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须弥似乎下定了决心,它突然潜入水中,朝着迎面而来的黑色大安宅船冲去。黑色大安宅船外覆盖着铁板,比普通安宅船要重上一半,它用力用头部去撞船底,黑色大安宅船纹丝不动,看来想要撞翻是不可能的。
蓝须弥从船的另一侧钻出来,卯足力气朝着驱动船体的船桨撞去。成排的船桨在它用力撞击下居然都被“咔嚓咔嚓”撞断,船内的桨手经不住这巨大的撞击,有许多竟然被船桨活活挤死在座位上。

这艘被撞坏一边船桨的黑色大安宅船失去一边动力,在原地打起转来。船上的将军直属旗本武士操起大铁炮和弓箭,对着蓝须弥下沉的地方就是一阵乱射,可这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蓝须弥游到不远处换了气,然后再次潜水,朝着另一艘黑色大安宅船的船桨撞去。

不出一刻钟,已经有三艘黑色大安宅船失去了动力,远处观战的幕府将军气得直跺脚,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用眼睛瞪向芦屋舌夫。芦屋舌夫见将军动怒不敢怠慢,略一思索计上心来,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符咒,嘴里念念有词。符咒自燃化成灰烬,舌夫撒手,两张带着火苗的符咒缠绕翻卷着顺风朝远方飘去。飘到接近蓝须弥潜水处附近时,符咒化成两名手拿铁链、长着鱼尾巴的式神跳进水里。

水面“咕嘟嘟”冒起水泡,水泡越冒越大,越冒越密集。终于,蓝须弥铁灰色的身体从水下浮了上来,它的身上缠满紧紧陷进肉里的铁链,两名式神紧紧拉着铁链两端。

剩下的五艘黑色大安宅船正好赶上,它们将蓝须弥团团围在中间,将领们一声令下,旗本武士们各操大铁炮和弓箭朝着蓝须弥射击。包围圈中弥漫着火药的臭味和烟雾,大铁炮“噼噼啪啪”地射击了好一阵,将领们才命令停止射击。

红黑色的鲜血从包围圈里渗开来,蓝须弥浮在海面上,它的身上中了几百发子弹,插着数不清的白色箭羽,血从各个地方流出来,已经无法分辨它身体原来的颜色。

蓝须弥缓缓扭动着头部,它的一只眼睛被打瞎了,另一只也被血模糊。

它想起了无忧无虑和鲸群穿梭于碧波间玩耍的童年,是一艘捕鲸船将它抓走,改变了它的未来。母亲尾随着被网兜兜住的它“呦呦”叫着,整整两天两夜,直到捕鲸船召唤来军舰,用火炮将母亲驱赶走。

它在码头与铜雀初次相逢,铜雀兴冲冲地拿着刚从老阿姨那里骗来的铜雀,蹲在码头边上看捕鲸船的渔夫们将它从捕鲸网里拖出来。它拼命甩着尾巴想要摆脱他们,回到大海里,铜雀似乎对它的活力特别中意。

“这头小鲸我要了。”

铜雀开出了让渔老大无法拒绝的数字买下它。在那之后的整整四十年,它一直和他在一起,从小小一只,长到几间房那么大。每天的练习、游戏,还有每一次擦洗身体、每一次完成任务奖励的小鱼,还有夜深人静时铜雀坐在它背上和它的交谈。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回放般清晰,只是,为什么画面是黑白的?

它用力睁大仅存的那只眼睛,透过黑色大安宅船之间的缝隙,它看到逼近的火山丸,船头狰狞的炮口清晰可见。

青龙船虽然号称大明水师第一快船,但此时日本船和蓬莱船拥挤交错在海面上,想要快速逃脱显然是不可能。蓝须弥用力抖动一下身体,式神捆扎的铁链似乎松开了,也许它们任务已经完成,正在消散。

蓝须弥头顶的鼻孔再次喷出水柱,和着血的淡红色水柱。它猛地向前一挣,消散了一多半的式神早没了开始时的力道,铁链“咔吧”一下被冲断了,蓝须弥的身体像是出膛的炮弹,朝着火山丸冲去。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们没想到这只濒死的动物还有如此的力量,赶紧举起大铁炮和弓箭朝着它射去,可大部分都射偏,只在它身后激起许多水花。

即便如此,还是有几发枪弹和箭羽射到蓝须弥身上,它的身体抖动了几下,速度并未减慢。两艘黑色大安宅船中间的缝隙横着上百条杆柄有鸭蛋粗细的木桨,蓝须弥朝着这些大桨冲去,将它们一一撞断。断开的船桨裂成尖尖的长杆,插进它的皮肤,但它此时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它要用最后的力气去撞翻火山丸。

船上的旗本武士们看出了这头猛兽的企图,他们发出恐怖的惊叫,一些勇敢的家伙从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企图直接跳到它背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失败了,落到水里,只有三名武艺最高强的跳到它背上,用长枪和武士刀用力戳它的后背。

疼痛对现在的它来讲根本不算什么,蓝须弥借着冲击的惯性继续朝着火山丸冲去。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四丈、三丈……

火山丸船头扬起许多团黄白色烟雾,组织起来的武士在用大铁炮射击,蓝须弥的头上又被嵌入许多铅弹,深到头骨。

在船上武士们的绝望惨叫声中,蓝须弥的头撞到了火山丸的右舷。

它的力气用尽了,仅存的眼睛中的光在暗淡,渐渐变成灰色。在它即将失去光辉的独眼中,映照出从火山丸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的幕府将军,他的手里还拿着把朱红色的长枪。

幕府将军跳到蓝须弥的背上,举起长枪用力戳向巨鲸的后背,一口气戳了十几枪,直戳到血肉模糊,自己也大汗淋漓才罢手。三名舍生忘死趴在蓝须弥后背上的旗本武士吓得跪倒不敢言语,生怕将军大人接下来会杀自己泄愤。

“将军大人!”芦屋舌夫也从船楼上轻飘飘飞下来,“我军后方,有艘可疑船只。”

“嗯?”将军踮起脚尖朝着火山丸后方看去,可惜他个子太矮,只是影影绰绰看到一点点黑色船影,只好问舌夫道,“是何方船只?蓬莱的援军吗?”

“船帆上画着七个头的娜迦神像。”芦屋舌夫用折扇轻轻遮住嘴,似乎说出了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

“摩伽罗号吗?贪狼难道要为了破军与我们为敌?”幕府将军狐疑地朝着船影方向看去,然后转而下令:“启动富士地狱,用岩浆攻击蓬莱。”

一名跪在旁边的旗本武士听了大惊,插嘴道:“但是岛津萨摩守大人还在……”

没等他说完,幕府将军的长枪早插进了他的胸口,旗本武士的脑袋垂了下来。

“启动富士地狱。”

幕府将军目露凶光,再次下令,两名活着的旗本武士赶紧伏下身体,将头紧紧贴在蓝须弥后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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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伽罗停泊在距离战场十里左右的地方,成群海鸥闲适地围着船帆飞翔,船头可怖的大嘴张开,正对着蓬莱方向。前方炮火连天,贪狼却并不紧张,他双手抱肩站在人头柱下,乐得置身事外看这场热闹。

“贪狼大人不打算出手相救吗?”

背后传来女人揶揄的声音,贪狼斜眼看去,人头柱后转出的是七杀的速从女官小鲛女。他“哼”了一声,也用揶揄的口气回敬道:“破军自己要和大明水师还有日本幕府为敌,关摩伽罗号屁事。不过你们阿夏号不打算插手吗?”

小鲛女也“哼”了一声,站在贪狼身边,不咸不淡地回话:“你贪狼大人都不出手,我们阿夏号区区女流又何必趟这浑水。何况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参战的。”

贪狼讪笑一声,没有答话,紧盯远方战局,双目眯成两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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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船靠在码头上,判官郎君和腾格斯等人都跳下船,一起入港的蓬莱船上的水兵也都下船,前往炮台支援。建文刚要随着跳下船,却看到铜雀还在船尾站着,直勾勾望着蓝须弥和日本船战斗的方向,手里还握着小铜雀。他从刚才起就保持这个姿势,没离开半步,似乎是被冻在船尾。

建文走到背后默默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铜雀毫无反应,依旧像泥塑冰雕般望着日本船聚集的地方。建文想要安慰他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七里过来抓住建文的手将他拉开,轻声说道:“不要管他,让他自己待会儿吧。”

七里的手劲很大,走得也快,建文不由得跟着加快脚步,他听到背后铜雀的喃喃自语:“四十万两,又亏了四十万两,你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多值钱吗?”接着是抽泣声,建文回过头,看到铜雀的肩膀在耸动。

建文几乎要被铜雀带得也哭起来,他忍住眼泪,跟着七里朝着柏舟厅方向跑去。沿途他跑过巨炮炮台,炮台上到处是蓬莱水兵和日本人的尸体,判官郎君正在指挥炮兵往巨炮里填装火药和炮弹道:“不要装巨炮专用炮弹,把普通小炮的炮弹给我装进去,石弹、铅弹、实心弹、开花弹,统统都装进去,给这帮倭子来个天女散花!”

腾格斯和哈罗德也在跟着水兵们一起运送炮弹,传递给炮兵塞进炮口。日本船距离那么近,这一发前所未有的大霰弹打出去,只怕敌人连一艘好船都留不下。

建文跟着七里一口气穿过几道大门,走了不知多少路,累得气都快要喘不上来,终于到了柏舟厅前。建文觉得自己双腿快要断了,七里看着瘦弱,体力却是极好,她松开建文,用力去推柏舟厅那两扇巨大的木门。刚要推门,她的手却停了下来,木门下缓缓流出了血,一点点向外扩张,似乎门内有条奔腾的血河。

七里咽了一下口水,用力推门。木门左右分开,然后“咣当”一声撞在两边墙上,回声在空旷的大厅回荡。

建文大口喘着气朝大厅内看去,忽然,他感到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可以容纳千人的柏舟厅没有一丝生气,满地是日本武士碎裂的尸体,有的连着铁制铠甲被拦腰切成两半,有的被竖着剁开,有的被刺穿出大洞,有的胸口被打爆肋骨突出。到处是金属切割肉体后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这样的尸体有近百具,一直延伸到中央高台上,宴会时破军坐着的地方。

破军就坐在那里,他头发变得散乱不堪,遍体鳞伤,有至少二、三十道伤口,血浸透了外袍,手里拿着把断成两截的日本刀。他身边环绕着六名天狗众,个个高举日本刀,呆若木鸡。

“兄长!”建文站到门里,颤抖着提了几次气,才攒足了力气嘶声裂肺地喊出来。

声音在大厅回荡,破军听到了声音,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当他看到喊自己的人是建文,露出轻松的笑容,周围六个天狗众的人头从腔子上掉下来,尸体倒地。

破军挣扎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晃了几晃才站稳,然后一步步走下高台,朝着建文走来。

他的一条腿受伤似乎很重,走起路来只能在地上拖着走,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被杀的日本人留下的。建文想要过来,破军伸出左手制止他,执意要自己过去。

看到破军还能走路,头脑也清醒,建文放下心了。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差点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他要去给破军治伤,只要将他的伤都转移到自己身上,破军自然就可以恢复。只要能救他的命,自己死了又如何?什么复仇,什么郑提督的秘密,此时对他都已不重要,他只要救眼前这个人。

眼看还有不到三十步的距离,破军停住了步伐,他平静地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建文也停下来,看向破军的胸口。

小小的刀尖,从破军胸口伸出来,在他身后,满面血污的岛津萨摩守扭曲的面孔露了出来,双手握着刺穿破军身体的刀柄。

“你还没死。”破军似乎并未感到疼痛,语气也是相当平静。

“你杀了在下一百个部下,在下不拖着你下地狱,怎么对得起将军大人的大德厚恩?”岛津萨摩守退后几步,嘴里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在下可是……将军大人最器重的左膀右臂……”

岛津萨摩守话音方落,只觉得脚下忽然变得发烫,他看向地面,只见脚下的一圈地面已经变成了橘红色,正冒着蒸汽。

岛津萨摩守露出恐惧的神情,不知所措地颤抖着双手,“富士地狱……将军大人明知道我还在这里,怎么会启动火山丸上的火山诱发装置富士地狱!”

“你真以为武田将军会真心信任任何人?那个矮子只是在利用你罢了。”

破军的冷言让岛津萨摩守彻底崩溃了,他不能接受对自己亲近有加的将军大人只是将自己当作弃子。他还想说什么,可一切都晚了,脚下的橘红色地面完全熔化,一股粗大的岩浆柱笔直喷射上天,刺穿柏舟厅用桅杆搭建的屋顶。屋顶经受不住高热的炙烤,迅速燃烧坍塌下来,横七竖八挡在破军和建文中间,形成一道火墙。

“快过来,我能救你!”建文对着熊熊火墙后面的破军大喊。

破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相信建文是真心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但是……让他为自己而死,真的可以吗?他强忍着胸口的剧烈疼痛,停在火墙前。

在这犹豫的工夫,他听到“喵喵”的悲鸣,原来是那只怀孕的白色波斯猫白凤,被一根燃烧着的桅杆压住了尾巴,正在努力挣脱。破军俯下身子将桅杆抬起,桅杆被烧得滚烫,他的手立即被烫出许多水泡,袖子也燃烧起来。

“笨蛋,大着肚子怎么那么不小心?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破军轻声说着,温柔地抚摸着的波斯猫的头,逃过一劫的波斯猫亲昵地用头蹭着他的膝盖。破军抬起头,冲着火墙另一边的建文说道:“帮我照顾好它,要是有什么闪失,变成鬼我也饶不了你。”

建文刚要说话,只见一大团东西从火墙另一边被扔过来,他赶紧接住,原来是破军脱下外袍裹着波斯猫扔了出来,一起裹在衣服里的还有郑提督送他的那个银制小酒壶。猫咪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即将离自己而去,脱离险境后还在“喵喵”叫着,用头拱建文的胸口。

“兄长,我来救你,出来!”建文将猫交给七里,抓起一根木棍要冲进火海。七里眼明手快将他抓住,可没想到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建文如何生出这般大气力,竟然差点将七里也一起拖走。

“别过来,来不及了。”火墙另一边的破军衣服和头发都燃烧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建文,目光像是兄长,又像是慈父,“听兄长一句话,不要让怨恨吞噬你的心,别杀郑提督。”

又是两道红色的岩浆柱冲天而起,柏舟厅的屋顶彻底坍塌,热浪卷着浓重的烟气和火焰朝着建文卷来。七里冲过来夹住建文,朝远处跑去,大火吞噬了整个柏舟厅,这座桅杆搭建的厅堂像是一丛蓬勃燃烧的大篝火。

七里感到自己胳膊突然钻心疼痛,原来建文正在用力咬自己抱着他的手臂,可这疼痛转瞬即逝,通过建文的身体又转回了他自己身上。七里松开胳膊,建文的身体“扑通”一声掉到地上,他趴在地上没有起来。

七里蹲在建文身旁,想看看他是否在哭泣,可远处震耳欲聋的轰鸣掩盖住了一切声响,脚下的地面在颤抖,整个蓬莱似乎都要被掀翻。这是判官郎君指挥的巨炮发出的致命一击,几百枚各式炮弹从怒吼的炮口喷射出去,前所未有的霰弹覆盖了方圆几里的海面,抵近的日本船队瞬间樯橹灰飞烟灭,连火山丸的船楼也被摧毁一半,它只好悻悻地潜下海底溜走。

七里将建文的身子扳过来,将他的脸按在自己胸口,用力抱住他的头。她感到胸口刹那间湿润了,但是并未听到哭泣声,她不敢看建文的脸。

柏舟厅在燃烧,海面的船只也在燃烧,在这两团地狱般燃烧的火焰之间,是抱在一起的两个小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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