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子沉默半晌,再次抬起眼皮的时候,看向共尉的眼光里多了几份赞许。他微微笑道:“敢闻义与利。”
共尉谦逊的笑了,他摇摇手:“老丈,尉一介武夫,未经高人启蒙,不过妄说一二,何敢谈义与利乎。”他举起酒杯,冲着陈老爷子深深一躬。陈老爷子也举起杯,凑到唇边呷了一口,然后放下酒杯,抚着胡须说道:“老朽虽然不敢完全赞同你的话,可是年轻人敢想,愿意想,总是好事。你能去想,至少说明你已经努力了,总比整天无所事是、装疯卖傻要好。”他说着,眼神有意无意的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儿子。陈乐咧嘴一笑,也不在意,反正他被老子这么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共尉将父子俩的神情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老丈,尉以为,无所事是也好,装疯卖傻也好,虽然比不上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也比不上夫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至少比李斯那样为了功名利禄助纣为虐的好。”

“哈哈哈……”陈老爷子乐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陈乐也笑了,矜持的微笑不语。

“不过,尉以为,陈兄这个清高……”他摇了摇头,瘪着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陈老爷子一见,顿时来了兴致,就连陈乐也被他的话勾住了。两人不约而同的说道:“愿闻其详。”

共尉看了两父子一眼,似乎有些犹豫,陈乐连声催促道:“快说快说,话说半句,急死老驹。”

“竖子,胡说八道。”陈老爷子板着脸斥道,转过头又对共尉说:“大人但说无妨。”

“那我就斗胆放言了。”共尉笑眯眯的说道,“陈兄虽然高洁,可是他是以老丈和武平君的辛劳为基础的,他不需要出仕,也可以衣食无忧,自然能摆出一副洒脱的姿态。而庄生则不然,庄生为了保存自己的高洁,穷饿到无米为炊,借贷为生。屈子为了他的高洁,宁可舍弃荣华富贵,独吟江畔,以致形容枯槁,九死而不悔。所以我说,如果陈兄不靠父兄生活,还能保持这等高洁,那才算得上真正的高洁,否则,难免有沽名钓誉之嫌。”

“你……”陈乐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他万万没有料到,共尉会这么说他。

“你什么你?”陈老爷子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共大人这话说得有理,我也觉得这竖子是沽名钓誉。”陈老爷子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兄息怒。”共尉笑了:“其实我刚刚也回答了老丈有关利与义的问题。夫子是圣人,也要六万石的俸禄来养活弟子。庄生再高洁,不是还要借贷吗?无利,身且不保,义又何存?”

“这么说,那就是取利而忘义了?”陈老爷子沉声说道。

“非也。”共尉断然的摇摇头:“大丈夫立功名,有所不取。利不伤义,可也,见利忘义,非人也。天下之事,并非黑白两分,利与义,义与利,也不是截然对立。为民之公利,义也,为已之私利而伤公利,不义也。不伤义而取功名利禄,就是夫子也是赞成的。见利而忘义,固然是禽兽之举,取义而忘利,亦是迂腐之论。一人无利则身不存。一家无利则家不兴,一国无利则国必亡。义利岂可分而论之?”

说到这里,共尉嘎然而止,躬身说道:“尉草莽之人,胡言乱语,有不当之处,还请老丈与陈兄指正。”

陈家父子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陈老爷子才慨然叹道:“共大人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见识,诚为难得。犬子虽然熟读百家书籍,自鸣为通才,与大人相比,差得何止一截半截。”

“老丈过奖了。”共尉再次致谢:“陈兄的为人,尉是极为钦服的。”

“阿乐,你以后当与共大人多多请益。”陈老爷子严肃的说道:“以后再不许自命风流,做出那等高人名士的行径。要不然,老夫就赶你出去,让你做一个真正的隐士。”

陈乐的脸顿时苦了下来。

陈老爷子也不理他,转过脸,换上一副笑容对共尉说:“只顾听大人高论了,尚未请教大人,今天前来,不知有何事?”

共尉微微一笑,他早就想好了说法,当下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道:“陈家乃是陈县第一大族,老丈又是大王的岳丈,大王对老丈恭敬有加。共尉此来,是想请教老丈一些国事,以开茅塞。”

陈老爷子笑了:“共大人见识高明,何须老朽请教。共大人,你对张楚的前途,有些担心吗?”

共尉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不瞒老丈说,尉,正是有些担心。”

陈老爷子微微的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会共尉的脸色,这才轻声说道:“大人请讲。”

共尉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接着说道:“大王举事以来,战必胜,攻必克,一举取陈,建立张楚,四方云起响应,可谓如秋风卷落叶,何其易哉。然,事有易,必有难。大王能如此顺利,固然与大王雄才大略不可分,亦有秦人自毁长城,弄火于积薪之上而不自知的原故。如今大王四处分兵,意图一举灭秦,尉以为其势虽有可为,但,风险亦极大。”

陈老爷子的眼神一闪,一道寒光从他的眼神中电射而出,瞬间又灭于无形,恢复了那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他虽然没有看着共尉,可是他的眼角余光却在共尉的脸上,寸步不离。他沉吟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你觉得,此次西征,会遭遇大败?”

“尉不敢说必有大败,但是,至少可以说有大败的可能。”共尉轻声说道:“南阳未克,宋留西入武关,荥阳未取,周文西入函谷,万一后路被截,则后果不堪高想。这还是外因,尉更担心的,却是内因。”

“内因?”陈老爷子眼神再次一闪。

“不错。”共尉大声说道:“诸将手握重兵,如今已成外实内虚之势。大王虽然雄才,可是毕竟出身不高,难免会有人起不臣之心。抑或自为之,抑或他为之,不可预料。葛婴之事,就是一例,焉知没有后来者?大王又重情重义,一葛婴已经不忍诛杀,万一再有更亲近之人呢?到时候是杀还是不杀?不杀,无以正国事,杀,则伤了众人之心,更有崩溃之险。”

陈老爷子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的看着共尉,半晌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依大人之见,又当如何?”

共尉简洁明了的说道:“亡羊补牢,犹为未晚,立刻发出命令,集大军于大王手中,以重御轻,方可不至生变。”

“万一,已经生变呢?”陈老爷子沉声说道。

共尉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半晌才说:“如果已经生变,尉以为,当以大局为重。天下人的大敌是暴秦,一切当以灭秦为重。”

“吁――”陈老父子缓缓的点点头,手捏着酒杯端到嘴边,半晌才说道:“不瞒大人说,你这个意见,也有人说过,只是,没有你说得这么严重罢了。”

共尉没有多问,只是静静的看着陈老爷子。陈老爷子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共大人,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老朽虽然是大王的岳丈,可是,大王很有主见,恐怕未必听得进老朽的话。老朽,唉――”

“老丈,大王对令爱宠爱有加,老丈何不……”共尉试探着说道。

陈老爷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皮,过了好半天才说:“老朽姑且一试,不过,大人不要抱太大希望。”

共尉拱手一拜:“尽人事,听天命。”

夜深了,共尉告辞出府,陈乐受命送他出门。到了门口,共尉上了车,陈乐拉着他的手,苦笑道:“大人,你可把我害苦了。我看家父那个意思,恐怕真要逼我出仕了。”

“陈兄,出仕有什么不好?”共尉狡猾的一笑,“做不做官,只是手段,做官,可以做坏事,以致生灵荼炭,也可以做好事,造福苍生。陈兄何必拘泥呢。”

“我这人……”陈乐连连摇头:“我不是说做官不好,只是我懒散惯了,厌恶那些迎来送往,只想安安心心的做些手艺,窥道以自娱罢了,大人又何必给我下这么个套呢。”

“陈兄,这点手艺,哪能窥得了天道。”共尉指了指天上的繁星,又指了指胸口,自信的一笑:“上至苍穹,下至人心,共尉皆略有所得,愿与陈兄朝夕研讨。”

陈乐无奈的点了点头:“大人,你再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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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班,只有一章存稿,今天只有一章了。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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