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主宅,站在院子里抬头端望的话,怎么看也只有两层。在袁天罡的风水大局之内,那九丈方圆、专门用来面见百妖的会客厅,内里却和七层的登天塔齐高。
眼下,单单隔着一扇单薄的木门,会客厅内外,皆是起了无穷杀气。

最早察觉到房间里生了异变的人,自然是那端坐在门口聚精会神的小矮子袁天罡。当天蓬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再次提到“惊天变”后,他便有三分按捺不住,单手扶住膝盖想要起身夺个先机——家主年少,可能并不晓得李家与天蓬之间的似海恩怨,言语之中自然毫无避讳……万一这天蓬受不住刺激一时胡来,岂不是要出大事?

其余执金吾见袁天罡有了动作,各个都是手握武器屏住气息,做好了随时一拥而上的准备。

唯独身后,那大器传来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呼噜,继而大大咧咧地翻了个身继续补觉。

袁天罡迟疑片刻,终是重新端坐好。论起来,大器自然要比自己更加了解天蓬的脾气。既然他还能如此从容放纵,那多半里面的事态并没有太恶劣。

着实如此。

房间里,李海只是笑吟吟地走到了唯一的窗口旁,对天蓬的说辞似乎毫不在意。准确的说,天蓬的话在李海的耳朵里,更像是自家院子里两只蚂蚁之间的恩怨一般不值一提。

“你欠我们家齐天的?”阳光揉着天地灵气,投射在李海略显妖艳的脸上。

天圆地方里唯一的南窗,永远高高在上。放眼望去,入眼的并非什么宅院。在这扇窗口,唯一可见的,便是远处的一尊悬崖峭壁——这峭壁经历万年风雨打磨,鬼斧神工,竟然似是一尊女观音像一般有了仙气。而半山间,山峰侧出一小片,惟妙惟肖更像是一只捧着天地、蕴含万物的手掌。数年之前,这里的景色还是天地间一等一的繁茂;不过眼下这尊佛山的手心上除了一棵枯萎的桃树,便空空如也,显然有些大煞风景。

“不用装模作样。”天蓬目不斜视,淡淡说道:“朕知道,猴子不在五指山。否则,一向负责巡山的李大器肯定不会入了院子。”

“和齐天无关。”李海依旧没有挪动自己的身子,望着窗外的风景似是入了神:“我只是想,要是在这破烂的五指山上栽满海棠花,李棠就不会总想着去外面的世界了。”

言语之中,世间最为倾重的齐天,在李海这里似乎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并非是李海一再挑衅,而是在他眼里,这广阔天地间除了自己妹妹的倾国倾城之外,实在再无其他景色值得入眼。

此番言语,似乎出乎了天蓬的意料。

“每个人说的,都好像齐天是李家根基一样……”李海收回了目光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翩然落座,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三分慵懒:“别忘了,齐天只是李家豢养的诸多妖怪之一,连执金吾都不如。我以为,你会懂得这个道理。”

忍无可忍的天蓬微微抬起头,目露凶光,一只手掌掀开了面前的珍珠垂帘,似乎要有所动作。

而毫无提防的李海只是侧过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做工精巧的金箍。这小小的金箍映着阳光,散发出异样令人窒息的气息,充斥着整个房间。

天蓬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动作。看得出,他对李海手中的箍子颇有忌惮。

“嫦娥的事情,听家里执金吾念叨,我倒是理解……”李海把玩着手中的金箍,似乎好不容易提起了一点兴趣,点了点头:“但是,刚才你说你欠我家齐天的,我便……”

“别用你们李家那个唤畜生的名字,称呼朕的朋友!”天蓬终是抬起头,目露凶光:“齐天齐天……世人都忘了,他本是齐天大圣吗!”

“只是闲言碎语,便忍无可忍了吗?”李海似乎不懂为何天蓬忽然骤怒,懒洋洋地接了话茬:“还是说……你想试试我手中的金箍?那齐天再怎么厉害,也是中了紧箍。如今你的本事,倒是大可以一试,看我李家是不是日薄西山,容得你们一众妖怪放肆。”

天蓬起身,双掌翻开,个中酝酿的妖气肉眼可见,乃是无尽奔流。不可能的…眼前的李海才刚刚接任李家家主一位,不可能纵得了那三箍——他定是在虚张声势!

李海略微收敛了懒散之态,握着金箍坐直了身子——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那天蓬即刻退后三步,如临大敌。

呵呵。

“你以为,单凭自称一个‘朕’,便能和李家平起平坐?贻笑大方,贻笑大方啊。”李海忍不住笑,缓缓抬手略作遮蔽后,指了指天蓬原本的位置:“来,坐。”

此刻的天蓬,万没想到情况竟然会是如此生变。

“别怕……”李海把玩着手中的金箍,似是宽慰:“只要你不胡来,我便不会对你动手的。因为,这顶金箍的目标,我心中另有他人。毕竟这金箍、紧箍、禁箍来之不易,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手的。简单来说,就是……”

天蓬啊,你还不配。

门口的大器一个激灵,起了身揉揉眼,随即走到了袁天罡身边:“二当家。”

“怎么。”袁天罡动也不动。

“我想进去,同天蓬……聊聊。”大器说着,摸出了腰间贴身藏着的骰子后,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腰布。

“用不着。”袁天罡开口回绝,毫不迟疑。因为即便隔着门板,他也知道,家主现在占尽上风。想不到短短几年,李海便能够在叔叔袁守诚的调教下精进如此,可以驾驭那李家的三大至宝之一的金箍……如此一来,这天蓬便不足为惧了。只要甩出金箍,便能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

之后,执金吾便可以专心对付狮驼国三雄了。

“我得进去。”大器磨磨唧唧的,站到了袁天罡眼前不断徘徊,弄的人心烦意乱:“刚才做了个噩梦,吓得我不轻……我觉得我得进去,不然心里总觉得乱糟糟的。”

“无礼!”袁天罡轻声喝道——你一个邋里邋遢的下人,做了一个噩梦,便要扰了主子会客?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大器看袁天罡发了脾气,不敢多说,只得低下头,用指甲在自己手心一滑——随即,大器抬起了手。袁天罡定睛一看,发现大器手心伤口里涌出的血水,竟然漂泊而起,向着门里的方向汇成细流。

纵水之术——天蓬的绝技之一。

来不及细想,袁天罡已经抽身而起,就要闯入会客厅护主。大器急忙抬手,按住了袁天罡的肩膀:“说好的,我去。他天蓬的招式,人越多反而越吃亏。”

说着,大器站在了门口,双手扶住大门:“送我进去。”

袁天罡点头,随即用手指按在了地上,在门口横七竖八画了什么。这一招,乃是袁天罡的风水大局中的一式:斗转星移。如果不破解此招,但凡大器打开面前的大门,便也只能走到登天塔外面。

门缝泄出一阵尘埃,大器即刻推开大门,同时“哎哟”一声,装作是被袁天罡一脚踹了进来。

房间里,似乎并无任何异样。李海看到入内的大器后,情不自禁抬起一只手在面前挥了挥,似乎很在意大器身上的一股浓重汗臭。大器连滚带爬,横在了天蓬和李海之间,这才悻悻抬头傻笑:“今晚就洗,今晚就洗。”

话声未落,大器忽然整个身子飞了起来——准确来说,他手心伤口的血流似乎凝成了一股绳索,将大器的肉身拽得离了地面。而这股血流的另一头,果不其然,是攥在了天蓬手中。

大门随即重新紧闭。天蓬得了先机,当即反客为主,将大器推向了那李海。大器在空中手舞足蹈,却脱身不得,坏就坏在自己周身血流乃是一脉相承,都已经被那天蓬所控制。眼瞅着虎背熊腰的大器就要砸在李海的脑袋上——

李海腰间的唐刀已经出鞘,毫不迟疑一刀便刺穿了大器的肉身,将他抵悬在了空中。同时,面对大器因为疼痛而扭曲的面孔,李海侧了脸,嘴中说道:“好臭。”

随即,刀刃被利落拔出,返回了刀鞘之中,而大器也重重摔在了地上。只是,大器胸前的伤口,却没有见到丝毫血迹。大器得了喘息,急忙将手攥成拳头,断了连在自己体内的血流。背后的天蓬不依不饶,正要继续用招,却见得眼前有一个黑点直奔自己而来。

天蓬即刻抬起两指,夹住了袭来的这粒千斤骰子。另外两粒,正在大器手中不断抛玩。

“主子,不好调戏天蓬的。”大器背着身,对身后的李海说道:“他脾气素来别扭,识不得玩笑。”

“玩笑?什么玩笑?”李海笑着,似乎不明白大器的意思:“是我说天蓬不配,还是我根本没将齐天放在眼里?”

大器没有开口,只是朝着南窗瞥了一眼——那枯萎的山脉,似乎从不存在于世上。天地之间,只有这个窗口可以瞥见它的踪影。眼下,那空荡荡的五指山,近在眼前。

“主子……你还是年轻。”大器搔搔头,揉着胸前的伤口,嘴里不断嘟囔着:“咱家老不死的算命的,就没和你说过这些事吗?他当真老糊涂了。我就说嘛,当初就该让老爷子当你的师父……只要是袁守诚教出来的家主,个顶个怪怪的……”

一番僭越的放肆之言,却没有让李海有什么反应。

大器还想继续牢骚,却猛然抬手,接住了被天蓬掷回来的那枚骰子。虽说大器看似接的轻松,实则中指已经骨断。没想到,这天蓬现在的力气这么大——

“主子,要不你先走?眼瞅着也该用早膳了。”大器思来想去,想出了说辞:“而且,我想跟天蓬聊聊……”

“你与他相识?”李海站起身,不经意念叨了一句。

“不不不,也没什么特殊的关系……”大器胆子有些小,急忙表明自己绝非是跟天蓬有什么特殊瓜葛:“啊,老一点执金吾,都和他认识。”

“那便好。”李海点点头,笑吟吟的表情一点没变:“能劝他回咱李家,便是有功。毕竟,执金吾现在缺人嘛。”

天蓬听得此言,当即开口:“朕绝不归降!”

话声未落,李海的身影已经逐渐模糊,随即化作了一大片血红的海棠花瓣泼洒在了地板上,只留下一阵醉人的芬芳肆意弥漫。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那天蓬和大器二人。

“水陆大会这么多届,能来这天圆地方见家主的屈指可数……”大器把骰子攥在了一只手里,然后搔搔头,似有感叹:“舞刀弄枪,你倒是第二个能把事情办成这样的。”

“要与朕动手么。”天蓬没有理会大器的闲谈,依旧杀意正浓。

“你这话便伤感情了。”大器似乎委屈巴巴,手中的骰子只是在掌心里打转:“之前咱感情还不错,动什么手嘛。”

“执金吾都是李家的看门狗。”天蓬一字一句道。

“我不是。”大器咧嘴笑了:“我是李家看山的狗熊。”

一句话出口,两人都没有了下文。良久,天蓬只是收了招式,一并放眼,朝着窗户外的枯山望去。

“果然不在嘛……”大器看着空无一人的风景,搔了搔头:“我也是今天才看到。”

“齐天不在,传出去的话水陆大会定然生变。”天蓬开口,若有若无:“用不用杀朕灭口。”

“不用不用。”大器急忙摆手,表示自己真的不想动手:“去京城送银子和红钱的时候,我还心想着谁啊这么大的阵仗。早知道是你的话,那破红钱便不送回去了。多少年了,你藏的还真深。”

天蓬没有表情,渐渐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朕不为难于你。”天蓬转了身,似是打算离开:“水陆大会,就是李家死期。一切胜券在握。你若是逃了,朕便当你已经死了。若你执意要留下,到时候,便别怪朕心狠手辣。今日不杀李海,并非怕了。只是因为,朕定要他李家葬于天下百妖的眼前。”

几句话说完,天蓬已经站在了门口,轻轻敲叩。随即,大门似是耐不住力道,即刻敞开,外面却是登天塔的七层。

待到天蓬身影消失,大器才坐在了地上。是的,我知道那金箍吓不住你——所以我才要进来。毕竟,什么东西能吓住一个将死之人呢……

一场李家家主的面见,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看来,一切风波,都会留在水陆大会上再见分晓——

本该所有人都这么想。

半个时辰前,就在天蓬刚刚上楼之际。

宾客房间,玉兔姑娘好不容易躲得远远的煮了一壶热水,匆忙泡了一碗热茶后放在了桌子上,自己急忙又躲得远远的——即便如此,茶杯里的水已经有了冰渣。

好在,饮茶之人并不介意。

“姑娘你别紧张,老朽就是来看一看你。茶不茶的,太客气。”那饮茶的老者望着站在角落里的玉兔,忍不住心中感叹:真的很像。

而玉兔,此时怎能不紧张——对面的老者,可是身上穿着执金吾制服的。二十八宿与执金吾之间的恩怨,似乎从未断过。更何况,对方正是执金吾的大当家,李靖。

“前辈有何指教?”玉兔一边说着,一边尽量不让对方误会到敌意。虽然身为二十八宿,但是玉兔实在不是好打好杀之徒。

“姑娘,可愿意入我执金吾?”老爷子想了半天,没来头地说道。

“前辈有所不知,我有一重身份,乃是镇邪司二十八宿。”玉兔不卑不亢,缓缓说道。

老爷子只是点头:“未曾听人说过。不过倒也无妨。只要你愿意,我去同麦芒伍攀攀交情。问题不大,他应该愿意割爱。”

不晓得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听到“麦芒伍”三个字,或许是听到“割爱”二字,房间里的温度瞬时间又下降了几分。就连老爷子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双手抱肩,不住的揉搓,嘴中哈出的也是寒气。

“多年前……我想想,几百年了吧……”老爷子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将杯中茶喝了个干净:“有一个很像你的人,在我帜下做执金吾。后来呢,有一个叫天蓬的家伙,大大咧咧的,却羞答答喜欢上了人家姑娘……我们就都笑话他。再后来吧,本来挺好的一件事,却因为一只猴子,坏了天下。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偏偏几年前,又来了一场惊天变……我就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老人家……”玉兔冷冰冰回答道:“你说的故事,我不懂。”

“没什么,不懂便不懂吧。”老爷子笑呵呵地说道,哆哆嗦嗦起身似是实在扛不住冻:“只是觉得,你与嫦娥真得很像,便忍不住多说几句。人老了,就喜欢唠叨。要是今日我还能回来,找个机会,同你好好说说这几百年间的事儿……”

说着,老爷子战战巍巍,走出了房间。

门口,在一旁蹲着的人,正是李征。

“老爷子还是要去?”李征摩挲着自己的大刀,假装不经意问道。

“一定要去。”老爷子出来后,总算暖和了些许:“白象知道袁天罡和大器带天蓬去见家主,他俩自然是脱身不得。如此机会,白象不可能放过。此刻要是他想引我现身,多半是要对小姐有所动作。狮子傻,大鹏懒。只要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拿下白象,咱们便能专心对付天蓬了。”

李征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站起了身:“我随你去。”

“别。我已万全准备。”老爷子摆摆手,示意不用:“人多手杂,万一伤了白象性命,那大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只要打退白象,便可以两全其美。”

是的。

这件事,只能自己去。

老爷子明白,如果有其他执金吾插手,万一白象的酒壶里有些不该被看到的东西被人看到了……那结局,只能是执金吾杀红了眼,进而以命相搏。

为了李家,执金吾手足的情谊,只能靠后。

想到这里,老爷子便迈开步子,朝着李棠房间的窗户走去——是的,自己已经准备周全,定然不会有任何意外。

而此时,李棠的房间里,吴承恩意识仍然微弱地躺在床上。青玄候在一旁,只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很快,本来反锁的房门竟然被轻易打开,却是李棠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看到来者是李棠,青玄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想到,李棠看到自己闺房里的两人后,却是目瞪口呆,情不自禁问道:“你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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