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山城,这座泗沘城外曾经最坚固的堡垒,自从扶余义慈即位后便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逐渐萧疏冷落,为人所遗忘。扶余尧带着几百个宫女冒着被唐军截杀的危险来到山城时,迎接她们的是一群从战场上退下来、被安置在此地充当看守的伤残老兵。这些老兵大多是中年人,或拄着拐杖、或耷拉着空荡荡的袖管,战争让他们失去了一部分躯体,却没有夺走他们对国家的忠诚和坚贞。
这些年来因战争伤残的百济士兵有数千人,百济朝廷比较富裕,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一笔足以安生立命的抚恤金,伤病们每一季还能从地方官署处额外拿到一小笔生活费;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返回了自己的家乡,少部分无家可归的人留了下来,表示愿意继续为国效力。他们或被派去看守陵寝,或被安排到各个曾是军事要地的山城去驻守。扶苏山城是百济境内最大、最坚固的堡垒,派到此处的老兵也最多,陆陆续续有一二百人。由于山城附近山林茂密、野味众多,还能下到白马江去打渔,还不用交税,老兵们的生活倒也安逸,只消定期打扫山城、清理府库物资、适当修修补补一下就行。

数百名女子涌来时,老兵们有些惶恐——从王宫中逃出来的女子虽然落魄,但无论气质长相都要高出民间女子一筹,一大群如此出众的女子,怎会突然跑来山城?不等扶余尧上前,那女官已先一步走向一名看起来像是老兵头目的老者,半跪在他身前讲述起来。扶余尧也不管老兵们怎么想,立刻招呼姑娘们进城,吩咐随行的护卫布置防务。她的计划是利用扶苏山城易守难攻的地势,将宫女们暂时安置在这里,等局势稳定了再让她们各寻出路。

很快,老者就在女官的搀扶下来到扶余尧跟前,说山城的存粮很多,足够几百人吃用数月,城中还有水源,不用冒险去白马江取水;最重要是有一批当年遗留下来的武器,如果碰到散兵游勇来侵扰,足够拿来防御。扶余尧大喜,立刻让老者带路前去查看物资武器。

数百名女子的到来让沉寂已久的山城恢复了活力——老兵们主动请缨,与扶余尧带来的士兵们一起在山城各处布防;女子们则在几名女官的指挥下洗衣做饭、打扫山城,每一个人都清楚,这里将是她们未来一段时间的安身立命之所,想要在战乱中活下去,就得同心协力,让山城的一切都运转起来。

扶余尧来到山城后方,指着不远处山坡上那座高耸楼台道:“那是什么?”

女官道:“那就是凤凰台。二十年前我还小,就听年长的宫人们说,凤凰台是武王倾举国之力建造的,是为了见证他和善花王后美丽而坚贞的爱情,也是百济最华丽、最坚固的地方。站在凤凰台上能看到整个泗沘城,还有白马江。”

扶余尧顿时来了兴致,道:“走,上去看看!”

泗沘城东,新罗军开始扎营。

金庾信双手负背,站在一处隆起的小山包上,远眺周遭。突然,他的目光在远方天际一处深色的建筑物上停住,道:“那是哪里?”

崔退之也算是见多识广,想了想道:“从方向上看,应该是凤凰台。”

“凤凰台?”金庾信道,“莫不是百济武王倾全国之力修建的那个凤凰台?”

“正是。”崔退之道,“大帅想去看看?”

金庾信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亡国之物,看之何益?你去告诉金文品,想要戴罪立功,就带他那群丢了坐骑的骑兵,去把凤凰台给我烧了!”

崔退之瞪大了眼,欲言又止。

金法敏道:“大帅,烧凤凰台作甚,听说百济人都把它视为不祥之物。”

金庾信道:“要让苏定方那老匹夫看到我们新罗人的怒火!”

朴大象怔怔的望着凤凰台独孤而高耸的身影,心想那里应该也住着神仙吧!

扶余尧和女官爬上了凤凰台长长的天阶。女官累得气喘吁吁,扶余尧却是兴致盎然,迫不及待的到处走走看看。二十年,足以让韶华老去,也让这座曾经美轮美奂的高台殿宇在风吹雨打中残破不堪。每一根风蚀的廊柱,每一片斑驳的青砖,每一面蜕皮的宫墙,仿佛都在讲述那段曾经辉煌的过往。

扶余尧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站立的地方,二十年前,曾经发生过一场未遂的宫变,无数人为王座铤而走险,无数人为权力陷入疯狂。死于宫变的沙吒吉首、迟受宣恩、沙吒王后、迟受宣达、扶余璋,宫变后被处死的昔美人、朴美人;因宫变而受牵连的沙吒智积、黑齿沙次、扶余丰……无数人的命运因此改变。如果宫变成功,而今坐在百济王位上的就该是扶余尧的父亲扶余丰,而她也将是百济最尊贵的公主,极有可能被嫁往高句丽,巩固两国同盟,继而成为高句丽的下一任王后。

扶余尧沿着凤凰台顶层走了一圈,宫室侧面的那座高塔,她没有上去,高塔的台阶被人拆掉了,那里曾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畸恋,也收割了一位国王最后的活气。

当扶余尧转回到天阶时,突然收住脚步,朝远方看了一会儿,面色变得凝重,然后道:“走,回去,敌人来了!”

女官大惊失色,跟着她飞奔下天阶。

扶苏山城下,金文品领着两千没马的骑兵气喘吁吁的列阵,心中将庞孝泰和金庾信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好几遍。根据早先的情报,扶苏山城是一座空城,只有些伤残老兵看管,可第一队人到了山城下才发现,山城中居然有一支全副武装的守军。几个士兵冲得太急,直接被守军射死。

金文品心想老子的人马在黄山原毫发无损,反倒在这里死人,立刻下令将全军分成四阵,第一阵出击,第二阵掩护,向山城发起仰攻。

扶余尧赶回山城的时候,战斗仍在进行。她带来的士兵坚守在第一线,老兵们在旁边协助。这些老兵虽然缺胳膊少腿,可战斗经验无比丰富,知道哪里需要重点防守,哪里需要补防,怎样防守最省力,怎样能干掉更多敌人。宫女们也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镇定下来,自发的组织起来给前方的士兵输送箭枝和武器;她们深知,如果撑不过这一关,让新罗兵攻进来,等待她们的将士无比凄惨的结局。

扶余尧持枪走到城门上,山坡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新罗兵像群卑微的怪兽,一边怪叫一边往上爬。扶余尧心中一阵悲凉,好好的国家,居然被这样一群粗鄙下贱的人攻了进来,真是天道不公!无论如何,她都要坚持下去!想到这里,她朝旁边的几个弓箭手道:“你们掩护,我出去杀他一阵!”说完,长枪一撑,竟直接从城头跳了下去,落地时就势一滚,化下坠之力为冲力,挥舞长枪直接扑入新罗兵人群中。

“杀!”

“杀!”

“打死沙吒!”

每一声娇喝,都有新罗兵应声倒下。有几个偷偷举起弓箭想要偷袭的,都被城头的百济射手狙杀。扶余尧越战越勇,一个人横扫一片,转眼便干掉十几个,吓得后面的新罗兵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金文品见第一阵进攻不利,立刻下令第二阵的弓箭手齐射,务必将那百济守将射杀。扶余尧在箭雨中闪转腾挪,冲到城下,接过上面抛下来的绳索,借助绳索飞身跃上城头,引来守军一片欢呼。

老兵头目上前道:“郡主,新罗兵太多,我们能打的不到一百个,不如你带姑娘们从后山先撤,我们断后!白马江边有船,渡过江往北去,北面没有新罗人!”

扶余尧道:“那你们……”

老兵头目挺起胸膛,大声道:“保家卫国是男人的职责,娘们儿参和什么,快滚!”

扶余尧被他一喝,便不再坚持,转身朝女官道:“叫上所有的姐妹,撤!”

半个时辰后,金文品站在了扶苏山城的城门上。

扶余尧留下来的士兵,以及山城原来的老兵,除了少数几个逃进山林外,其余的全部战死,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血水顺着台阶缓缓淌下,汇入城墙底部的排水渠里,将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染成了红色。

“将军,一共七十八具,没死透的都补刀了。”一名军校上前道。

“我们死伤多少?”金文品问道。

“战死六十二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五十九人。”军校低下头,面对一支大部分是伤残老兵的守军,打出二比一的伤亡比,实在没什么好夸耀的。

金文品嘴角抽动两下,这个伤亡比报上去,少不了又是一顿臭骂,道:“探子派出去了吗,有没有逃走的?”

军校道:“我们抓了个活口,说是有数百名女子往后山逃走了!”

金文品眼中一亮,数百名女子,如果能抓住,且不说献给诸位将军,自己若是能截留几个,那也是美事一桩啊!于是道:“那还不去追!”

军校道:“那凤凰台……”

金文品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道:“是活着的女人要紧,还是死了的废墟要紧?还不快去!”

军校恍然大悟,仿佛看到了美丽的女子在向自己求饶,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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