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氏此人惯会阳奉阴违,嘴上一套事后一套,她这会儿割肉卖血的许诺了不少,转脸就能吞一半回去。
比如那装银子的箱,是妆匣子那么大点还是半人高的大木箱子,那差距可远了去了,再有首饰布匹,成色样式如何,都是能大做文章的。沈令菡要是不提一句,她能把压货发霉了的布都塞进嫁妆里,再给一堆破铜烂铁似的首饰,还不如不给。

“自然是装银的大木箱,舅母还能糊弄你吗?”于氏招呼着人在旁边记,“你要是怕舅母食言,我给你记下来画押,这总行了吧,哎呦,令娘可精明的呦。”

嫁妆倒也勉强说的过去了,能从于氏身上搜刮这么多,等于要了她半条命,沈令菡也不再揪着她不放,转而看向郑氏,“外祖母,爹娘不在,铺子也没了,难得舅母疼我,给我这么些嫁妆,往后日子也能有些保障,是瞎子我也认了,不然今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呢?”

郑氏给堵的说不出话来,她骂儿子媳妇将来没脸见秀秀,但从她默许他俩霸占铺子的时候,大家也都没什么脸了,钱跟铺子都在于氏手里,令娘的嫁妆肯定要从她那里出,给多给少都是于氏说了算,如果把令娘嫁给别家,万一她不给,那可更难看了。

本想着把她嫁进王府,吃穿用度都不愁,将来怎么都好交代,现在王府去不成,却也只能便宜了谈家,令娘为着将来的生计认了,她哪里还有话说。

“你可想好了,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若将来因此后悔,可莫要回来讨罪。”心里到底是不情愿,她板着脸说道,“我丑话说在前头,这门亲事我是不赞成的,将来你也别领他回门,拿了嫁妆,过你的日子去吧。”

外祖母这是下不来台,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沈令菡也不急在一时,反正谈让那个小别扭,让他来也不见得肯,于是点头,“我想好了外祖母,是我自己愿意的,爹娘那里不会怪您的。”

郑氏摆摆手,“罢了,就这么定下吧。”

亲事一定下,谈家倒也痛快,没过几日,聘礼就给抬了来,更有谈家大公子亲自登门,作为家中代表来下聘。

谈樾见了郑氏跟何有志两口子,先告罪,“老夫人,何都尉还请见谅,家父有事来不了,特意指派我来给三弟下聘。”

“大公子严重了,您来就很好了。”何有志诚惶诚恐的招呼他入座,“快给大公子上茶。”

谈樾入座,说道:“我今日来还有个不情之请。”

郑氏一直不吭气,何有志接话道,“您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我家三郎情况有些特殊,生母身体不太好,院子里没人照应,我跟父亲打算明年就让他进署衙,成家立业,方有心奔前程,故而觉得,早日给他们办了亲事为好,不知何都尉跟老夫人认为可妥当?”

这回郑氏沉声接道,“令娘明年还未及笈,早早嫁过去给你家做童养媳吗,可是打的好主意!”

谈樾笑道:“老夫人您误会了,怎会是童养媳,令娘嫁到我家,是正经的三少夫人,是想着让他俩能彼此照应,三郎可专心谋前程,令娘亦能跟家里的姊妹兄弟们一块读书,不是挺好吗,同房一事可等过了及笈再说,不会让令娘受委屈的。”

“我看大公子就说的很有道理。”于氏开口,“娘,人家想的多周全,反正现在令娘每天要去念书,整天跑来跑去还不如先把事办了,看着也像样不是,另外姑爷也能专心谋事,多好啊?”

于氏心里当然高兴,早嫁出去就能省一年口粮,等木成舟,便也不怕何秀秀回来说什么,她才能心安理得。

谈樾:“若是你们同意,我这就回去着手准备去,家里另外给他们小两口置办一处院子,差不多年底就能建好,等来年开春就能办喜事。”

既然要嫁,早一年晚一年并无甚区别,大公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谁也不好再挑理,郑氏既然撒手不问,便也不再拦着,由他们去了。

何有志将谈樾一路送出去,“有劳大公子张罗了,若有甚要帮忙的,尽管言语。”

谈樾笑笑,“何都尉留步,尽管放心便是。”

何家跟谈家结亲一事很快就传开了,有说合适的,有说高攀的,还有说何家卖外甥女不要脸的,因为这个,原本籍籍无名的谈家三郎跟着火了一把。如今整个琅琊郡的人都知道谈家有个不中用的三郎,又聋又哑又瞎,据说脑子还不好,总之传的都快没了人样。

谈让现在去河边打水都不得安生,以前没人认得,自没人注意他,如今一瞧他是瞎子,大家就对上了,总有那好事之人指手画脚议论纷纷,让人不胜其烦。

天气暖和了,早晚都有人,谈让想完全避开人很难,以前还以遇上小麻雀为乐,现如今只想快些打完水回家。

“哎!小瞎子别走啊,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真瞎。”

几个半大小子围住他,十分欠教育的揭人短处,谈让避不开,只好站住脚由他们看。

他们看不过瘾,还想过来戳他几下,“看着也不像啊,是不是糊弄人啊?”

一个没轻没重的小郎君推了他一下,谈让退了一步,握着扁担的手指节发白。

谈让的忍耐力并不总那样好,有人的恶意是根深蒂固不可原谅,对上这样的人,就是他修身养性的时候,通常会非常克制收敛。似眼前这种,完全就是小娃娃的劣性,他便没什么心情陪他们周旋,事不过三,他一定会还手。

不过还没数到二,便有个仗义愣头青冒出来替他解围。

“哎哎!你们几个小崽子欠打是不是!”刘泉半光着膀子走过来,指着这帮小屁孩,“你们爹娘不教你们做好人啊,那来来来,我今天受累教教你们。”

刘泉人高马壮的,老远看着像个夜叉,小屁孩们都怵他,哪里还敢等着他来教育,顿时吓的屁滚尿流。

“嘿,没出息的东西们,就知道欺软怕硬,以后谁敢再欺负人,老子上门教育你们!”

上门|服务就更不需要了,趁早躲着吧。

刘泉走过来,打量谈让,“没事吧兄弟,以后别这么好脾气,这帮兔崽子就这点本事,你越忍气吞声他们越来劲,实在不行就报我大名,好使。”

谈让点头,“谢谢。”

“谢啥啊这么客气。”刘泉抓抓后脑勺,“那什么,听说你跟令娘都定亲了,挺突然哈?”

“嗯。”

刘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盯着他瞧了半天,发现这兄弟除了一张小白脸,哪哪都不入眼,浑身没有二两肉,眼睛还不好,往后能干啥啊?

老何家这帮王八蛋,就这么把令娘给卖了!

他一腔怒气对着个娇弱的小瞎子也没地儿发,感觉哪哪都不够他打一拳的,心里不由更憋闷,“我知道你在家里也身不由己,就不难为你了,既然要娶过门,往后就待她好点,大男人做事磊落些,别委屈她,不然我可不管你们是高门低门,不是我说,你们大户人家做事,忒不像个样,还那么小就娶过门,还是个黄毛丫头呢。”

刘泉哼哧哼哧跑水里打了两桶水,就这么徒手拎过来,然后不由分说的往他扁担上挂,“大老爷们的,一次就拎两桶水哪成,你这幅小身板啊往后得练练,不然怎么保护令娘,从今天开始,一次拎四桶,试试能不能走。”

谈让抽了抽嘴角,很想告诉他,人跟蛮牛的区别就是不能只靠蛮力生存,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要一次拎四桶水,并且还要以此来判定他将来能不能保护她,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请问我能拒绝吗?”

刘泉牛眼一瞪,“不行,是不是个男人了,加两桶水都不行?”

“我是,但并不想用这种方式证明。”谈让把水解下来还给他,“刚才谢谢你替我解围,另外,我可以保护她。”

细胳膊细腿的小郎君,说话声气不大,蹦个三瓜两枣的字出来,却让刘泉无言以对,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信了他这话,尽管看他晃晃悠悠拎着两桶水的时候,仍旧不顺眼。

这小瞎子,好像也没传说中那样不堪嘛?

刘泉抓抓一团浆糊似的脑袋,蹲在地上长舒几口闷气,然后去水里摸鱼,顺便等等看她来不来。

自从听说她要嫁给谈三郎,他心里就琢磨着一个大计划,那就是举家逃跑,他断定令娘肯定不情愿嫁给一个小瞎子,抗争不过,唯一的办法就是跑。

可这会儿心里又犹豫起来,令娘肯不肯还两说,而且小瞎子比他想象的好像强那么一丁点,说不定能对令娘好呢?

哎,还那么小呢,他想都没敢想过,转眼就成人家的媳妇了,早知道这样,早知道……

“泉哥,你愣什么呢,鱼都跑了。”

刘泉吓了一跳,差点一头栽水里。

“吓死人了,鱼都让你吓跑了!”

沈令菡乐了,“明明是你自己发呆让鱼跑了,还学会赖人了,我可不让你赖。”

刘泉耷拉着脑袋,半天也没摸着一条,心里更憋屈,不知道话从何说起,索性牙一咬心一横,直接问出口,“令娘,要不咱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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