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东都尚不足一年,这却已经是第二次坐牢了吧……
坐在阴森简陋,但至少还干干净净的监房中,高廷芳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这一趟东都之行原本就只是一个意外,可他却终究难以抵挡用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堂堂正正回来的诱惑,最终甘冒奇险重回故地。从结果来说,曾经不可一世的纪家和韦家先后崩塌,他甚至找回了一母同胞的弟弟,不可谓不成功。

可是,他又怎么会想到,到了最终关头,竟然会被昔日视为知己挚友的韦钰送进了大牢,如今竟是完全和外间断绝了联系!

“韦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乱如麻,难以保持镇定的情绪来思考,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过去的一幕幕。到最后,他不得不狠狠一咬舌尖,通过那股深深的刺痛来强迫自己冷静。

“韦钰既是说,这大理寺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应该不会打诳语……记得当初徐长厚曾经也被关在这里,险些被褚万强诳了自尽……”

他竭尽全力回忆着当初旧事,随即便意识到,韦钰既然能抓褚万强的现行,这里必定有一条通向外间的密道。

然而,这并不是他和韦钰儿时来过的地方,所谓密道也应该是这么多年来,韦钰通过主审那一个个假太子,然后通过翻新衙门悄悄布设的,他想借此逃脱却是难如登天。

可如果就被关在这个地方等着外间那天翻地覆的结局,他却又绝不能心甘!

高廷芳伸出手指,在地上画着自己之前被送进此间时记下的地图,却又通过从前来过大理寺时的记忆,划出了另外一张地图,通过两两比较,他努力回忆韦钰从前的行事习惯,甚至玩笑话,以及自己走过的刑部天牢那条密道,思量对方可能在布设密道时选择的思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监房不远处的一面墙壁上。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外间传来了嘎啦嘎啦的响声。意识到有人来,他第一时间伸脚将地上那两张地图抹去。随着两个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少不得迅速思量着谁会在韦钰的严防死守之下来探望他。

然而,当他看清楚那个倏然出现在视野中的人影时,不由得心中大振。

“尹大将军,韦大将军奉圣命,把高大人押在这里……”

“去开锁,皇上有话让我单独询问高大人。”

见那狱卒干笑着上来开锁,紧跟着就放了张虎臣进来,却是守在门前没有离去,高廷芳强捺心头激动,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直到戴着银面具的张虎臣直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高大人,皇上让我问你,韦大将军告你毒害秦王殿下,你可有什么话要说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廷芳头也不抬地撂下了一句似乎极其不耐烦的话,却直截了当地问道,“尹大将军怎么有空来看我一个待罪囚徒?”

“皇上吩咐我来看你,之后则去秦王府申饬秦王殿下,让他不许胡闹,说皇上必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张虎臣心中烦躁,眼见得监房门外那狱卒还在虎视眈眈,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就是一枚飞蝗石,耳听得东西击中人体的声音,他转身疾掠到了门前,正好稳稳扶住那个软软瘫倒的狱卒。等到确定人已经昏厥,他将其平放在地,这才匆匆回到高廷芳面前。

“世子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韦钰怎会突然如此狂悖……”

“张大哥先不要问了。”高廷芳不想说出韦钰才是真正给承谨下醉芙蓉的人,直到这一刻,他的心里仍然不愿意相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了张虎臣的手。

“韦钰只怕有心犯上作乱,你既然要去见承谨,那就告诉他,只说是我说的,让他立刻回翊卫府给我好好呆着。就算韦钰对黄轨孟宪那些虎贲有知遇之恩,谋反谋叛这种事,料想也不是每个人都肯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承谨曾经带他们平叛河阳,关键时刻,能够稳住一个人是一个。”

“若是可以,你说动阿媛去见和乐公主,看看和乐公主是否知道此事。她们一个是韦钰多年旧友,一个是韦钰的妻子,事到如今,也许能劝一劝韦钰……”

听到高廷芳最初那论断,张虎臣先是一惊,等发现字字句句全都是试图劝说阻止韦钰,他沉默了片刻,突然低声问道:“世子殿下就没有想过,韦钰这些年功勋卓著,又不知道你的存在,如今报仇雪恨之后再无牵挂,于是想要弑君犯上,尝一尝君临天下的滋味吗?”

“你别说了!”

高廷芳脸色雪白,可是,面对张虎臣那情绪尽皆掩藏起来的目光,他最终颓然说道,“我知道,他也好,你也好,甚至我自己也好,对皇上都很失望,可谋朝篡位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这天下群雄并起,大唐号称最强,也不过是诸国之中的一国而已。纵使韦钰之前大破河东节度使王守义,可大唐有几十个藩镇!”

他一拳捶在墙头,沉声说道:“若不阻止韦钰,他转瞬间就会败亡,大唐也会万劫不复,这天下届时战火滔天,再无一统之日!”

“世子殿下终究还是不肯当他是乱臣贼子。”张虎臣见高廷芳倏然抬头,先是愤怒,随即又颓然点了点头,他就不禁心中一暖。

相比疑心最重的皇帝,世子殿下这执拗的信任是最大的缺点,可何尝也不是最大的优点?

奈何他脸上那银质的假面上只能显出冰冷,表现不出其他的情绪,因此,他只是蹲下身,轻轻抱住了面前那位已然长大成人的小世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想到,经过这么多事情,世子殿下还是当年的老样子。王妃如果在天上看到,一定会很高兴的。你放心,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我会照办的!”

见张虎臣转身出门,随即一把挟起地上那瘫软的狱卒,继而从其身上找到钥匙,却是迅速在什么东西上印了个模子,高廷芳立时心领神会,知道对方去见过承谨和清苑公主之后,一定会返回此地,把复制好的钥匙再给他送过来。

尽管能够逃脱监房,并不代表就能够逃出大理寺,但有了张虎臣这个知情者在外奔走,他还是稍稍放下了心头巨石。然而,等到张虎臣离开之后,他沉下心来继续思量,突然想到了刚刚自己遗漏的一个关键,顿时骤然色变。

如果说,韦钰并不是临时起意陷害他,也并不打算等待什么时机,在张虎臣奉命出宫的这个当口,岂不是一个实质上最好的时机?

出了监房,张虎臣随手将自己打昏的狱卒丢给牢头,却是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迅速离开了大理寺,匆匆赶往了秦王府。

才到那座样式和昔日荣王府一模一样的王府大门,他就和迎面出来的清苑公主碰了个正着。尽管他已经回京多时,又兼领一半羽林军,但和清苑公主的照面却少之又少,平日更有许多别的人横亘其中,所以,这样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近距离见面,却还是第一次。

如此迎头撞上,清苑公主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端详这位父皇在韦钰之外最宠信的心腹。透过那一层冰冷的面具,她对着那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反应便想到了韦钰,随即便忍不住心中狂跳,隐约之中竟是生出了一个念头。

她从前是不是见过这个尹雄?不,是一定见过他!

她知道开口询问也未必问得出什么,只能冷冷喝道:“尹大将军来秦王府干什么?莫非是韦大将军拿了南平王世子,这还不够,又要差你来押走承谨,又或者是我?”

“公主说笑了,我刚奉圣命去过大理寺。”

见清苑公主眼神大亮,立时疾步冲了过来,不顾男女之别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张虎臣本来完全可以躲开,可不知怎的,竟是就这样任由她欺近身前。面对这个小时候曾经抱过的小郡主,他稍稍惘然了片刻,眼神就又回复了一贯的平静。

言简意赅地将高廷芳的话转达给了清苑公主,他就只见这位皇长女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战意。眼见其撇下自己大步往外走去,他想起高廷芳与其乃是兄妹,如今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不禁苦笑了一下,这才冲着杜至使了个眼色。

直到杜至匆匆冲出来,追上了清苑公主,他就转身往门内看去,却看见秦王承谨也正匆匆朝着自己跑了出来。

“尹大将军!”

承谨至今还记得张虎臣亲自斩杀谢骁儿的一幕,对这位外貌有些骇人,行事也有些诡异的虎将却有几分好感,他急急忙忙迎上前,正要开口问时,却只听尹雄沉声说道:“秦王殿下,我奉圣命过来,能否进去说话?”

“哦,好!”

承谨不解其意,连忙把人往里头请。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些王府官固然大多躲着素来阴森诡异的尹雄,可洛阳和疏影竟是一路主动相随。他最初还认为,他们只是不放心尹雄,所以要保护他的安全,可当进了书房,发现两人看向尹雄的目光极其炽烈,他不禁心中一动。

难不成……这位来自闽国的尹大将军和大哥有关联?

他先是觉得这种想法异常荒诞,可当看到洛阳和疏影自始至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尹雄,直到察觉他那狐疑的视线,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些,他就把心一横,决定试探一二。

“尹大将军,父皇若有旨意,我自然定当遵从,可大哥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这条命也是因为他才捡回来的!不管用什么代价,甚至我自己去代替他,我也要把他救出来!”

洛阳和疏影连日来已经习惯了承谨对高廷芳的称呼变化,而张虎臣却还是第一次。而素来缜密敏锐的他注视着承谨那坚定的眼神,突然沉声吩咐道:“洛阳,疏影,你们两个出去看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

“这……”洛阳还有点犹豫,可随着疏影一把拖了他走,他最终还是冲承谨打了个眼色,随即出了屋子。可当他和疏影关上房门之后,他却听到里头传来了张虎臣那低低的声音。

“殿下,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那一刻,他骇然向疏影看去,见她那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赫然也是茫然惊疑,他竟是有一种转身进去质问那两个人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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