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圆地方之内,那天蓬从容出招,明显占尽优势,甚至可谓戏耍着其他几个敌手;抛开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不算,即便无面之人与炙蜻蜓联手合击,几个回合下来也是讨不到分毫便宜。
一众宾客正在聚精会神的观战,生怕错过了什么热闹。倒是那离了场的大白散人俯身捏起了一撮芳泥,贴着鼻口嗅了嗅后,便做定了要出去的打算。只是看似随意进出的大门,却蹲守着四个执金吾。

还未等大白散人走到门口,袁天罡已经飘然而至,脸上皱着眉、双手抱拳招呼道:“大白先生,您去哪里?”

执金吾们已经分开把守好了整个天圆地方的各个角落,提防着天蓬是否会有进一步的动作。而对于一众宾客,自然也是大意不得。不过,对于李家有着高功的几位熟络客人,自然也是要区别对待。思及于此,袁天罡才亲自露脸,同那想要离场的大白散人打声招呼。

“云层还是不够厚,不知道是否拦得住天蓬。”大白散人见是袁天罡,也不避讳,略微压低嗓音,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他需要亲自去外面看一看,自己的布局是否妥当。这是前几日李靖交代自己的要紧事项,事关李家安危,大白散人不敢大意。

袁天罡点点头,说道:“先生不愧行事谨慎,我随您去。”

说完,袁天罡便示意守着门口的执金吾把路让开;旁边的几位手下互相看了看,欲言又止,显然对于放行一事倍感为难:大当家明令禁止今日里执金吾不得落单行事,怕的就是会被敌人抓住机会各个击破,更别提袁天罡此等重要人物了。虽说看似离门口只有三两步距离,但是出了天圆地方之后便是两个世界。要是二当家此刻有个三长两短……

只是那袁天罡眼睛一瞪,便已经靠着威势镇退了其他人。

那大白散人却没有着急挪步子,反倒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袁天罡:“二当家身兼要职,随我去就不必了吧。”

“不必客气。”袁天罡说道:“而且,我去不去,由不得你。”

这句话,倒是让那大白散人有几分不悦了:“怎得,二当家信不过我,一定要监视?看情形,您多半是留在这里比较好吧?”

袁天罡并不多说——其实,大白散人说得对,自己确实是应该留在家主身边的。但是刚才派出去看天色的几个执金吾已经秘密回报,说是找到了那缺席宾客兵修的尸首——听得此信,李靖便知道有人已经开始对李家的几根顶梁柱下毒手。论起来的话,自然大白散人也是其中之一,需要有人保护。

现在去追究是哪方势力,显然属于马后炮。既然知道了对方的心思,李靖便指示袁天罡一定要安排好手,眼下务必要保护好李家的其余几位旧友,尤其是大白散人。毕竟,大白散人的风雨天术是击败天蓬不可或缺的一环。虽是好意,但是袁天罡的性子素来如此生硬,举手投足之间都弥漫着一丝不爽快。

其实那大白散人觉得李家人信不过自己才派来了袁天罡,倒也有几分道理。毕竟,大白散人能坐到水陆大会之中,就表示他不仅仅是靠着变幻天色这种雕虫小技吃饭,身上是有真真本领在的。这袁天罡非要跟着自己一起去,要不然是李家信不过自己的忠心,要不然就是李家信不过自己的本事。

袁天罡自然懒得解释,只是不吭气地尾随着大白散人。临出门之际,他还特意咳嗽了一声。二人出了天圆地方,才察觉到外面比里面暗了太多。漆黑之中,只有空中的滚滚云层不断凝聚,一股接着一股,生怕漏出些许星空。

茫茫天地,倒是令袁天罡的脸上难得露了笑:死多少人都不会被瞧见,倒真是一个决战的好日子。

大白散人正琢磨着找个什么由头甩开身后的袁天罡;毕竟自己一会儿还要施展秘术,不想被人瞧见。意外的是,袁天罡忽然主动开口说道:“大白先生,您自便吧。”

“是啊,有多远,滚多远。”另一个声音,毫不客气地开口说道。

大白散人回头,惊讶的发现不知何时那苏钵剌尼已经站在了二人身后。无需多说,大白散人已经后撤一步,准备动手。

袁天罡抬手,拦住了大白散人:“您去忙,我与苏公子有些话要聊聊。”

“二当家,您说多巧。里面憋得慌,我出来透透气,没想到便能与二位偶遇。”苏钵剌尼倒是大大方方,似乎并无它意。

袁天罡转了身子,挡住背后的大白散人离去,嘴中却念叨一句:“怎得,苏公子的意思是说我李家的宅子风水不好,气流不顺吗?”

“不不不,二当家误会了,误会了。”苏钵剌尼笑了笑,摆摆手,随即解释道:“李家的宅子暗合风水天相,走到哪里都顺畅。我呢,不是说天圆地方里面憋得慌,而是这里面憋得慌……”

一边说着,苏钵剌尼一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心的位置。

“苏老三,现在只有咱俩在,有话直说。”袁天罡的双手,凝好了厚重真气。他的脾气性子,最不喜欢兜圈子。

“那我便直说了……”苏钵剌尼捂着自己的心口,似乎疼痛难忍:“大哥虽然是个傻子,但是一向宠我惯我。入主狮驼国多年,也懒散了多年,这才势弱于人。二哥说得对,想动李家,先要分步瓦解李家势力。但是呢,昨夜我眼瞅着大哥被人打伤,做兄弟的要是不替他讨回来这口气,恐怕我这辈子都会胸闷难忍。你说对吧,小矮子。”

其实,苏钵剌尼片刻之前,只是想要尾随大白散人,按照二哥的叮嘱借机除掉此人。但是,惊喜总是来得突然:那袁天罡在门口与大白散人闲扯几句后,竟然也跟了出来……如此天赐良机,苏钵剌尼怎么可能错过?趁着众人都瞅着天蓬,苏钵剌尼便假装身子不舒服,瞒着白象前后脚跟了出去。

对付袁天罡一事,自然是不能知会二哥的,否则以二哥的谨慎,自然是会担心外面已经设伏。其实,小矮子怎么可能设伏呢……苏钵剌尼心里清楚,小矮子离场之前那刻意的一声咳嗽,并非暗号,而是邀约。

只因为,袁天罡现在胸中也是憋闷,迫不及待要和自己见上一面。

“彼此彼此。”袁天罡瞪着眼睛,胸膛里翻腾着今日家主施于自己的惩罚;皮肉伤倒是无妨,关键是自己的尊严和脸面被贬低得一钱不值。如果今日不能争这一口气,日后执金吾之中自己又有什么颜面立足?

袁天罡死死盯着苏钵剌尼的一举一动——他知道,万不可让苏钵剌尼获得先手之机,否则自己就只能被动防守。思路至此,后面的决策便简单了:先发制人。

无形的真气猛然腾起,前后左右朝着正中的苏钵剌尼涌去,一个瞬间便将其身影淹没。看似得手的局面,袁天罡却不敢丝毫大意,他抬头看着天上——并非是在捕捉苏钵剌尼的身影——这小子太快了,自己的眼神也不一定能全然跟住。但是袁天罡刚才那一招,留给苏钵剌尼躲避的道路只有向上跃起——只要猜到了他的去路,袁天罡的目光便可以先去等待了。

果然,在袁天罡的目光抬起后不到片刻,那道金光果然“如约”出现在了半空位置,两支巨大的光翅交错覆盖了苏钵剌尼周身,仿佛一枚将要绽放的花苞。袁天罡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急忙双掌一拍,迸出一声脆响。

天地之间蕴藏着的无穷真气猛然凝练,进而纵横交织,横七竖八贯穿了空中的苏钵剌尼。这一幕,清清楚楚看在了袁天罡的眼中——只是袁天罡没看到,一道凌厉金光已经刺到了自己的胸前。

或者说,是后知后觉。

胸腔猛然一震,袁天罡却咬咬牙,并没有松开合着的双掌。果然,苏钵剌尼这厮太快——明明是自己抢占了先机,却被他的杀招后发先至。袁天罡的强大,在于持久战之中那惊人的恢复能力,足以保证他能战到最后,也站到最后。但是真正与大妖交手时,袁天罡的短板便是屡屡爆发不足。

双方都已下了死手,苏钵剌尼有自信,一招便可以要夺了袁天罡的性命。并非是苏钵剌尼有意从战法上进行针对,他只是担心拖久了,二哥白象会寻出来碍事。

这金光落在袁天罡的胸前,却忽然间被什么东西所吞噬。空中的苏钵剌尼登时便笑了:“照妖镜这般传奇利器却被你当护心镜,小矮子你倒也是舍得让老爷子的宝贝蒙羞。”

这番话,倒是戳中了袁天罡心中最大的痛处——照妖镜之前在李靖手中,那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招。如今自己为了周全,拿照妖镜护住自己的肉身保命……但凡传了出去,百妖岂不是都要笑话自己贪生怕死?

袁天罡心头一乱,再回神之际却瞥到应该架在空中的苏钵剌尼已经不见了。同时,袁天罡只觉脖子一凉,低头瞧见了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捏着一根锋利羽毛,从身后绕了过来,想要切断自己的喉咙。

与其说这简单的招式有什么威力,倒不如说是这个动作之中酝酿的杀气足以令袁天罡心怀畏惧;他果断闭上了双眼,不让自己去看面前的一切,如此才能继续保持心智。敌人似乎就在身后,倒是小瞧了自己三分。

袁天罡浑身的真气骤然爆发,羽毛离着肉身还有一寸位置便被真气吹得支离破碎。对付苏钵剌尼,每逢出招,便一定要做赔本买卖:既然捕捉不到他的身影,最好的策略,便是每一招都抱着毁天灭地的心态。

袁天罡现在一招所花费的力气,足以媲美平日里的百招。但是,如果不做到这个地步,那么每一招都会被他逃开,自然更是白费。眼瞅着周边的真气如同骤风一般不管不顾地向四面八方杀去,返回来的触感却依旧没有捕捉到那来去无踪的苏钵剌尼。奇怪了,即便这小子身手再快一倍,眼下只要他还没有离开李家的地盘,断然没理由能够如此完美的避开真气的袭击啊……

想到这里,袁天罡不禁睁眼看着自己面前合并的双掌:里面蕴含的,便是李家宅邸的缩影。多年经营风水大局,李家的宅子已经如同自己的手心脉络一般无比熟悉。这苏钵剌尼,能逃到哪里去呢?

其实,苏钵剌尼确确实实就在袁天罡身后五寸的位置。如果袁天罡此时以肉眼去辨一辨,倒是可以轻易看到苏钵剌尼背后的翅膀已经盛开成了四支。所有与苏钵剌尼擦身而过的真气,都被这四支裹着金光的翅膀灵巧地四两拨千斤悄然带过,没有产生一丝阻力。

这小矮子,真心是有几分本事——苏钵剌尼心中倒是有几分佩服。怎么说呢,论起身法速度,这小矮子显然是差了几个档次。但是若论起调转肉身经脉之中过的真气运转速度,小矮子无出其右,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调转真气快,外围的真气相应速度也便一并快了起来。假以时日,绝对不可限量。

没有继续想下去,苏钵剌尼背后的翅膀忽然全部撑开,仿佛立起了一道巨大的船帆——近在咫尺的袁天罡哪里料到这种变数,猛然间自己散出去的真气仿佛碰到了什么惊涛骇浪般的触感,竟然又重新吹了回来。好在,这真气对于妖怪而言会无情灼伤,但是对于袁天罡而言,只是一阵难以抵挡的飓风。

袁天罡脚下的真气也在流转,一时间脚下无根,矮小的身影顷刻间便被吹飞了十几丈的距离。

袁天罡落地后,还是吃不住这力气,摔了一个跟头。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苏钵剌尼身后的四翅缓缓飘动。

奇怪,为何这妖怪刚才身处于真气漩涡之中,竟然毫发无损?

“我知道只要用上妖气便敌不过你。仿佛五行相生相克一般,天理自然,怨不得别人。但是呢,袁天罡,你的真气也只能对付妖气。”苏钵剌尼看着面露疑色的袁天罡,笑着开口:“身为李家执金吾的二当家,想必你见识过牛魔王夫人的法宝吧?”

“芭蕉扇?”袁天罡开了口,却觉得喉头一阵腥甜;抹了抹嘴巴,才看到嘴角流出了一丝血迹。

“没错,芭蕉扇。”苏钵剌尼一拍巴掌,一副“这样便容易解释了”的神情跃然脸上,然后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翅膀轻松说道:“简单来说,你就理解为我背着四支芭蕉扇吧。对你,不需要用妖气。我只要看看,你打算怎么对付我的‘风’便足够了。”

没开玩笑吧……袁天罡重新站直了身子,调转了真气修复肉身,心里却七上八下:怪不得真气伤不到苏老三;原来他是以风作为护壁,一直随着真气流转不断隐藏于其中。这番举动,说起来简单,但是真的想要实现起来的话,如果没有厚重的妖气为底子再加上敏锐而又细腻的身法判断,绝对是异想天开。

袁天罡终于确定了自己对于苏老三一直以来的评价:苏钵剌尼,说强的话倒也比不过那青毛狮、白象;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他素来都是最不好对付的一个。

简单来说,青毛狮靠的是不惧生死的搏技而威震世间。

而白象,则是靠着他那酒葫芦里蕴藏的万千法术独步天下。

但是,对于苏钵剌尼这个异类……身法快只是表面,他最强大的地方并非于此。究其根本的话,也并非是有一门招式深藏不露。

苏钵剌尼的强大,是……没有弱点。

没有任何弱点。

“果然啊……”袁天罡不再犹豫,从怀中摸出了那枚一直珍藏的镜子捧在了左手上:“狮驼国,果然迟早都是我李家的大患。之前一切,是我理所当然了,觉得不过区区三只大妖,不过尔尔。”

显然,苏钵剌尼的本事,已经超越了袁天罡对于“妖”这个概念的认知。早知如此,倒是应该遵从李靖的安排,叫大器来与他周旋才是上策。

袁天罡虽然身材矮小,现在手捧照妖镜,朦胧之中倒是有了几分当年顶天立地的托塔天王的架势。

“大器,我有求于你。”袁天罡深吸一口气后,周遭变得格外安静;他缓缓开口的同时,将照妖镜举高了三寸有余。早就潜伏一旁、伺机出手的大器悻悻然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假装自己是刚刚到这里:“哎呀,大当家叫我出来寻你的……有什么吩咐吗二当家?”

刚才真气扫过,袁天罡便已经知道了大器所在。

李靖是在苏钵剌尼消失了大概一炷香之后才察觉到宾客里少了那金色的身影;细看之下,竟然连袁天罡也不在场内,这才大惊失色,急忙调遣大器出来帮手。只是大器虽然顺利的寻到了两人,瞅瞅二人架势,自己实在有些插不上手。

打架和决斗,完全是两码事。大器明白,自己现在出手的话,先不说能不能击退苏钵剌尼,就连那袁天罡也会暴跳如雷,非要杀了自己才算数……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机,直到那袁天罡把照妖镜捧在了手里自动寻他才现身。

袁天罡瞥了一眼苏钵剌尼,似乎是在获得对方的许可。

“但说无妨。”苏钵剌尼倒是轻松——无外乎是以一敌二罢了。

“小姐房间门口,有一片林子。”袁天罡周身的真气飞速运转,经脉已经被摩擦得有些支撑不住:“如果我败了,烦请将我埋在那里。执金吾到死,也该保护李家。”

“呸呸呸,怎么说得那么不吉利……”大器看到今日里的袁天罡倒有了三分客气,心中略感不安:“走吧,里面打得可热闹了,苏公子也是;你俩快随我去看看……”

“苏老三,别留手,否则就没有下一次了。”袁天罡开口说道,继而将照妖镜握紧。

“自然。”苏钵剌尼点头应承,然后抬起了右手:“不过,你的尸首究竟能找到多少,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本来你个子就矮,到时候万一连渣都不剩,小矮子你别怪我就行。”

二人都已蓄势待发——天圆地方内,传来了一阵喝彩,赞叹着场内的天蓬竟然有如此手段——而场外的二人,则不约而同,冲向了对方。

一阵无声无息的碰撞,光芒四射。

大器紧了紧自己的腰布,百无聊赖地像是看了一场绚丽的烟火;周围一片狼藉,大器上前几步,翻找了一番废墟后,便踱着步子,回了天圆地方。

场内局势,不言而喻。除了铜雀还站在原地外,炙蜻蜓已经血流成河倒在地上;而那妖僧大铭更是断成了两截,一命呜呼。至于那最先入场的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则是失去了神智浮在半空,四肢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显然肉身还未物归原主。

唯一还站着的敌人,只剩下了铜雀。天蓬松开手,风雨二妖坠在了地上,总算是能发出一丝喘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站起来。

如此惊人的招式,一旁看着的吴承恩技痒难耐,恨不得立时掏出纸笔,落下这个故事。

一声轻咳,天蓬转过身子,面朝铜雀。一众宾客皆是兴冲冲观望着:这铜雀刚才做足了戏码,最后一斗,千万别叫人失望才好。

而进了场的大器对场上之事并没有丝毫兴趣,而是慢腾腾地挪到了李靖的背后。

“人呢?”李靖揉着腰,气得巍巍战战,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压低了嗓音:“大敌当头,身为二当家竟然还有闲心去挑唆人去私斗,咱执金吾真是……又不是小孩子,昨夜吃了亏,以后讨回来便是嘛……”

大器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摸出了那落满了尘泥的照妖镜,递到了李靖手里。

李靖良久没有吭声,终是按住了心中情绪后,才勉强吐了一个字:“谁。”

“苏钵……不。”大器看着还端坐在座位上的青毛狮与白象,眼神之中没有丝毫感情:“狮驼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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