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洛阳宫长乐门时,高廷芳忍不住驻足回望那巍峨的九重宫阙,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刚刚张虎臣无声无息出现在皇帝身后的那一幕。
在他从前的印象中,张虎臣永远都是那个武艺大开大阖,阳刚勇猛的兄长,而不是如今那个戴着银假面,阴柔无声,仿佛永远都藏在黑暗中的死士。他明明知道张虎臣是自愿选择了这条等同于豫让漆身吞炭的不归路,也知道对方不会有任何后悔,可他仍是深深地自责和愧疚。

而相对于他,更可笑的是既认不出嫡亲长子,也认不出心腹虎将的皇帝!

“高大哥,高大哥?”

听到身边的声声呼唤,高廷芳回过神来,歉意地对清苑公主说道:“公主先回去吧,我打算去一趟刑部,看看承谨是否回去了。”

“既是顺路,我们一块去吧。”清苑公主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决定。生怕高廷芳拒绝,她就压低了声音说,“我答应过廷仪妹妹,她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你。虽说刑部可称得上是最安全的地方,但皇城中可不止只有一个刑部,不可不防。”

高廷芳很想问,江陵郡主究竟对清苑公主都说了些什么,可知道问也恐怕问不出来,他即便再不安,也只能先上了马车,与清苑公主一同转往刑部。而他们刚走没多久,长乐门城楼上,韦钰负手看着他们这一行车马的背影,这才对身旁的人说:“你现在若是后悔,也来得及,我派人把你送到西京长安,只要对高廷芳瞎掰个理由就行,想来他巴不得你能脱离这个危险的漩涡。”

苏玉欢顿时恶狠狠地瞪向了韦钰。他哪里能忘记,上次自己被韦钰诓骗,糊里糊涂答应了代替高廷芳去刑部天牢蹲着,结果那几天百无聊赖,直到清苑公主过来揭破了自己的伪装,紧跟着又和高廷芳重新掉包,这才免去了被人识破的危险。因此,见韦钰丝毫不为自己的怒目所动,他就哼了一声。

“只要不是代坐牢这种谁都能做的事情,我当然愿意。但有一条,我只是作为高大哥的朋友答应你,不是作为南汉的容侯答应你!”

“倒是变精明了。”韦钰哂然一笑,突然一个利落的旋身,腰刀不知道何时已经出鞘,此刻竟是无声无息架在了苏玉欢的脖子上。见其先是一呆,紧跟着立时平静了下来,他就漫不经心地回刀归鞘,淡淡地说:“胆色总算也有长进。你这条我很想答应你,可惜我不能。你能选择的,只有置身事外,以及参与其中,没有第三条路。你是南汉容侯,这个身份从你生下来就已经和你绑在了一起,除非你肯漆身吞炭,丢掉过往,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死了。”

苏玉欢直接被韦钰那阴森的语调给吓得打了个寒颤,可还不等他不服辩解,韦钰就沉声说道:“而你这次要赌的很简单,是皇上大获全胜,还是太后重掌大权。如果是前者,你这次出手,就是为南汉,为苏氏赢得了皇上的嘉赏,你本人如果要官要爵,都是一句话的事。如果是后者,你自己或死无葬身之地,或成丧家之犬,至于南汉,中间隔着南平和楚国,大唐还鞭长莫及。最多你姐姐和拥戴苏氏的部将感到伤心,感到失望而已。”

“我……”苏玉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条件太过幼稚。他狠狠捏紧了拳头,好一会儿才涩声说道,“我只是不想就这么当个在旁边看热闹的闲人,不想像当初爹爹战死沙场时那样,什么事都不懂,还在家里游手好闲……爹爹战死沙场的时候我太小,可这一次高大哥,廷仪姐姐,公主姐姐……他们要是出什么事,我已经不可能再用我还小这种话做借口了。我希望自己至少是个能做点事情的人!”

韦钰不知不觉想到了自己听到贞静皇后和承睿死讯时的心灰绝望。他又何尝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狂似的磨练自己,把复仇当成了自己人生唯一的意义,甚至肯在战场那种九死一生的地方积攒自己的资历和实力?

“那好。”韦钰微微一笑,再次瞥了一眼全副亲兵装扮的苏玉欢,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就是高廷芳身边的灯下黑,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但每一个人都不大会留心你。你就扮好这个黑棋的角色。关键时刻,你自有你的用场。”

“嘶……”

和乐公主是在一种极致的冰冷感刺激下醒来的。感觉到脸上湿答答的,她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这才发现从脸上到头发全都湿透了,慌忙使劲睁开了眼睛往上看。发现面前的是一双脚,她的目光立刻随之上移,等看清楚那张冰冷的怒脸,她那几乎到了嘴边的怒骂立时吞了回去。

“祖母……”

“你还知道我是你祖母?”

纪太后刚刚让人用一碗凉水把和乐公主泼醒之后,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骄纵任性却又愚蠢的丫头。可是,听到这个娇软可怜的声音,一向心肠极硬的她却少见地心软了片刻。尽管这犹疑不过是一瞬间,但她的斥骂总算是稍稍留了几分余地。

“知道高廷芳和李承媛去仙居殿,你就跑过去找茬,结果中了人家的圈套,险些被韦贵妃当成杀一儆百的工具,还得高廷芳和李承媛出面给你说情,你却又没用地气昏了!你跟了我这么久,就学到了争风吃醋这种小伎俩?你还有没有脑子?你以为高廷芳最初拒绝你父皇时是故作姿态?你以为李承媛去逼婚是想男人想得发昏了?你以为你父皇是突然变成了关心儿女婚事的好父亲,这才忙着做媒?”

即使纪太后已经略作保留,没有说出最难听的话,可和乐公主听在耳中,仍是浑身如遭雷击。她痛苦地蜷缩起了身子,带着哭腔说:“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女人!我以为只有一见钟情,以为只有两情相悦,朝朝暮暮……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生在这么复杂的帝王之家?”

纪太后目光转冷,终于没有在这个傻丫头身上再虚耗时间的兴致。她转身大步朝外走去,冷冷说道:“把和乐公主送回集仙殿,让赵淑妃好好管教。只有公主脾气,却不知道公主的担待,还是醉生梦死的好!派人去凉王府,既然皇帝病了,承诚身为人子,也该去问一问,探一探,就算不能陪着皇帝一块去荣庆宫,他至少得把人送进去!”

长兄即将就诛;纪云霄能做的也就只有敲登闻鼓这种跳梁小丑的勾当;纪党的中坚因为韦家的疯狂乱咬,已经岌岌可危;纪云霄笼络的中下层都是李承去联络的,天知道那位松山先生是不是早已代表皇帝笼络过他们,忠诚已经再没有保证;而韦钺却又代表韦家翻她的旧账。事到如今,哪怕是毒饵,她也只有毅然决然地吞下去,否则就只能等死了!

相信李承诚至少不是李承乐这种傻丫头,他至少知道,她和他祖孙俩早已是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高廷芳和清苑公主一行刑部大门前停车时,高廷芳打起窗帘,正好看到里头房世美亲自送了承谨出来。那个之前出门时还有几分沮丧的少年,此时此刻神采飞扬,赫然透露出一种他依稀相识的精气神。他明明期待着这样一种结果,可此时见房世美和承谨那明显君臣相得的样子,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直到听见一个又惊又喜的叫声。

“高先生!”

承谨完全没有想到,高廷芳竟然会在大门口等着自己。想到自己来时的忐忑和不情愿,想到薛朝和房世美对他的耐心提点和教导,倾听他那些可笑到极点的见解,他已经觉着今天这一趟刑部来得异常值得。可这些都比不上看到高廷芳在这里接他时,他那瞬间涌上心头的狂喜。

他飞一般快步冲了上前,见高廷芳放下窗帘,紧跟着从车门口探出身来,他连忙作势要搀扶,却没想到被高廷芳伸手给拉上了车。而紧跟着,高廷芳就对晚了一步赶上前的房世美笑道:“房大人,我本来是想偷个懒,这才让秦王殿下代我来一趟,谁知道在家里还是不得闲,被贵妃娘娘请了入宫,又去紫宸殿见了皇上。既然刑部这边的事,秦王殿下都替我办完了,我就不去拜见薛老大人了,请房大人代我转致问候。”

今日承谨独自前来,房世美第一次与其打交道,感观也从最初的陌生到最后的渐生好感。承谨并不算天资极其出众,但他能够耐心聆听,能够随时发问,而质疑的也往往能问在点子上,最重要的是绝不刚愎自用,相比颖王和凉王来说,他更愿意接受这样的主君。而且,他能够清清楚楚感觉到,就连他的顶头上司薛朝也这么想。所以,当送人出来,看到高廷芳等在这里,他心里不是没有叹息的。

毕竟,一个异日的帝王,怎么能离不开“保母”?

可是,当听到高廷芳提起这是从宫里回来,而且先后见过韦贵妃和皇帝,他不由得又心中惊疑了起来。他来不及细想,深深吸了一口气,肃然拱手道:“高大人放心,下官定然转致老尚书。”

当房世美回到刑部大堂,对薛朝禀报高廷芳和清苑公主接走了承谨的事之后,他就只见薛朝惋惜地摇了摇头。

“高廷芳答应尚主,虽说是让韦家暂时和皇上妥协,却也是他向皇上表示,无论将来是否能享天年,都不会染指权力。毕竟,不管清苑公主如何与韦家划清界限,她终究是韦贵妃的女儿,而皇上是不可能放过韦家的,又怎会让韦家女婿掌权?不只是韦家,就连韦钰……你不要看他如今简直比皇子还得宠,有朝一日韦家随着纪家崩塌,他的路,也就尽了!你想一想当初唐明皇是怎么对表兄薛崇简的,就知道了。”

尽管薛朝没有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但房世美还是打了个寒噤。狡兔死,走狗烹,难道天理循环,还是难逃如此吗?

就在此时,薛朝却又长叹了一声:“如果是怀敬太子还在,朝廷哪里会是这样只用心术,没有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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