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麦芒伍的表情,麓国师笑了笑:“怎的,伍大人莫不是信不过咱的实力,担心皇上的安危?”
“心系圣上安危,为臣本分。”麦芒伍站侧了身子,朝着远处的天边望了望;沙尘暴已经淡了不少,再有一个时辰应该就能散去,“只是麓国师对我镇邪司似乎一直心有芥蒂;今日之事,若是能让咱二十八宿一并布防,说不定就不会有刺客杀入皇城,还要麓国师您以身涉险、拼死护驾了。”

麦芒伍没有明说,话中锋芒,剑指麓国师那掩盖不住的扳指上的血迹。

麓国师笑了,摆摆手:“这便是本国师与伍大人的不同之处了。刺客一事,虽然皇上尽知,为什么我还能靠区区一个三品官的性命便一本参倒伍大人,您可清楚内里缘由?”

麓国师的笑容,更加暧昧不清——在朝廷里,眼前这个麦芒伍,永远不足为惧。

今日里,只是恰好有南疆余孽杀到了京城。即便不然,也一定会有一个“刺客”在宫里出现、并被三国师击杀的。

什么是刺客?只有杀到皇上身边的杀手,才叫刺客。

什么是护驾?只有在皇上眼前除掉杀手,才叫护驾。

麦芒伍以为将南疆的杀手阻得越远越好,这其实才是为官之道的大错特错。二十八宿不分昼夜地与南苗杀手周旋,只是漏了一个杀手入了皇城,换得的结果是什么?是皇上的龙颜大怒,是皇上的不再信赖——这镇邪司能漏一个,就不能漏两个漏三个?

而麓国师却在皇上面前拼死护主,皇上看到的又是什么?皇上只能看到忠心,是无以伦比的忠心。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龙颜大悦,赐了三位国师大把白银的理由。哪怕这个刺客是被故意放进来的,皇上也不会看到了……

为官之道,麦芒伍这种人根本不懂,与他们三兄弟相比,还嫩呢。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只是请帖一事,真的与我们三个毫无干系。说来可惜、可气,如果我们三个都有本事接到这请帖,那伍大人也早就该成为李家的座上宾了。”

麦芒伍沉默不语,似是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

确实,李家请帖的分量,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接到的。只要此事不是李家以请帖勾结了三国师,那么情况便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国师过誉了。”麦芒伍思忖一番后,客气一句,准备离开。

看到麦芒伍这般反应,麓国师笑了笑,开口说道:“伍大人,我刚才的一番话,还真不是客气。我乃是由衷之言……您明白人身上的‘器’是什么吗?”

麦芒伍点头。

“每个人都有器,但是纵观人世,哪怕文武百官这群所谓人上人,器之小,简直令人发笑。而伍大人的器,格局之大,可谓山海天地,在下佩服。”麓国师这番话,说得倒是肺腑之言:“再加上伍大人太医出身,医者仁心,可谓医天下之不二人选。”

麦芒伍微微拱手:“国师言重;在下的格局,只限于医治皇上龙体,替皇上排忧解难而已。谈及天下,未免泛泛。”

“是的,伍大人身为镇邪司管事,自然要在其位谋其职。”麓国师笑笑,语气却冰了几分,“大人乃旷世之才,本可安心照料皇上龙体,奈何却摊上了镇邪司这个差事;琐事频频,自然是局限了大人的器。我一直想,若是能有个人替大人分担一下衙门里的差事的话……”

麦芒伍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接下去对方会说什么。

“其实……”麓国师玩弄着手中扳指,似是退让了半步一般,口气宽松不少,“镇邪司为了朝廷,前仆后继,我都看在眼里。锦衣卫用人一向不过吏部,只凭镇邪司筛选;虽然那书生靠着武举填补了奎木狼的空缺,但是去年为了应付那卷帘,接连陨落两人。此等折损,乃是我大明切肤之痛……再加上,您那边刚刚回来的二当家又是个不服管的主儿,依我看,镇邪司的分崩离析,近在眼前了。”

说着,麓国师抬起手惺惺作态,用宽大的袖口做出了一个掩面的动作。

“麓国师有话直说。”麦芒伍尽量令自己的语气平和——镇九州和九剑的死,与三国师一直掣肘于镇邪司不无关系。现今这麓国师兔死狐悲的表演,简直是火上浇油。

“那我便僭越了……”麓国师等的便是这一句,即刻开口道,“我知道之前你力保那个书生,多多少少也是身为镇邪司管事,要在下人面前与朝廷争上一争。说到底,总归是面子问题。现在你们那边正好死了两个,只要二十八宿能为烊国师留一个位置,那今后在朝廷里,镇邪司便不再会陷入四面楚歌之地。而在衙门内里,我们也会全力支持你保住镇邪司管事的位置,同时压制二当家一派做大。这样一来,名正言顺,以后有了烊国师,镇邪司衙门的腰杆也能硬上三分。”

麓国师的语气,已经不再是试探,而是一种胜券在握的威胁。是的,麦芒伍为人虽然可谓无瑕,在二十八宿之中声望也高;但是面对素来担任武斗派的二当家一系人的正面冲突,绝对谈不上十拿九稳。

没错,麓国师知道:麦芒伍,现在需要自己这个“盟友”。

麦芒伍笑了。

麓国师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印象之中,他是第一次看到麦芒伍的笑容。

“正好,死了两个……”麦芒伍淡笑着,眼神却冷如霜雪,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句玩笑话,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却如同万剑穿心。

这份笑意并没有散出丝毫杀意,却掩盖了周围风沙的躁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透骨之寒。

麓国师收敛了脸上轻浮的笑容,默默将扳指从大拇指上褪下,攥在了手心之中。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同时抬头,却看到一群太监分成两列,急匆匆赶至大殿,前来伺候主子爷。看到门口的麦芒伍与麓国师,这群太监也只是简单点头顾不上跪拜,便一溜烟进了宫内。

半炷香后,大殿门口才重新归于宁静,只留下了两人的身影。麓国师微微一怔,面前的麦芒伍似乎与刚才并无两样。

“就不劳烦国师替我镇邪司分忧了。”麦芒伍作了一揖,算是给出了答案。

“伍大人,您可以再考虑考虑。”麓国师看了看麦芒伍,重新将自己的面纱戴好,似是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毕竟这场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多嘴与国师说一句。”麦芒伍半鞠着身子,开口说道,“我提拔吴承恩,并非是什么面子问题。就像国师说的,衙门里差务繁忙,我也是时候考虑找人分担于此了。”

麓国师忍不住轻蔑一笑,便转身离开——麦芒伍是为了惹自己生气而在故意说笑吗?

那个书生?

麓国师已经亲眼近距离见过那个书生,多少也听说过他的本事。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脑子里想的都是出书赚钱的营生罢了。但是,听麦芒伍言外之意,是要培养此人作为自己在二十八宿中的接班人?

“那个吴承恩的器,充其量,是一本书的大小而已吧……”这句脱口而出的嘲弄,天经地义。

在麓国师眼中,麦芒伍之器,真的可以媲美天地——而那书生的器……怎么说呢,充其量,也就是一本书吧,还是特别薄的、一撕就碎的那种……

这笑话,除了是为了以此贬低烊国师之外,再无可信。

麓国师转身前的那个轻蔑笑容,麦芒伍并没有漏过。待到麓国师的身影也消失于风沙之中,麦芒伍才伴着风尘略微咳嗽了几声。

巧合的是,经过与吴承恩这半年的相处,在某一点上,麦芒伍与麓国师的看法竟然一致:

在麦芒伍眼里,吴承恩的器,确实也像是一本书。

“书又如何……曾经也有人封尽天下神魔鬼怪,写出了一本《山海经》……吴承恩日后,必能比肩于斯……”麦芒伍似是自言自语,咳嗽随即又重了一些。他用手捂住了嘴,压抑住了这份躁响。

抬起头,那黄色的风沙已经止住,天空难得又露出了白色的云彩。

皇宫门口,跪在地上的清风和明月早已恭候多时。见得麦芒伍出来,清风也不说话,只是向上摊开了自己的双手,将手心里四个血肉模糊的字样呈在了麦芒伍的眼前。

麦芒伍点点头,将捂着自己嘴的手拿开。手心里,不为人知的多了一片血红。

“得赶快了……”麦芒伍看了看手心,微微一怔,随即站直了身子,带着清风和明月隐没于市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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