也是学校外面那个书店的老板开的,你可以去那儿看书。”

我可以理解为,你答应让我等你了吗?

章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他希望今天的交通再堵一点。

沈清今天辅导的小孩已经快中考了,但他英语确实差得厉害,孩子的父母再三要求一定要把英语提上来。但是每次沈清都看得出他心不在这里。孩子姓顾,叫顾然。明明是两个十分潇洒的字,放在一起偏偏造就了一个固执的小孩。顾然不是学不好,他是根本就不想学。

沈清看到他卷子上满满的红叉触目惊心,英文字母写得乱七八糟,心里有些烦闷。

不知道家里那个人是否也是如此。

“老师,我不想学就是不想学。你还不如陪我玩一会儿。”顾然长得很好看,就是那种粉雕玉琢的好看。但是沈清不买账。

“我收了钱就得负责。”

“老师,我喜欢一个人快三年了。从我读初一就开始喜欢。”

沈清一听这是要谈心的节奏啊,她本来想拒绝然后把话题引回来,但今天,她想听。

顾然其实很聪明,他一眼就看出沈清有听下去的意思。于是他接着问,“老师,你有喜欢的人吗?”

沈清摇头。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别骗我。”

沈清挑了挑眉,看着眼前这个“成年人”。

“我不骗你。我没有时间去喜欢一个人,也给不了时间让一个人喜欢我。”

顾然顾自说下去。“我喜欢的那个人学习很好,是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但是他喜欢上了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所以我一看到英语就像是看到了那个女生一样,特别烦。”

沈清打算“嗯”一声继续听,但是她迅速反应过来。

——所以他喜欢的那个数学课代表,是男生?

顾然看见她眼皮动了动便晓得这个一直以来帮他补课的老师是个明白人。

“初一上学期要期末考了,结果我拉肚子,拉完以后回教室全班人都在上自习看书,只有他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当时就哭出来了,我说我想喝奶茶。全班人都看着他啊,他真的就跑出去给我买了奶茶,还是热的。我就是从那天开始确定我是真的喜欢他的。”

沈清很专心地听他继续说完。说到最后顾然嗓子都有些哑了,沈清想了想才开口。

“喜欢一个人但是他不喜欢你的情况其实很多,不是所有人都有小说里的运气,都能互相喜欢相亲相爱地在一起。”

“我知道,可是我想我难过的是,他这辈子应该都不可能喜欢我了。有时候我很羡慕那些女生,因为她们只要变得好看就会有男生喜欢,可是不管我变得多好看多优秀,他都不会喜欢我的。”

“喜欢一个人就只是喜欢他啊,跟性别年龄阶层又有什么关系呢。”沈清说出这句自己并不相信的话。她感到很无力。

顾然擤掉鼻涕望着她,“老师,谢谢你,这些我都不敢跟我朋友还有爸妈讲。”

“我会保密的。但是我认为这不能成为你放弃英语的理由。”

她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

过得好不好是你自己的,因为你再长大一点,你就不会喜欢他了。

她没说出口,因为她从来就学不会像橘红色外套把自己的观点灌输给学生,她能做的只是倾听,然后客观地提出建议。

沈清走到书店已经快十点了,但她看见章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却没舍得叫醒他。过了一会儿,章珣自己抖了一下猛地醒过来才迷迷糊糊地望着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走吧,我们回去。”沈清说。

章珣结掉咖啡的账,跟着沈清走出来,才发现外面冷得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沈清有些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章珣不以为然。“反正晚上没事。还有,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客气啊。”

沈清笑了笑。她知道自己这一点其实还蛮让人诟病的,因为过度的客气有时让她自己也感到生疏。但是她好像暂时还没有办法改掉这一点。

“你饿吗?我请你吃夜宵。”

“我刚才出去逛了逛吃了点东西,你才是那个没吃晚饭该喊饿的人吧。走吧,咱们现在回学校,我请你吃。”

“我习惯了,晚上不太吃东西。”

章珣侧过头看她,“可是也没见你很瘦啊。”

沈清“噗”地笑出来。这是章珣第一次看她笑得这么坦白。

“你知不知道现在我还算瘦的啦。”

章珣走到前面转过来倒着走,边走边看她。

“你胖的时候什么样子?”

“不能看。”沈清一本正经。

章珣默念,难怪胸大。所以当真男人的回路绕来绕去都会回到最原始的点上。

“喜欢是什么感觉?”

章珣听到这个问题再一次感叹,这个女人思维实在跳跃得很,你完全把握不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他还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可是,他发现自己平素的能言善辩此刻面对她这个简单的问题时,只能举手投降。他也说不上来。喜欢是什么。初中他知道喜欢就是好看的同桌每天给他巧克力,高中他知道喜欢就是看着长头发的妹子发呆,可是现在他也说不上来。

沈清见他不说话,也不开口。

两人有些沉闷。

“我喜欢你。”

对,现在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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