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乐公主府中,不过一个时辰,上上下下已经是一片缟素。根本不用韦钰特意吩咐,府中下人就忙着撤下各处那些花哨装饰,同时手忙脚乱地出去采买丧服,甚至有那些想巴结家主的,早早就在腰中换上了白腰带。
韦钰把琼娘抱入了自己平素起居的正室之后,没有立刻给她穿上殓服。他把人如睡觉时一般安置在床上之后,自己就在床前跪坐了下来,又让人拿来一匹粗麻布,竟是亲自将其一点一点撕开,将其扯成了孝服的形制,预备三日成服时穿。

那一刻,他在长大之后第一次回忆起了自己一直都想忘记的童年,那些屈辱惨痛的日子。

在那些记忆中,几乎每一幅画面都少不了琼娘,那个他一直都视作懦弱无能的女人。

他一直都认为,这些年是自己独立拼杀出了一条血路,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血泪。

如今他终于看到,可一切却已经迟了。他仿佛是天生就遭到老天爷厌弃的人,一次两次都让他遭受这样万蚁噬心,不能回头的悔恨!

和乐公主几乎是最后一个得到的消息。当听到韦钰要在府中给琼娘操办丧事,她劈手砸了手中的玉梳蓖,待要骂出口时,想到自己也不过是为了母亲和兄长,这才忍辱偷生,满脸怒色最终化成了惘然。

韦钰娶了她却又不肯碰她,她心中是觉得屈辱,可又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难道她甘心情愿把身体交给这样一个根本就不爱她的男人?她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惨事,可韦钰千辛万苦方才博得富贵荣华,生母却没能享一天福就撒手人寰,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残酷?

见和乐公主脸色阴晴不定,一个婢女就小心翼翼地说道:“公主,大人如今正在正室守着……守着那一位,您看……”思量再三,她终究不敢直接把琼娘称呼为太夫人。

“去给我找一身素色衣裳来。”

韦钰乃是卫南侯庶子,此事东都城中人尽皆知。因而他生母琼娘一死,府中谁都不认为,和乐公主这样心高气傲的金枝玉叶也会跟着服丧。几个婢女此时听到这话无不吃了一惊,刚刚那开口的婢女就不无惊讶地试探道:“公主是要易服吗?”

“他的母亲殁了,难不成我还要大红大紫地招摇过市?”

尽管和乐公主对琼娘仍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称呼,可得到这样一句明明白白的话,几个婢女如释重负,慌忙去捧了素服来。等到伺候和乐公主换上,见人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她们不由得又着慌了起来。

韦钰娶了和乐公主回来却并不亲近,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如今那位公主府真正的主人正在哀恸的当口,和乐公主若是贸贸然过去,万一说错一句什么话,那得出多大的乱子?

可韦钰在生活起居上从不苛待和乐公主,几个敢怠慢的下人早就被杀鸡儆猴,她们却也不敢拦着,一面匆匆追上的同时,一面却还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劝解。奈何和乐公主一路一言不发,一直到了韦钰起居的那座屋子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地快步闯了进去。

几个婢女不敢擅入,只能在门口干着急。

当和乐公主径直闯到内室时,她就只见韦钰正跪坐在床前几步远处,仿佛泥雕木塑一般。她从前的印象中,韦钰从来都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永远不会垂下头来的桀骜人,可此时那高昂着的头颅却低垂着。即便听不到哭声,可她却仿佛听到了那无声的悲泣。

“你来干什么?”

听到这头也不回的问话,和乐公主顿时恼将上来,可当着死者的面,她却最终咬牙说道:“死者为大,我不想和你吵!我只问你,这丧事你准备怎么办,要不要去各府报丧,要不要给她请封,怎么入殓,怎么出殡,怎么安葬?”

韦钰原以为和乐公主是不想给区区一个卫南侯侍妾披麻戴孝,更不愿意在公主府办这么一场丧事,于是过来寻他理论的,可听到这么一番强捺怒气的话,他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他挪动膝盖转过身,见她已经换上了一身素服,粉黛不施,钗环尽去,看上去反而清新脱俗,他方才自失地笑了笑。

和乐公主却被他笑得心生羞恼:“你笑什么!”

“我笑母亲活着的时候,没有接过儿媳敬茶,甚至都没有真正看过一眼,如今她不在了,她的儿媳却愿意替她操办后事。比起我这个混账不孝子实在是强太多了。”

韦钰自陈不孝,和乐公主顿时愣住了。她对这桩婚事事先全无准备,那时候正沉浸在祖母和兄长全都获罪,母亲被贬的惊惧恐慌之中,因此彻头彻尾被人摆布,说是深恨韦钰都不为过。然而,纵使她从来抗拒这个男人,此时听到这状似戏谑的感慨,却不由得心生痛楚。

“你娘没见过我,我娘又何尝见过你这个女婿,我三哥又何尝见过你这个妹婿?你是不孝子,难道我就是孝顺女儿了?”和乐公主不知不觉跌坐了下来,须臾已是泪流满面,“我知道你不过是可怜我孤苦伶仃,这才娶了我,可我也是活生生的人!”

她突然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床上已是冰凉尸体的琼娘,声嘶力竭地叫道:“你娘死了,还有你真心为她伤心,可我呢?等我以后死了,谁会为我掉眼泪?我一直都以为疼爱我的父皇,却废了祖母,囚了三哥,贬了我娘,更差点把我嫁去北汉。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娘知道我要嫁给你的时候那般欣喜若狂,我早就一头碰死,不想活了!”

“你以为我现在就想活着吗?”

韦钰冷冷一笑,见和乐公主顿时愣住了,眼神中满是狐疑不信,他没有解释,而是淡淡地说道:“既然公主通情达理,那么治丧之事我就不管了,请公主代劳吧。作为交换,我今后会设法让你定期去见你母亲和你兄长。至于纪飞菲,她如今生不如死,想来你也不愿见她。”

自己借着琼娘的死彻彻底底发泄了一番,韦钰却非但没有雷霆大怒,反而给出了这样优厚的交换条件,和乐公主顿时愣住了。她轻轻咬住了嘴唇,足足好一会儿,这才用近乎呢喃的声音说道:“谢谢……”

她不想再继续待下去,可转身快步出门时,她却在门前停下了脚步,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逝者已矣,你……节哀顺变。”

当听到和乐公主离开时逃也似的脚步声,韦钰不禁低低笑了起来。这笑声中却满是悲凉和哀恸,刺耳难听,当久久笑声停下时,他方才低低自语了起来。

“你觉得你经历过人生最大的惨痛,曾经打算一头碰死,不想再活,可你最亲近的人,无论是你母亲,你兄长,又或者纪飞菲,全都还活着。他们只不过是从云端跌到人间,却还都活着,可我呢?承睿活着,却宁可让我以为他死了。母亲明明可以活,却为了我不得不舍命离去。一个一个,全都打着为我好的借口,丢下我一个人,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他徐徐膝行上前,跪在床前看着那个仿佛睡着了似的女人。唯有此刻,她常年紧紧蹙起的眉心完全松散了开来,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无牵无挂的笑容。

他轻轻握住那只没有丝毫温度的手,低声说道:“娘,你不会白死的,别人也不会让你白死的。可儿子终究不能如你所愿,走那条光明正大的坦途。是你帮我下定的决心,我会拼尽全力去赌一把!”

韦钰徐徐扶着膝盖起身,当最终走到门口时,他冷着脸叫来一个下人,这才淡淡地吩咐道:“去给我传召彭忠、黄轨、赵毅、孟宪……”

他的嘴里一下子迸出了十几个名字,无一例外全都是这数月以来提拔到军中要职的那些虎贲。随着那下人应命而去,他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眼前定格在了当时高廷芳抱着承谨惊慌失措的那一幕。那样沉着冷静,如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却终究有那样的软肋。

“承睿,既然你不愿意争,那么……我来争!”

仙居殿中,摇光看着已经足足许久没有动过的韦贵妃,只觉得心急如焚。想到纪太后身边尚香和何德安的结局,她终究不敢再耽搁,快步上去直接跪了下来,扶着韦贵妃的膝盖说道:“贵妃娘娘,若是再没有一个决断,仙居殿只怕就要许进不许出,到那时候消息断绝,就是想做什么都迟了!侯爷已经被下了刑部天牢,颖王殿下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如果皇上愿意,立时三刻就能封宫,更不要说小小一座仙居殿,既然之前没封,如今没封,那么以后也自然不会封。”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韦贵妃连眼皮子都没有眨动一下,仿佛面对的不是韦家迄今为止最大的危机。

“也许我看轻了韦钰他们母子,釜底抽薪,死中求活,他们倒下得去手!这一招就犹如棋盘上的无理手,看似直打七寸,却经不起推敲。若是这时候自乱方寸,那才是中了计。”

韦贵妃看着自己指尖那鲜红的丹蔻,最终沉声吩咐道:“承谨这一中毒,高廷芳兄妹必定会绊在宫中。我派出去的人算算日子也该见到人了,南平那边使节不是说正在路上?皇上素来疑神疑鬼,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他还能不能真心相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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