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天地遁入黑暗,只剩下村庄里若隐若现的灯光,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在一盏油灯的光亮里,黎利坐在一张粗糙的桌子前,对屋子里的阮荐说道:“我让你见个人。”他并非询问的口气,说完就击掌三次。

不一会儿,门外就走进来了一个人。她是个身段婀娜的女人,穿着长而窄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锥形的帽子。女人伸手揭开了帽子,让她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露了出来。

她长得还不错,而且阮荐有一种似曾见过的感觉,仔细打量了她一阵。

这时黎利道:“陈仙真。”

阮荐一脸恍然大悟,脱口道:“哦……”

黎利露出一个笑容:“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阮荐复述着黎利的话,不过语气不同、意思也不同。他接着说道,“我以前是重光朝的兵部侍郎,重光帝(陈季扩)挑选使者的时候,我见过陈仙真一面,刚才就觉得眼熟。”

阮荐说了几句话,又看了陈仙真一眼。这个女子长得确实不错,虽然比他之前的妻子好像差点,但在大越必定算是稀少的美人。

大越(安南国)的气候,终年阳光强烈照射,大多数人的皮肤都很黑,有些人天生就黑、但大多是被晒的。然而,大越男子认为漂亮的美人,却要皮肤白净、头发又长又直,似乎是多年受北方王朝的文化浸|淫之故。

在这样的气候下,长得白的美人,只能是家境殷实、不用出门劳作的女子,甚至是贵族。

阮荐寻思着陈仙真来干嘛的,要在晚上私下相见?阮荐想起了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心里寻思着:难道平定王找来陈仙真、是为了安抚我的心?

“平定王不用……”阮荐急忙客气道。但话还没说完,黎利便道:“阮卿不要多想。”

连陈仙真也似乎察觉到了阮荐的意思,上下打量了他的仪表,她的眼睛里竟然露出了轻蔑的神色。

阮荐顿时十分尴尬,好在话还没完全说破,他便假装不知道。

黎利看向站在屋子里的陈仙真,问道:“你为何那么恨明国皇帝?”

阮荐再度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他急忙劝阻道:“平定王三思,此事几乎不可能成功。”

黎利道:“阮卿先别急,听陈仙真说说,再下定论不迟。”

阮荐点点头,不禁转头,好奇地问陈仙真:“当时你们去金陵,明国皇帝究竟对你做了甚么?”

陈仙真却置若罔闻,竟然说起了似乎毫不相干的话:“你们还记得简定帝时期,发生的一次大事么?简定帝杀了大将邓容与阮景真,导致阮景真之子、阮景异逃跑,投奔了重光帝。”

阮荐点头道:“我知道那件大事,很多人都知道。”

永乐时代的“征安南国之役”后,明朝全面占领了安南国、直接将安南国全境纳入明朝版图,建立了郡县制度实施直接统|治;接着又因为明朝内|战,明军收缩防御,弃守了大部分地区。这段时间,安南国各地起义军风起云涌。先后有两个人称“大越皇帝”,先是陈頠,即简定帝;后来是陈季扩取而代之,即重光帝。

陈仙真道:“这件事是因我而起。”

阮荐一脸惊讶,有点不敢相信,所谓“后陈朝”时期,两代大越皇帝实力此消彼长的关键事件,竟然只因为一个女人?

陈仙真说道:“我说的是实话。当时简定帝看上了我(安南国皇室,只娶同姓的宗室),想封为妃子。但是简定帝的母亲非常讨厌我,反对此事;她劝阻不住之后,便谋划干脆杀了我。而那时大将阮景真之子、阮景异是皇宫侍卫将领。太后下懿旨,命令阮景异带兵做这件事。”

陈仙真说到这里,眼神有点复杂,“却没想到,阮景异竟忽然兵变,还杀了人,带着我逃跑了。”

黎利似乎早已知道了这些内情,他很淡定地听着。阮荐却听得十分惊奇。

陈仙真看了阮荐一眼,“接下来的事,阮大人已经知道了。简定帝内部原本就存在争斗与猜忌,当时便有人趁机谗言,打破了君臣间最后的信任,两员大将被杀。其中便有阮景异的父亲。”

阮荐皱眉道:“阮景异要那样做、为甚么?”

陈仙真苦笑了一下:“阮大人,你说呢?”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每个人似乎都在想着阮景异的心思,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娘、害死自己的爹。

打破沉寂的人是陈仙真:“阮景异年少时,似乎不太招人喜欢,性子阴沉,很不活泼。他出身武将之家,却喜欢一个人读书,因此他后来做了武将、十分与众不同。阮景异胆小软弱,勇武不足,却善于谋略。

年少时我好像见过他,但我不记得了。他说记得很清楚,记得每一个细处,反复回忆过。”

阮荐道:“阮景异胆小,但做的那件事,当真惊天动地。”他接着又感叹道:“咬人的狗不叫啊。”

陈仙真有点生气地看向阮荐。

黎利忙笑道:“他开个玩笑,别太在意。你知道阮卿的夫人之事?阮卿有点愤世嫉俗,实属寻常。”

阮荐看向陈仙真那边:“你对阮景异,也很情深罢?”

他似乎有点理解陈仙真的仇恨了,因为阮景异被明军逮捕、捉到金陵去斩首了。

却不料陈仙真道:“他像我的哥哥、亲人,我比信任家人,还要信任他。”

阮荐皱眉道:“是这样的感受?”

黎利道:“阮卿呐,你虽然娶了大越有名的美人,却不懂女人。聪明的女人,不喜欢嫁给同样聪明、又心眼多的男人,她若是甚么都被看穿了,那种感觉很差。就像……戴了一件很高雅的金首饰,却有人说它是镀金的。阮卿想想阮景异是怎样的人。”

阮荐却想到了一个黑瘦的男人。他认识重光帝麾下的大将阮景异,其貌不扬,看起来整个人松垮垮的。当然阮荐也有自知之明,他的仪表也不太好,脑袋大、身子不够魁梧,感觉有点怪异,好像没长大似的。

陈仙真皱眉道:“平定王是说,我的高雅与美都是伪装起来的吗?”

阮荐道:“陈仙真,注意你的言辞。你虽是陈朝宗室,但以前的陈朝已不存在了,你面前是平定王。”

黎利却一副大度的模样,摆摆手道:“没事,不必拘泥小节。怪我说得不对,其实陈仙真只是心气高罢了。”

阮荐顿时意识到,黎利是有心重用陈仙真了。因为阮荐很了解黎利,根本不是甚么宽容大度的人,但是对有用的人、还是十分厚待的。好像这便是“唯才是举”?

陈仙真忽然说道:“平定王说的那种女人,我见过。”

“谁?”黎利问道。

陈仙真愤恨地说道:“升龙那个提线木偶陈正元的母亲。她就是条摇尾乞怜的狗、软弱的娼|妓!”

阮荐顿时与黎利面面相觑。

黎利道:“我见过伪太后陈氏,似乎没有那么不堪,不过是有点软弱。你很恨她?”

“不恨,我厌恶她,觉得肮脏。”陈仙真道。

阮荐若有所思地问道:“我有点不太明白。你愤恨明国皇帝朱高煦,因为朱高煦杀了阮景异?但又好像说不通,我记得当时送你去金陵的人,正是阮景异,阮景异是副使。整件事似乎本来就是个美人计,你们俩若是恩爱,为何要你去做那件事?”

陈仙真道:“阮景异不是寻常的那些男人,只想玩|弄我、霸占我,只贪图我的美色。他不想我难受,顺着我的想法。”

阮荐叹了一口气道:“可这样,阮景异会很难受。你为何要做那件事?”

陈仙真冷冷道:“我是陈朝宗室!本来就是贵族,绝不做船寇的奴隶,我自愿为陈氏宗室尽忠。”

黎利击掌赞道:“本王很敬佩你。”

阮荐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与阮景异出使明国,应该是想明国承认‘大越国’。而今陈正元已经被册封为国王,原先的目标是不可能完成了。所以这次,你想去杀朱高煦复|仇?”

陈仙真十分严肃地看着阮荐,轻轻点了一下头。

“为何?”阮荐道,“这种事即便成功,恐怕也是有去无回。”

陈仙真的眼睛里出现了深深的愤怒,“那个人,把我当玩物,当娼|妓!他漫不经心地侮|辱了我。”

昏暗的屋子里又沉寂下来,夜晚的偏僻山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黎利才对阮荐说道:“有一个内情。陈仙真的身体是没被别人碰过的,只献身给了朱高煦。她在阮景异知情之下,把清白献给了朱高煦,可惜没有起到半点作用,之后就被人送回来了。”

阮荐一时间无法准确地推论、陈仙真的怨恨深浅,毕竟不是杀父杀母之仇。朱高煦最多也只是、杀了一个对她好的人;但陈仙真又暗示,她似乎对阮景异并无海誓山盟的情感。

而对于朱高煦的傀儡陈太后,陈仙真也说了:只是厌恶。

不过,阮荐仔细看时,从陈仙真的眼神里看到了,她的仇恨确实很强烈、难以理喻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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