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戌时初刻,泗沘王宫。
新罗王金春秋是在两天前的傍晚赶到泗沘城外的,与他同来的还有王子金仁泰、大臣金天福等人,以及从国内抽调来的两万生力军,其中就包括了三千新罗最精锐的王室禁军。两万人马赶到后,与金庾信所部四万人马合兵一处,不过依旧被唐军挡在郊外不得进城。金春秋与金庾信短暂会面后,新罗便开始了一系列动作:首先是金庾信、金钦纯率一万人马撤离;傍晚,金春秋携金法敏、金仁泰、金天福等王子和文官拜会苏定方,争取到了新罗要员可以进城的权利;与此同时,金义服、金义光则奉命率镇北军余部返回新罗北境,加强对高句丽的防备;最后,金春秋以大唐嵎夷道行军总管的身份,命金天福起草文书,向大唐皇帝报捷。

一系列动作之后,金春秋便应苏定方之邀,轻装简行前往泗沘王宫赴宴。按照金仁问的提醒,由于大唐朝廷对战后百济的处置办法还没下来,所以正式庆功宴还要再等等,这次是特意为新罗王准备的接风宴;为了避免尴尬,宴会将不会有百济人出席。

大唐方面出席宴会的包括远征军统帅、左武卫大将军、神丘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谯国公、右屯营将军、神丘道行军副大总管柴哲威,新罗王子、神丘道行军副大总管金仁问,水军都督刘德敏,左卫将军刘伯英,左骁卫将军庞孝泰,右骁卫将军冯士贵,行军长史陆仁俭,检校行军司马刘仁轨等高级将官及若干在战斗中表现出色的中郎将、郎将。

新罗方面则是金春秋带队,金法敏、金仁泰、金天福、金品日等人随行。

宴会进行得十分融洽,双方都有意避免在第一次见面时便提及战后百济处置、唐军和新罗军在泗沘城内外的种种暴行等敏感话题,尽可能多的歌功颂德、相互吹捧,气氛一派其乐融融,直到金仁问主动向刘仁轨敬酒的那一刻。

当金仁问笑吟吟的拿着酒杯走来时,刘仁轨心中便升起不好的预感——自己虽然掌管十几万大军的吃喝拉撒,可由于没有官职,能够列席已然是苏定方的器重,所以他一般都很识趣的只管吃喝,不轻易开口说话;更重要的是,元鼎已经主动跑过来找他,直言是他们假扮蒙面大盗跑去国色天香从柴哲威手里把方文君给抢走了,还请他想办法把黑齿常之和方文君弄出城去。祸已经闯下,除了道琛似乎也没人暴露身份,刘仁轨只好帮了他们一把,把人弄出城去。至于出城后,黑齿常之勇武过人、方文君古灵精怪,潜踪隐迹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避风头当不在话下。可怜柴哲威堂堂国公,泡妞不成,还在澡堂子里被人威胁,今晚坐在席上亦是神情恍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刘仁轨觉得既然元鼎能舍生忘死把方文君救出来,两人的关系说不定能突飞猛进,可一想到他们在组织中的层级,又暗暗为元鼎捏了把汗;摆在元鼎面前的有两条路——其一是继续呆在组织里,此番立下大功,层级当可往上跃升;其二是索性转为军职,大唐经年征战、名将大多年迈,正需要他这样的后起之秀。

金仁问还没走到跟前,刘仁轨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家伙已经发现是自己把人放走的。

“刘大人。”金仁问恭恭敬敬道。

“岂敢岂敢!”刘仁轨连忙起身,他是白身,金仁问可是副大总管。

金仁问突然提高嗓门,转身朝众人道:“下官以为,此番平定百济,刘仁轨刘大人,当居次功!”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有人问道:“为何是次功,不是首功、三功啊?”

金仁问微微一笑,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首功非大帅莫属!”说完,转向苏定方,深深一躬。

众皆大笑,纷纷称颂。苏定方捻须而笑,貌似谦虚,实则心中欢喜,灭国擒王,试问前隋本朝,又有几个大将能做到?没有人会拒绝当面送上的响亮马屁。

刘仁轨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子先抛出一个巨大的饵,再用马屁堵上大帅的嘴,看来要放大招了!

金法敏和金品日相视一眼,金庾信虽然不在,可他们都是参加过黄山原之战的,阶伯险些没把他们给拖死。金品日忍不住道:“苏定方是首功,刘仁轨是次功,我们辛辛苦苦征战一个月敢情都比不上他一个管吃喝拉撒的?”

金法敏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为人聪慧机变,绝不会无的放矢,必定留有后手,道:“稍安勿躁,且看下文。”

金仁问道:“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十几万大军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调度安排,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没有刘大人在后面悉心操持,我等又岂能毫无后顾之忧,一战得胜,再战灭国?”

此言一出,唐军将领纷纷点头,就连苏定方也深以为然。从三月下旨讨伐到六月誓师出征,尽管只打了没几仗,可几个月来他们愣是没为军需后勤等庞杂庶务操过半点心;刘仁轨虽是布衣白身,却将十几万大军里里外外处置得井井有条,让将军们打了从军以来最轻松的一仗。老刘居次功,他们完全没有异议。柴哲威也附和道:“今番得胜,龙颜大悦,刘正则重获起复,指日可待!”

金春秋等人见大唐将军们都没有意见,也只好陪着笑容向刘仁轨举杯致意。

金仁问道:“各位可知,百济立国数百年,数十年来与新罗分庭抗礼,又与高句丽、倭国交好,缘何一战而亡?”

刘仁轨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冲我来的;不过他这一问的答案,应当才是真正的目的。且看他如何蹦跶。

“我大唐神兵天降!”

“皇帝陛下威加海内!”

“大帅用兵如神!”

“我新罗血战阶伯!”金品日很不和谐的跟了一句,惹来对面一通白眼。

金仁问道:“诸位说得固然没错,但也不全对。据我所知,百济朝廷在战前是一团乱麻,先是几个王子争夺太子位,前太子被废,新太子悬而未决,以致人心惶惶、朝野不宁;太子之争,导致国策混乱,对新罗是战是和,对大唐是臣服还是防范,迟迟不定。等天兵一到,居然是废太子领军来战,焉能不败!”

“你的意思是,这一仗是捡来的,我们的战功都是个屁喽?”庞孝泰一掌击在食案上,板起脸道,他最看不惯金仁问这等夸夸其谈的小白脸。他的话引来不少唐军将领的附和,战打得越艰难,他们能吹嘘的功劳就越大;照金仁问这么一说,他们就是来走个过场的。

“狡诈之徒!”刘仁轨暗道,这厮不但给自己挖坑,还在挑拨离间!

金仁问不慌不忙道:“各位将军,且听我说完。给百济造成混乱局面的,正是刘大人!”

“嗡!”满场哗然,就连苏定方都吃了一惊。刘仁轨的双重身份他是有数的,不过老刘自己不说,他也就没问,只是没想到他的地下力量居然能厉害到扰乱百济朝政的地步。

刘仁轨干咳两声,道:“诸位将军赫赫战功、新罗诸位浴血奋战,在下不过是尽了些本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岂敢居功!”

另一侧的陆仁俭暗暗摇头,老刘啊老刘,人都给你挖好坑了,你还想糊弄过去,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量他金仁问也不敢胡说八道。

金仁问道:“刘大人过谦了!刘大人只派了一人,便将百济搅得天翻地覆;只身赴险、潜入百济,笼络百济权贵,扰乱百济朝纲之人,各位都见过!”

“哦?是谁?”

“快请来一见!”

“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三头六臂!”众人都被他吊起了胃口。

“区区一个细作,用得着大惊小怪吗!”金品日又很不和谐的嘟囔了一句。

刘仁轨这才恍然,原来金仁问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元鼎!

柴哲威道:“究竟是何人,速速道来!”

柴哲威一开口,刘仁轨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元鼎劫了他要的女人,金仁问极有可能推测出是谁干的,就算不是推测,也可以嫁祸给元鼎这个杀了无数新罗人的家伙,激起柴哲威的愤怒,继而一唱一和!

金仁问道:“正是当日以一敌三十、阵斩二十人的那位壮士!刘大人,他叫什么来着?”

刘仁轨心知躲不过去,便坦然道:“元鼎。”

“啊对,元鼎!”金仁问装腔作势道,“元者,一也;鼎者,一也!其志不小,其志不小啊!”

众人议论纷纷,均没想到当日城前大展神威的猛士,竟是刘仁轨派去百济的细作!苏定方也颇为意外,那个元鼎,不但能打,还能深入敌后,端的是有勇有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于是转向刘仁轨道:“如此人才,正则还不叫过来给大伙儿见见!”

刘仁轨说了声“是”,便朝旁边的侍者吩咐了几句。

金仁问飘然回座,低声对旁边的柴哲威道:“国公,接下去就看你了。”

柴哲威嘴角一动,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对面的金春秋扭头对金法敏道:“元鼎,这个人,要想法办除掉!”金法敏点点头,朝金品日低语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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