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洛阳宫迎来了第一缕黎明的阳光。然而,这座偌大的宫殿群中,有太多人已经看不到这初升的朝阳了。
仁寿殿、集仙殿、仙居殿,曾经是宫中三位最尊贵女人居住的地方,此时此刻却已经是一片狼藉。尽管尚未到尸横遍野的地步,但无数内侍和宫女衣衫凌乱跪在空地上,瑟瑟发抖听候发落,自然而然就透露出一股森冷的清洗意味。每时每刻都有人被如狼似虎的军士从队伍中拖出来,活生生勒毙,又或者杖毙。

当江陵郡主匆匆来到贞观殿前时,看到的就是正在杖刑的一幕。一个内侍和一个女官正被死死绑在刑凳上,两侧军士手中拇指粗细的刑杖不断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带起凌厉的风声。尽管两人都被布卷堵住了嘴,可那呻吟和痛呼却依旧不断流露出来,钻入人耳,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治军三年,江陵郡主也不是没有亲眼目睹过军中用军法杖刑的情景,但那是为了严明军纪,令行禁止,真正要杀一儆百时,那就是干脆利落地斩首辕门示众,绝不会用这样赤裸裸的虐杀。

她哪怕只是瞥了一眼,却已经看出,对这两人的杖刑完完全全只是为了让他们感到更多的苦痛,而不是让他们立时毙命。果然,就在她到殿前通报觐见时,就只见谢瑞快步出来,先对她含笑躬身行礼,随即到行刑者那边开口问道:“皇上问,已经打了多少?”

“回禀谢公公,已经过了二百。”

“很好,皇上说,五百杖之内,绝不能让人死了。”

闻听此言,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被人用水泼醒的何德安只觉得满心都是绝望。他想过纪太后也许会输,想过自己也许会死,可随身带着毒药的他完全没想过,自己在仙居殿扑空,匆匆回到集仙殿救赵淑妃与和乐公主,结果依旧中了摇光的空城计,再接下来面对进入宫城的禁军,他竟然没能自尽成功,而是被生擒之后零碎受苦。竭尽全力瞥了一眼旁边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的尚香,他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后悔。

早知道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当初皇帝登基的时候,他为什么就没有和从前那些前辈那样,急流勇退出宫去过安闲日子?

谢瑞自然不会理会何德安那熬刑盼早死的绝望,他快步走回江陵郡主身边,歉意地说道:“劳郡主久等了,请随奴婢上殿。”

江陵郡主强压下心头那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一言不发跟在了谢瑞身后。当她来到殿中央,看到独自坐在宝座上,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显得晦暗阴森的皇帝时,她不由得想到了心上人的身世。她很想告诉皇帝,他失去的嫡长子近在咫尺,可理智却不断警告她,这是绝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皇帝看着江陵郡主默然行礼拜见,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郡主辛苦了。”

“多亏彭将军等羽林勇士上下用命,齐心剪除了叛逆,臣不过是居中联络策应,不敢说辛苦。”

“话不能这么说,郡主远来是客,却为了朕的事奔走操劳,而高卿更是一直舍生忘死保着八郎,朕实在欠了你兄妹二人,欠了南平一个莫大的人情。”

皇帝说着便离座而起,缓步走到了江陵郡主身前,竟是伸手将弯腰行礼的她搀扶了起来:“高卿不日就要迎娶朕的长女,朕和南平王眼看就要成了儿女亲家,而这桩喜事能够促成,郡主也有莫大功劳。”

哪怕高廷芳曾经说过,从来都把清苑公主当成妹妹,清苑公主来见她时,也坦然说过,这桩婚事只不过是为了安抚皇帝和韦家,过后就会想办法破坏,但此时此刻江陵郡主听到皇帝这番话,只觉得心中冰冷,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在她斟酌语句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朕刚刚得到消息,昨夜三郎带人围了颖王府,虽说韦钰带兵及时解围,可颖王妃大约是受了些刺激,竟是在韦钰离开之后自缢了。”说到这里,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继而就哂然笑道,“她竟是留了一张绝命书,说是成全颖王和你。”

此话一出,江陵郡主顿时又惊又怒:“简直荒谬,我虽应颖王殿下挽留,在王府住了两日,却是只住在客院,始终对颖王殿下不假辞色,而后就因为避嫌自请留住宫中,这成全二字从何说起?还请皇上明鉴,颖王妃新丧,颖王殿下若还要名声,为了妻子守满一年才是正理。至于一年之后,想来我早就回南平去了,这些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见江陵郡主气得连自称都疏忽了,直接用了我字,皇帝不禁莞尔,但一颗心却也放了下来:“郡主不必在意,这绝命书的事情,朕已经处置过了。你为了大唐出生入死,朕怎会让这种可笑的东西损伤了你的名声?如今宫中尚未安定,朕还有借重郡主之处,只怕还要你操劳几日。”

尽管刚刚着实惊怒,可此时听到皇帝还要留自己在宫中,江陵郡主在警觉的同时,却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她立时后退两步,躬身说道:“皇上有命,臣自当效力。只不过,曜仪城和圆璧城本是羽林驻扎之地,臣留下实在不便,而宫中本是妃嫔聚居之地,也不是臣久留之地。刚刚进来时,外间似乎是太后心腹正在受刑。如今太后谋逆造反,罪证确凿,仁寿殿上下听闻也全数羁押,若是皇上信得过,臣愿意守仁寿殿,以防有人心怀叵测。”

皇帝本来就打算把江陵郡主调出曜仪城,免得她一个南平王女手掌禁卫,被天下其他诸国说大唐无人,如今江陵郡主主动请缨去看守纪太后,他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却是赞赏地笑道:“好,郡主肯为朕担此重责,朕实在是求之不得。朕给你羽林军五百,仁寿殿就交给你了。”

江陵郡主领了兵符出了贞观殿,这才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心情总算有几分改观。她快步下了台阶,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不再去听何德安和尚香的惨哼呻吟,不再去理会他们的死活。等她和两个侍女以及疏影汇合,到了仁寿殿,刚刚得到消息的彭忠立时出来,恭恭敬敬地和她做了交接。当江陵郡主状似无心地问起昨夜集仙殿和仙居殿的情形时,彭忠不明就里,少不得原原本本说了起来。

“何德安奉了太后之命,纠集了内侍省不少人去围了贵妃娘娘的仙居殿,但贵妃娘娘却早有准备,带着所有人去了集仙殿,以淑妃娘娘还有和乐公主要挟,使得何德安进退两难不说,自己还金蝉脱壳不知去了何处。若非如此,郡主整饬了羽林军之后,我率人宫中平乱时,也不会那么容易将何德安等人拿下。淑妃娘娘还有和乐公主这会儿正在集仙殿中待罪,而贵妃娘娘到现在都尚未回宫,皇上因此问责仙居殿上下。”

江陵郡主昨夜趁着纪飞宇去刺杀彭忠,通过韦钰的内应平息各处的叛乱,当疏影带着纪飞宇的脑袋回来之后,叛军最终望风而降。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她就将进宫平乱的事情都交给了彭忠。此时听到当事者本人的陈述,她方才知道自己离开仙居殿之后,韦贵妃竟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没有再多问,而是客客气气对彭忠拱了拱手。

进了仁寿殿大门,她就吩咐两个侍女在外看守,不许任何人进出,自己大步往里走去。可没走几步,她突然只听得背后疏影低声问道:“郡主,如今宫里的乱子已经都差不多了,您为什么不回去?世子殿下嘴里不说,可他一直都很担心你,否则也不会让我进宫来。”

江陵郡主猛然止步,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看着疏影。见小丫头满脸的认真,她就苦笑道:“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我和他相处了三年,再清楚不过。他之前说了那么多话,不过是为了让我早点回南平,为了让我以后不再担心他的安危,把他这个人完全放下。他送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担心我在别人面前说破他的身份,而是担心我遭人暗算。可是,我既然留了下来,这时候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疏影虽说对大多数人都相当冷淡,可却真心喜欢江陵郡主,此时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小郡主是想对纪太后……”

“我要问一问她当年的事情。”江陵郡主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帮大哥查个清楚!”

那一瞬间,一直都担心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真的起了隔阂的疏影满面惊喜。一向清冷的她忘情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江陵郡主的脖子,竟是喜极而泣。而江陵郡主反手抱紧了这个一直当成小妹妹的丫头,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笑着说道:“大哥怎么会骗我?他为了我好好的安闲日子不过,他为了我风里来雨里去,他为了我只带着你们就敢闯水贼大寨,我不相信,那些有笑有泪的日子都是假的,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可能骗我,唯独他不会骗我!”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这才轻声说道:“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该把这分得这么清楚。别的我帮不上,但撬开一张嘴,想来还是能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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