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十分,整座城市已经出奇地安静了。
从交通驻在所回来的丁占国,此刻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沉思着,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沉思了一阵,他突然起身走到窗前,看向不远处对面一扇仍旧亮着灯的窗户,那是李春秋的房间。

他站在窗边,紧紧地盯着那扇窗户,神色阴冷。

静默的夜色里,姚兰家的客厅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和凌乱的摩擦声。

客厅里,李春秋拼命地拽着姚兰,试图以此阻止她打电话。

这样安静的夜晚,任何轻微的响动,都能轻易地打破寂静。为了不惊醒李唐,他们二人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拼命地用尽了手上的力气,贴身相搏,僵持不下。

此时,姚兰已经死死地握住了电话听筒,眼看就要开始拨号。李春秋情急之下,索性将她拦腰抱起,用另一只手将电话拿起来用力一拽,电话线一下子断了。

姚兰的脚已经悬在半空中,但她还在奋力挣扎着,这样奋力的挣扎使李春秋一个重心不稳,抱着姚兰双双倒在了沙发上。

李春秋松了口气,撑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神色愤然的姚兰。

姚兰毫不退缩地与他四目相对,她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脸上看出两个洞来。

李春秋压低声音,轻轻地问:“你要去告发我吗?”

“对。”姚兰的声音透着愤怒,却也很轻很轻。

“告发我什么?”

“你是个特务,做炸弹的特务。”姚兰咬牙切齿,她的眼中开始沁出泪水,甚至透着一丝绝望,“医院的爆炸就是你弄的,对不对?!”

李春秋沉默了一阵,接着问:“你怀疑我多久了?”

“现在已经不用再怀疑了。”姚兰冷笑一声,眼中泪水却更甚。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最信任的人,可是现在,他在她面前变得这么陌生。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我是你丈夫,你心里藏了那么多事,为什么不来问我?”看见她眼中的绝望,李春秋心里有些苦涩。

姚兰看着他,突然一用力将他推开,就要往门口跑去,但她还没站起来便被李春秋从背后抱住了。

他凑近她的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地说:“你去找谁?”

姚兰用力地挣扎,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语。

李春秋继续问:“去找丁战国还是高阳?电话打通见了人,你怎么说?说自己的丈夫是个特务,他是个做炸弹的?炸弹呢?你看见了吗?”

“放开我,松手!”姚兰见无论怎么用力都挣脱不开,只得压低声音尖叫。

李春秋继续在她耳畔低语:“把他们找来,当着李唐的面给我戴上手铐带走。如果我不是特务的话,你又要怎么和李唐解释,怎么和他说?你让我告诉他,他爸爸不是特务,只是个嫌疑人?”

姚兰又挣扎了一阵,见毫无效果,突然低头一口咬住了李春秋的胳膊。李春秋任由她咬着,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姚兰咬着的并不是他的胳膊一样。

姚兰用力咬着,她的牙齿此时已经切进了他的皮肤,有血顺着胳膊淌下来,一滴、两滴,滴在地板上,砸开了一朵朵血花。

尝到嘴里渐渐泛开的血腥味,姚兰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感觉到手臂上的濡湿,李春秋更加用力地将她抱紧。

终于,姚兰受不了了,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用力地抱住李春秋的胳膊,无声地哭了起来。

李春秋轻轻地抱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兀自沉默着。

哭了半晌,姚兰突然转身抱住李春秋,在他耳边抽泣着:“求求你,你就让我去举报你吧!让我去找人把你带走,行吗?你为什么要去当特务?好好的日子,平常的日子怎么就不能好好过啊?求你了李春秋,你就让我打个电话,就让我带人回来,连夜把你抓走,这样起码你不用死,不用再替他们安炸弹,不用再去杀人了……你到底杀没杀过人?你告诉我,医院的炸弹到底是不是你弄的?”

李春秋紧紧地抱着她,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话,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东西。

姚兰慢慢放开了他,竭力平复着。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眼看向表情不甚清晰的李春秋,轻声说:“等你被关起来判了刑,起码我还能去看看你,能给你做手擀面,浇上你最爱吃的卤,给你送过去。等李唐长大了想找爸爸的时候,我也能告诉他,他爸爸还活着,还没死,就算是为了他,他爸爸也会出来,再见一见他。”

李春秋被这些话彻底打动了,一双眼眸里,目光微微闪动。

姚兰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声音打着颤地说:“春秋,一个月了,你就像是变了个人,我已经不认识你了。你没有睡过一天整觉,一天到晚都心事重重,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方黎,因为赵姑娘,可她们都不在了,她们已经成了过去,但我还是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半夜说走就走,三天两头都是那些奇怪的电话。那些人为什么要跟着李唐?还有那个姓魏的教授,我看得出来你明明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跟他坐在一起吃饭?你告诉我啊!”

李春秋被她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兰顿了顿,抬手胡乱地擦着眼泪:“你问我怎么去打那个电话,你问我见没见过你的炸弹。是,我没有,我是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也的确没有看见什么枪和子弹;可春秋,我是你老婆,你心里有事我是能够看出来的,我知道这个就够了。你说你想走,你不想在哈尔滨了,我知道你有过不去的坎儿,我和你一起过。你不是说回依兰吗?明天咱们就一起走,一起回依兰,行吗?”

听她这样说,李春秋的眼睛也红了。

见他不说话,姚兰立即起身去收拾东西。她手忙脚乱地冲到衣帽架上摘下李春秋的衣服,将它们一件件地往摆在地上的皮箱里塞:“咱们这就走,连夜就走!你去找个车,我去把李唐叫醒,不要等到天亮了,别让那个姓魏的再来找你,我们这就走!到了路上你再告诉我你想说的,比如说你不是特务,你只是个嫌疑人,不不,你连嫌疑人都不是,你是个好人!这些话等回了依兰,你再好好跟我说……”她转身一看,李春秋还是一动不动。

姚兰胡乱抹了一把脸,小声地说:“快去找车呀,快呀!”

李春秋见她这副慌乱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他慢慢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是特务,我没有安过炸弹,我也没有害过一个好人。”

他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轻而坚定:“你相信我。”

姚兰点点头。现在他说什么,她都愿意信。

李春秋接着说:“我是有事瞒着你,我不是法医,但也不是特务。你看见的事并不是你看见的那样,你想到的事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听我说,再有两天,到了年初一的早晨,我就什么事都不用瞒着你了。”

听他这么说,姚兰一直望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只要过了这个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什么坎儿都过去了。”李春秋轻轻抓住姚兰的胳膊,将她揽进怀里,“到那时候,我什么都不干了,就陪着你和李唐,我们好好过日子。”

姚兰的眼泪瞬间又流了下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就这样看着李春秋,二十多天来的委屈、不解和抑郁,终于在这一刻尽情宣泄。她捂着嘴,无声地痛哭起来。

李春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她颤抖的身体,将嘴巴贴近她的耳边:“等过了年,我就把这些天的事,慢慢说给你听。”

凄冷的月光下,李春秋的脸上感慨万千。

清晨的阳光洒下,一条窄街从沉睡中复苏。

许是年关将近,这条街上行人并不多,冷冷清清地,只有一串叫卖声从这条街道的深处传了出来:“火烧,棋子火烧——火烧,棋子火烧——”

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里,两个正在昏昏欲睡的小伙子忽然被这叫卖声惊醒了。二人对视一眼,连忙透过车窗向外看去。

只见车窗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正推着一辆小推车,从一条巷子里拐出来。那辆推车上架着一个铁皮炉子,炉子旁插着一杆小旗,上面写着八个大字:棋子火烧,唐山正宗。

那辆推车越走越近,老汉还在卖力地吆喝,两个小伙子立即推开车门快步向他走去。

与此同时,陈立业家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陈立业连忙快步向前抓起了电话:“李大夫,你说。这么急?”

电话那边,李春秋郑重地说了几句。陈立业眉头立即皱了起来:“行,你说个地方,我马上去找你。好,九点半,还是昨天我们见面的那个路口,我还是那辆车,咱们在车上聊。”说完他将电话挂了,一转身,看见了端着两碗热粥走出来的妻子。

“出什么事了?”见陈立业神色匆匆,妻子关切地问道。

“他找到证据了。”陈立业一边穿着大衣一边说。

“谁的?”

陈立业抬眼看向她:“丁战国。”

今日,陈立业家附近的街道与往日不同,丁战国特意吩咐了警备区在这里安置了临时哨卡。

而丁战国此时正站在陈立业家附近不远处,紧紧地盯着街道上的这道临时哨卡。

不多时,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开了过来。丁战国眯起眼睛,待车辆临近时,他定睛看去,正是昨天载着陈立业和李春秋的车牌号为“H3859”的那辆车。

黑色轿车里的司机显然也注意到了街道上的临时哨卡,他透过前挡风玻璃看见了哨卡前站着的四五个解放军战士,其中一名士兵正挥动着手里的小红旗,示意他减速停车。

司机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脚踩刹车慢慢减了速,在哨卡前停了下来。

这时,一名军官从哨卡里出来走向轿车,他是警备区的杨排长。杨排长走到车前,打量了一阵摇下车窗的司机,问:“这辆车是哪个单位的?”

“机电公司。”司机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时,一个捧着登记册的士兵从这辆车的车牌边绕了过来,向杨排长报告道:“排长,这个车牌号查不到。”

司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杨排长,没有说话。

杨排长的声音沉下来,眼中有了警惕之色:“把你的证件拿出来。”

司机依旧沉默着。

杨排长慢慢把手伸向了腰间的手枪,继续道:“出示你的证件。”

“你的证件呢?我可以看看吗?”司机突然出声问道。

杨排长有些意外,他盯着司机看了很久,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证件,打开举到司机面前,确认他看清楚后便将证件重新收回。

司机看过他的证件,才将自己口袋里的证件掏出来递给了他。

杨排长一边接过司机的证件,一边注意他的表情,见他神色如常,这才将证件打开来看。在看到证件的一瞬间,他有些惊讶,随后他一改先前的态度,郑重地用双手把证件还给了司机。

丁战国站在远处,看见二人在聊了几句后,司机摇上车窗将车开走了。见车在街道的尽头越驶越远,他这才快步走向临时哨卡。

“辛苦了杨排长,对方是什么来头?”他貌似不经意地问。

“老丁,咱闹误会了。他不是偷车贼,是社会部的人。”杨排长回头看他,表情很轻松。

丁战国“哦”了一声后,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道了句:“怪不得。”

社会部,冯部长焦急地来回踱着步,走了一会儿,他停下来看向林翠,表情凝重:“已经找到了做那块棋子火烧的人,为什么还不能确定位置?”

“部长,情况有些复杂……我们找到的这个人,是个流动摊贩。”林翠蹙着眉,有些心烦意乱。

冯部长大脑飞速地运转着,接着道:“不妨事。李春秋记得那个日本人上车是在十点钟左右,你们只要问清楚那个小贩当天十点钟大概在什么位置,就好办了。”

“问过了,他不识字也不戴表,每天的作息全凭太阳。不巧的是,那天正好是个阴天。”林翠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听到这个回答,冯部长有些懊恼地皱紧眉头,陷入了沉思。

林翠走到墙上贴着的一张哈尔滨市区图前,用铅笔在地图上沿着一条道路画了条曲折的红线,然后用笔头敲了敲这条线:“所以,我们只能问到这么大的一个范围。”

“根据他的叙述,”林翠一边说,手里的笔一边顺着这条线移动,“这是他上午卖火烧走过的地方。”

她将铅笔掉了个个儿,用蓝色笔尖在一大段红线的两侧圈出一大片区域:“那个日本人应该就住在这片区域。”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片区域的任何地方。”

冯部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沉吟了一会儿:“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通知所有人手,包括盯魏一平的人,除了监听和监视的,全都参加搜索行动。只能这么卷地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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