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承谨只觉得高廷芳仿佛泥雕木塑,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没有任何反应。他一点都不觉得那是因为江陵郡主不肯和兄长相见,可不等他想好怎么想办法打开高廷芳的心扉,太白别院就到了。
原本镇守曜仪城的彭忠已经等在了那里,一见面就拿着圣命和韦钰的吩咐当幌子,强行把承谨请去了翊卫府,商讨平叛事宜。而高廷芳没有吩咐承谨半句,径直进了大门。

迎上前来的袁钊本想硬着头皮解释一下满院狼藉来不及收拾,可看到高廷芳步履蹒跚,神情恍惚,他立刻意识到出了事,连忙退后几步,截住洛阳问道:“世子殿下这是怎么回事?杜至之前把纪清风送回来的时候,不是说你们都毫发无伤吗?”

“我又没能进得了宫,在长乐门就被拦住了。”说到这件事,洛阳就是满肚子脾气,“肯定是疏影惹世子殿下生气的,世子殿下好容易把她送进宫去陪着小郡主,结果她倒好,在宫里呆得乐不思蜀了,世子殿下亲自去了仁寿殿,也没能把小郡主和她接回来。”

“郡主在仁寿殿?”袁钊先是一愣,随即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江陵郡主怎么会在已经彻底倒台的纪太后那里。思来想去,他决定暂且放下这一茬,当下又问道,“容侯昨夜正好不在,到现在也还没回来,不会出事吧?”

说到此事,洛阳登时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我在长乐门见过他,这个鬼家伙混在一群金吾卫里头,神气活现地对我挤眉弄眼。肯定是韦钰又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拉了他去做苦力,他还帮人数钱!不用管他,世子殿下之前也举荐了他跟着秦王殿下去平叛……”

洛阳和袁钊嘀嘀咕咕交流信息的时候,高廷芳已经失魂落魄地走进了致远斋。尽管疏影的话不过是一鳞半爪,哪怕是纪太后在场当面对他这么说,也远远谈不上证据。可是,对于早就渐渐无法信任皇帝,更难以将其视之为父亲的他来说,这个答案好似早就在情理之中。

他拖着沉重的双脚在软榻上坐了下来,可就在他伸手支撑在几案上时,他却陡然之间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寒,竟是整个人都绷紧了。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探向腰中,正要捏碎那一颗迷香丸时,他突然心中一动,福至心灵地问道:“张大哥,是你吗?”

随着这一声,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沉着的声音:“世子殿下到底还是没丢下这一身艺业。”

看到张虎臣如同鬼魅一般从一旁柜子那阴影中现身出来,高廷芳不禁苦笑道:“哪里是什么艺业,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瞎猫碰到死耗子而已。杜至和袁钊他们几次三番让韦钰长驱直入到我这儿,早就加强了各处守备,一会儿他们知道你又是轻而易举进了这儿,非得又折腾上好一阵不可。”

“他们这些人大多是我教出来的兵,风格如何,我大体都猜得出来,自然容易钻到空子。”

张虎臣,也就是尹雄,依旧戴着那张银面具,等来到高廷芳面前时,他方才开口说道:“你和秦王殿下刚出紫宸殿,皇上就派了我出来。秦王殿下虽说主动请缨,但皇上毕竟是不放心,而且难以释怀,所以交给我一桩不那么愉快的任务。”

高廷芳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他让你去杀人?”

“我曾经的梦想是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可如今却成了阴影之中要人脑袋的人,想想世事也真是无常。”

张虎臣说着便笑了笑,见高廷芳那满脸僵硬的样子,他很想笑一笑,可那银面具却遮住了他的所有表情变化,因此他只能微微点了点头,“你不用担心,我也就是去摘掉几个跳梁小丑的脑袋而已,难不倒我。除掉那几个首恶,秦王殿下也能更从容一些。我来是想对你说一声,我不在东都这些天,你务必小心。”

“张大哥!”看到张虎臣转身要走,高廷芳几乎难以抑制地开口叫了一声。见其停步转身,他想到疏影提到的那件事,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张虎臣哪里知道高廷芳那天人交战,只以为是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当即不以为意地说:“清苑公主被韦贵妃派人送回玄真观了,你如果有空,就去看看她。”

高廷芳眼睁睁地看着张虎臣大步出门,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忍不住跌坐下来,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是应该说的,因为临波阁那场巨变,张虎臣生死相交的手足兄弟,同僚下属,死伤无数。可如果这一切真的是皇帝干的,那么张虎臣一旦知道,又有心复仇,如今其日日跟随在天子身边,只要他反戈一击,皇帝势必血溅五步,到那时候大唐该怎么办,天下又会何去何从?

“对不起……”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就在高廷芳心情大乱的时候,洛阳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兴奋地说道:“刚刚师父来过了对不对?杜至和袁钊看到他的时候,眼珠子都差点没瞪出来,被狠狠数落了一顿!对了,师父刚刚对我提了一句,说是皇上对韦钰其实并不是完全信任的,一直都有些提防他。他偷听到皇上曾经对刑部薛老尚书说,韦钰鹰视狼顾,稍有不慎就会反噬其主……”

“不要说了!”高廷芳只觉得原本就已经乱糟糟的心情更加乱透了,竟是提高声音喝止了洛阳。

等看到洛阳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方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旋即一字一句地说,“你告诉杜至和袁钊,从现在开始,我将竭尽所能,把承谨送入东宫,甚至让他取皇上而代之。这是一条天底下最艰险的路,我希望他们能够想清楚,如果还想着我,如果有半点勉强,那就离开东都。怀敬太子已经永远不在了,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有南平王世子高廷芳!”

紫宸殿中,韦钰从容拜见了皇帝,却是将韦贵妃招揽自己的优厚条件和盘托出。听到韦贵妃竟是对韦钰许以王爵,皇帝不禁哑然失笑:“朕一向不曾小看韦贵妃,可此次却还是被她钻了这么大空子,没想到她还有更大的手笔。韦钰,你可想清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知道皇帝在自己坦白之后说这种话,不过纯粹是调侃,韦钰就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道:“锦上添花,永远不如雪中送炭。臣不觉得贵妃娘娘会履行承诺,反而要担心她异日过河拆桥。香饵看上去再诱人,可如果是有毒的,那么也只能敬而远之了。”

说到这里,他就岔开话题道:“仁寿殿上下该清除的已经差不多了,仙居殿因为贵妃娘娘,也只好暂时先放放,敢问皇上,集仙殿那边如何处置?”

韦钰在去过仙居殿之后坦陈了韦贵妃的招揽,皇帝自然很满意,此时这个外人眼中的天字第一号宠臣说到肃清宫闱,他就若有所思地说:“赵淑妃虽则并未有悖逆之举,但她教子无方,这四妃之位她何德何能再占据着?贬她为美人,让她搬出集仙殿,迁入掖庭宫。”

外人只知道皇帝对纪家深恶痛绝,此时若听到赵淑妃只不过是贬位迁宫,兴许还要认为皇帝顾念昔日情分网开一面,但韦钰何等样人?

他深知赵淑妃懦弱无能,哪怕活下来也翻不出任何风浪,如果是韦贵妃,那就不会如此便宜了。因此,他若有所思看了一旁的谢瑞一眼,见这位已经荣升内侍监的红人躬身应诺,他就没有开口。可下一刻,谢瑞就说了一句他无法忽视的话。

“皇上,清苑公主的婚事既然定了,和乐公主的年纪也不小,她的婚事……”

一说到和乐公主,皇帝的面色阴了阴,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道:“等到国中诸事安定之后,朕打算北伐契丹。北汉国主新丧国后,将承乐嫁过去吧。”

韦钰垂下眼睑,掩盖了那一闪即逝的寒光,竟是突然开口说道:“皇上,恕臣僭越,依照和乐公主的脾气,嫁到北汉去,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香消玉殒。还请皇上念在臣二十出头都尚未婚配,将和乐公主赐给臣为妻。”

听到韦钰最后这石破天惊的请求,谢瑞简直呆若木鸡,等他偷眼去看皇帝时,却发现皇帝却并没有太大的怒意,反而是正在认认真真考虑,他不由得再次权衡韦钰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让他更加惊骇的是,皇帝在沉吟了一会之后,竟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韦钰问道:“你一直都眼高于顶,孑然一身,现在怎么突然看中了承乐那个天真到愚蠢的丫头?”

“这天底下的人大抵趋炎附势,皇上不杀凉王,不杀赵淑妃,可如若和乐公主远嫁契丹,他们母子只怕也活不了太久。而我娶了和乐公主,便是皇上的女婿,别人想必会对赵淑妃和凉王客气一些,如此也全了皇上仁义。而且,臣这个机心最重的人,配上和乐公主这个最天真的公主,难道不是天作之合?皇上就当我是可怜和乐公主,成全了臣这桩姻缘。”

谢瑞正暗自咂舌韦钰的大胆,却只听皇帝哈哈大笑道:“好,你既然敢求娶,朕难道还不敢嫁女?朕就把承乐许配给你了,这样吧,为了安抚人心,朕就先给你们办这桩婚事!”

“多谢皇上。”韦钰立时翻身下拜,心里想到皇帝竟然愿意让他与和乐公主先成婚,却只字不提高廷芳和清苑公主,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只怕如今的皇帝再想想那桩婚事,就会觉得可有可无,甚至如鲠在喉。

集仙殿前,当谢瑞出现的时候,原本那些待罪的宫人和内侍不禁噤若寒蝉,眼瞅着这位新任内侍监登上台阶消失在大殿中。

凌乱的寝殿中,陪着母亲一日一夜,眼睛都已经哭肿了的和乐公主看到谢瑞,第一反应就是伸出双手挡在了母亲身前,声音中却是带着明显的哭腔。

“我要见父皇!三哥和太后娘娘做了什么,母亲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她来承担?”

“公主见皇上也没用,圣心已定,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谢瑞干咳了一声,见赵淑妃慌忙拉住了和乐公主,随即三两下褪了钗环,拽着女儿一同跪在了地上,他就宣示了皇帝贬其为美人的旨意,见和乐公主一把抱住了赵淑妃痛哭失声,他就又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只不过,奴婢要恭喜公主了。”

见赵淑妃与和乐公主全都愣在了那儿,谢瑞便意味深长地说道:“秦王长史,右金吾大将军兼领翊卫府的韦大人,向皇上求娶和乐公主,皇上已经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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