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济使团进入潍州城时已是深夜。众人在驿馆安顿下来后,两名青州府的马快便连夜赶回去复命。他们从驿馆侍者处得知,白天新罗使团经过潍州根本没有停留,补充了些给养便穿城而过,直奔昌阳县。昌阳地处山东半岛中部,可北上莱州、南下胶州、东去登州。这三处皆有港口可以出海。几个月前,两国使团先后在登州最东面的成山港登陆,就此开始出使大唐之旅。不论是去新罗的仁川港还是百济的西部沿海,成山港都是最近的出海口。
“潍州到登州近六百里路,正常行程是七天,想要赶上新罗使团,就必须放弃步行,全部骑马,不能骑马的改为乘车。”黑齿常之给出了一组数据。作为一名务实的将领,他始终相信,一切纸上的谋划都比不上实实在在的东西让人信服。

“那就全部骑马!”扶余尧一拳挥出,“我们百济人的骑术,还比不上那些新罗山民吗?我们根本不应该在这里多呆,多休息一刻,新罗人离我们就更远。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赶到成山港,登上大船,先行在海上设伏!”

“你是说,让正使大人也骑马?”沙吒相如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

国牟成干咳了几声,他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坐马车就已勉为其难;不过出于身份,他并没有立刻表示反对,他习惯最后发言,先听听大家怎么说。

这时,一直默默无闻的祢军突然起身,大声道:“我反对!”

除了国牟成,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望着他。几个月来,祢军一直勤勤恳恳的跟在难德身后处理各种杂务,从来不会主动多说一句话,也不见他有什么怨言。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把他当做一名小吏使唤来使唤去。直到此刻,他们才想起,祢军也是大有来头的——他父亲祢植是六大佐平之一的卫士佐平,身居高位,却从不在政务上发表意见,可正因为他的低调忠诚,才深得义慈王信任,执掌都城禁卫。

祢军仿佛换了一个人,挺起胸膛,直视扶余尧,不卑不亢道:“从长安到此,数千里行程,使团上下早已疲惫不堪,即便全力追赶,我们也不一定能抢在新罗人前面。黑齿兄带过兵,知道长时间疲劳行军,纵使抢得先机,也未必能打赢。既然已经落后了,不如在此地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再出发,养足精神更好赶路。”

“什么叫已经落后了?既然落后,就该奋起直追!”扶余尧转向沙吒相如,道,“沙吒,你说呢?”

沙吒相如跟扶余尧从小玩到大,还经常被她打,此时只能站在她一边,道:“追,一定要追,可我就是担心大人的身体……”

扶余尧白了他一眼,显然不满,转而问国牟成道:“大人,你吃得消吗?”

“你看大人吃得消吗?”祢军用一句反问回答了她,嘴角挂着一丝不屑。是的,不屑,对王室的不屑。他的家族来自中原,汉末战乱,东渡半岛,历经千难万险,才在古带方郡站稳脚跟。南北朝时,中原王朝正式撤销了在半岛名义上的统治(乐浪、带方二郡),将数万名生活在半岛的汉人后裔迁回中原。祢氏家族留了下来,成为北方高句丽和南方百济共同争取的对象。最后,祢氏家族选择了百济。作为回报,百济王室给了他们贵族的身份,尽管只是二等。上百年来,祢氏家族目睹了百济王室从卧薪尝胆到狂妄自大,目睹了义慈王为了限制贵族权力,将十几个没有任何政务经验的王子封官封爵。可为了家族的利益和数万名在他们庇护下的汉人后裔,他们依旧充当着百济王室最忠诚的臣子。十年来,祢军一直被父亲派去处理各种基层事务,在他看来,百济目前荒唐怪诞的国情,完全是以王室为代表的贵族们妄自尊大造成的——贵族官员跟高句丽人一样说扶余话,士兵百姓却跟新罗人一样说三韩土话。你能想象一个说着扶余话的百济贵族将军指挥一群说三韩土话的士兵去攻打从上到下都说三韩土话的新罗人吗?百济士兵可以跟新罗士兵聊天,却听不懂自家将军在说什么……

这下轮到国牟成尴尬了,他总不能当着一群年轻人的面说,我老了吃不消吧?扶余尧的身份摆在那里,尽管不得宠,依旧代表了王室;祢军不显山不露水,却代表了使团的基层力量,不可轻视。双方相持不下。

这时,黑齿常之站了出来,道:“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

“什么好办法?”国牟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道。

“轻装简行,先行探路。”黑齿常之道,“我先追上去,看看新罗人究竟到哪里;一旦找到,就派人回来报信。你们今晚留在这里休息,等我消息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我与你同去!”沙吒相如连忙道,他可不想夹在扶余尧跟祢军之间替正使大人擦屁股。

“不,你留下。”黑齿常之道,“你脑袋灵光,又能说好几种话,擅长跟人打交道,还是留下来比较好。我挑一个善于追踪的武士一起就行。祢军,你意下如何?”

祢军点头道:“还是黑齿兄周全。”

“郡主,你呢?”黑齿常之望向扶余尧。

“如此,便辛苦黑齿兄了。”扶余尧道。

“那就这么定了,你等好生歇息。”说完,黑齿常之便转身离去。

次日一早,在扶余尧的一再催促下,使团众人哈欠连天的离开潍州城,向东面的昌阳进发。这次,潍州知州只派了一个马快给他们引路——潍州是个下等州,全州只有六个马快,两个在外办案,两个要留在州中待命,前一个给新罗使团引路的还没回来。由于马快要把使团送到州府后才能返回,从这条消息看,新罗使团应该还在赶往登州途中。

“停车,停车,大人让赶紧停车!”走了数十里路后,一名车夫朝突然走在车队最前面的沙吒相如大叫起来。

“吁~~”沙吒相如一抬手,勒马止步,车队便在一片东倒西歪中停了下来。在最前面引路的那个潍州马快策马跑了回来,道:“前面是桃花山,也是潍州和莱州的州界,如果在这里停下,只怕天黑前赶不到昌阳县。”

扶余尧打马返回,不满道:“出了什么事,前面还有很多路,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

车夫掀开车帘,从里面扶出正使国牟成,道:“大人晕车了。”

正躺在后面货车上睡觉的祢军闻言,一咕噜翻下,跑到马车边,找出一些清凉去暑的草药,一些敷到国牟成额头,一些喂他吃下。

扶余尧看了眼国牟成的脸色,见他面色发白,满头虚汗,腿肚子不住打颤,果然晕得很厉害,便收起怒容,道:“大人,还坚持得住吗?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昌阳县,不然就得在野外露宿。荒郊野外,很不安全。”

国牟成用了药,似乎有了些气力,勉强摆了摆手,道:“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啦,要不你们把我留下,自行去追?”

扶余尧有些尴尬,追击新罗人之事,使团里只有她最为坚持,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觉得可以一试,但态度不算坚决。可从现在的情况看,使团上下人等的状态并不好,长时间的赶路让大家有了颇多怨言。她也认可祢军的说法,眼下最紧要的是回国,让活着的和死了的人都能重归故土,而非铤而走险。可她咽不下这口气,新罗人必须要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沙吒相如道:“前面好像有个亭子,我们不如去那里歇息片刻,好让大人喘口气,也好等等黑齿兄的消息。”

扶余尧点点头,身为女子,这一路上她所受的折磨比旁人更甚;更要命的是,她的姨妈来了,也需要找个有水的地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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