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三,未时,泗沘城南。
两辆马车静悄悄的停在了国色天香门外。这处紧挨着泗沘城南墙的胜地,在祢植的有心照拂下,并未受到战火的破坏,闭门歇业了十几天,终于迎来了开战后的第一拨宾客。两队唐军在大门外散开,或把守路口、或控制通道;一名侍者飞奔到马车前,伏地跪倒,充当起了贵人下车的台阶。

马车中,柴哲威瞌睡醒来,拿起铜镜和梳子,认认真真的修饰起衣冠来,心想美人儿啊美人儿,本公陪你吟诗作赋、唱歌跳舞了三天,高兴是高兴,可连你的小手都没碰过,实在是让人遗憾;今番可是你主动提出要来国色天香,还说什么温泉水滑洗凝脂,国色天香最是消暑好去处,撩得本公心痒难耐,便遂了你的意,希望你知情识趣,不要让本公失望。

另一辆马车中,方文君双手托腮、愁眉不展,三天来,她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想各种办法逗柴哲威开心,好拖延时间、让他分心分神,不往男女处想。可不知金仁问那厮跟柴哲威说了什么,昨日柴哲威竟开门见山主动表白,还只给了一天考虑时间,自己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邀他前来国色天香洗温泉。小马快、沙公子、祢军,你们应该都得到消息了吧,本姑娘辛辛苦苦撑到现在,总算有机会回到自己地盘,你们要是再不想办法来救,本姑娘可就真要变成柴国公的人了。

马车门开,柴哲威手持折扇,风度翩翩的钻出车厢,踩着侍者的背走下马车,左右一看,见此地依山势而建、又与泗沘城的南墙相连,周围林木葱葱,路边芳草茵茵,外间暑气到此便消去大半,果然是个好去处。

国色天香的管事大姐一大早就接到了柴哲威护卫送来的通知,还有方文君的一封亲笔信,让他们做好迎接的准备,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管事大姐和银盆掌柜一样在方家做事多年,是方文君的左膀右臂,她从方文君的字里行间感觉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小姐是在唐军到来之前离开的,前前后后半个月,如果一切顺利,又岂会没有机会回来?进宫前小姐特意让人回来取衣物用品,此后便是君王出逃、泗沘投降;现在君王又回来了,小姐与恩古夫人关系密切,难道是一直跟在君王身边,一起被唐军扣住了?小姐才貌双全,没有哪个男人见到会不动心,定是这位柴国公贪慕小姐姿色,准备下手了!小姐送来这封信,想必是要告诉自己她是故意把柴国公引来国色天香的,让自己把消息送出去,找人想办法化解困局。想到这,管事大姐一边准备,一边找到祢植留在国色天香的一个心腹,让他想办法把消息带出去。她没有直接派人去通风报信,是因为外面肯定有唐军把守,任何从国色天香出去的人都会被拿下盘问;只有祢植留下来的人才有机会返回城中,把消息带到。

泗沘城,祢府。

祢军跪在祢植跟前,几分焦虑,几分决然,道:“父亲,请您务必想法办救救文君。三天了,文君能把消息送出来已属不易,过了今天,她就是柴国公的人了,一切都晚了!”

祢植摇头道:“小军啊,我一直教你做人要有气节,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对人下跪;你看看你,为了一个女子,自乱方寸,成何体统!”

祢军咬牙道:“文君非等闲女子,岂能给人做妾!”

祢植道:“柴国公是大唐太宗皇帝的外甥、当今天子的表哥,正宗的皇亲国戚,且人才出众、文武双全、志趣高洁,文君能得到他的青睐,不说荣华富贵,单是那份情趣才学,便不是元鼎和沙吒相如能比的!”

祢军道:“父亲若不想办法施以援手,怕是黑齿、沙吒、元鼎等人便要大闹泗沘城了!”

祢植道:“你也想去吧?”

祢军道:“他们皆是儿的好友,儿断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糊涂!”祢植怒道,“这些年来我是怎么教你的?凡事谋定而后动,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寻机会出手。你爹我不惜逼宫,迫使陛下归降,还不是为了我祢氏一族能立下不世大功,好借此重归中原。现在我们离成功只差一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消等着与唐军一同班师,便大事可成!你倒好,为了一个女子,竟想去从国公手中抢人!简直,简直……色令智昏!”

祢军倔强道:“父亲年纪大了,要回中原,自是应该;儿子还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做。既然父亲打算让我留下来,那我迟早都要独自面对危局,独自决断。儿始终认为,凡事除去利害,当有道义在心——他们都是儿的朋友,我既不能眼睁睁看着文君落入国公之手,也不能坐视他们冒险去救人;父亲若不帮忙,儿唯有豁出去与他们大干一场!至于家族,父亲还有别的儿子、侄子、孙子,少了我这个逆子,并不伤祢家分毫!”

“你!”祢植气得双目通红,这个一向听话懂事的儿子,怎会变得如此倔强?他是有别的儿子、侄子、孙子,可那些庶子和侄子们一个个皆是才具平庸,如何担得起家族重担?至于孙子,真要立个六七岁的总角小儿为接班人,族中少不了又是一场内斗。

“罢了,罢了!你有主见,我很欣慰。”祢植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来,儿子长大了,不再一味顺从自己——凡事除去利害,当有道义在心,这话说得多好啊,是时候把家主之位传给他了;至于自己,能抓住机会一举完成重归中原的使命,酒泉之下也对得起祢氏列祖列宗了。

“父亲……”祢军忽然觉得自己不该逼迫父亲,可他真的做不到坐视文君落入国公之手,看着黑齿、沙吒、元鼎他们去救人。

祢植道:“沙吒昭明的徒弟回来了,去了文君楼。”

祢军猛抬起头,一时猜不透父亲言下之意。

祢植道:“打家劫舍的事情,你做不来。我会把在百济的整套人手都交给你,你可以在第一时间得到你想要的消息。你能做的,是给他们准备好后路,掩护他们离开,知道吗?”

祢军一拜倒地,道:“多谢父亲!”

温泉池内,柴哲威慢慢将身子沉入水中,闭上眼睛,享受着水波荡漾的美妙感觉。这个池子是文君推荐的,名叫龙泉,与他皇亲国戚的身份最是般配。柴哲威就靠在龙首边,旁边的出水口被雕成龙首的形状,泉水从龙嘴中缓缓注入池中,温度适中、还是活水,只片刻就已让他神清气爽、百骸通畅。

水汽氤氲之下,柴哲威沉沉睡去。梦中,数位曼妙女子来到池边,面戴纱巾、身披薄衫,在池边蹲下身子,雪白的胸脯与大腿若隐若现。柴哲威心下大喜,踩着池底朝她们走去,那些女子不躲不避,口中念着“柴大官人”,纷纷朝他张开怀抱。柴哲威伸手拈住其中一个的面纱,轻轻扯下,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扑通”掉进池水里。另几个女子纷纷摘下面纱,一起踏入池中,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朝他围过来,不停喊道:“柴大官人,我们来啦,我们等你很久啦……”

柴哲威惨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紧张的朝四周看去,并没有什么女子,这才松了口气,心想百济宫中那几个嬷嬷怎会到我梦里来,太可怕了,真是让人胆战心惊!

柴哲威用力摇摇头,“哗啦”从水中站起来,左顾右盼,念道:“文君呢,文君何在?来人,快来人!”

瑶池边,方文君换上了一身轻薄的衣衫,抚摸着池边的玉石鸾凤,一双纤足不时踢着水面,口中不停念叨:“柴大官人睡个好觉,柴大官人睡个好觉……”犹豫了很久,还是缓缓走进池水中,心想也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这些天来先是操持给恩古祝寿,又是奔波在泗沘和熊津间,还惦念着扶余义慈和恩古的安危,早已身心俱疲;前几日宴会上献舞时,腿上那处旧伤似乎发作了,走路都隐隐生疼,正好用泉水泡一泡,希望能缓解一下。

方文君靠在池边,倦意阵阵袭来。小马快啊小马快,你能以一敌三十、战斩二十人,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来搭救我这个落入虎口的可怜小女子……

“文君,文君,你在哪里?”柴哲威光着脚,身上只披了件浴袍,一边走,一边喊,四下空荡荡的,只闻水声,不见人迹。从龙泉出来后他就迷路了,只恨自己让所有人都出去,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现在连个引路的人都没有。

“文君,你是在跟我捉迷藏吗?此间并无旁人,你我正好相见!”柴哲威喊道。方文君的调皮伶俐他是领教过的,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将她拿下,也好回去跟金仁问显摆显摆,省得那小子一脸哀其不幸的样子。

方文君忽地听到了柴哲威的喊声,连忙将身子往水里一沉,心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找到我,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文君,我找到你了,哈哈哈……你果然在这里!”柴哲威决定吓唬她一下。

方文君听声音正是朝这边来,心里一慌,脚底一滑,身子倒进水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柴哲威闻声大笑,快步朝瑶池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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