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林御医对高廷芳这一次先挡剑再乱吃药,这才引来了一场无妄之灾异常恼火,自始至终虎着脸,但韦钰都走了,高廷芳又低声下气说,这几天实在是睡得昏天黑地,想好歹清清醒醒坐一阵子,他也只好收起银针和药包,警告似的又提醒了高廷芳一大堆,这才悻悻离开了屋子。而他这一走,洛阳和疏影对视一眼,就撺掇了杜至把苏玉欢一块拖走了。这下子,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江陵郡主陪着高廷芳。
两人就这么你眼看我眼地坐了许久,高廷芳这才歉意地笑了笑:“廷仪,又让你担心了。”

人都走了,情绪也稳定了下来,江陵郡主脸上再也没了刚刚的惊喜和激动,取而代之的是的深深的黯然。她能说什么?阴阳逆行丹是自己的父亲南平王高如松给高廷芳的,让其假扮南平王世子出使东都这个主意,也同样是父亲提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高廷芳明明有一身好武艺,却不得不用那样的办法来救下承谨,而他分明躲过了一场行刺,可为了不在太医令邱汉生面前露出破绽,他就不得不饮鸩止渴,服下阴阳逆行丹来掩盖脉象。

“大哥,对不起。”

听到对不起三个字,高廷芳不由苦笑了起来。他轻轻伸手握住了面前那双柔荑,真心实意地说道:“廷仪,我不想瞒你,当初我接受这件事的时候,固然是为了让你父王能够接受我,但也确确实实是为了我的身世。你父王提出的条件虽然苛刻,但对于没有办法光明正大进入东都,直面仇人的我来说,却相当于老天爷终于开眼,给了我一个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所以,你没有必要说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父王,我很感激他。”

江陵郡主顿时浑身一颤。她直勾勾地看着高廷芳的眼睛,见他的眼神纯粹而清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虚假,她在心头悸动的同时,忍不住旧事重提道:“大哥,你真的就不能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可以信赖的人吗?比如清苑公主,比如韦钰……”

“不能。”高廷芳没有任何迟疑地打断了江陵郡主的话,随即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们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却奢望在这个谎话骗了太多的人之后,对人吐露实情,重新博得别人的信任?尤其是发生了这一次的事情之后,我只能继续把这个谎言维持下去,否则,每一个人都会把我当成骗子。”

对不起,廷仪,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以韦钰的聪明,一旦真的确定他和江陵郡主不是兄妹而是恋人,顺藤摸瓜往下查,也许我的秘密掩盖不了多久。

心下最后一个奢望被高廷芳如此犀利地戳破,江陵郡主顿时心如刀绞。她忍不住伸手环抱住了高廷芳,颤抖着摩挲那业已消瘦能轻易摸到的骨架,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父王不赞同自己的选择,所以才如此为难爱人,她知道父王暗地里默许了他之前诈死的计划,就是为了隔阻他们俩,她也知道高廷芳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甚至不惜用死来断去这段恋情,可是,她没有办法放下,更不愿意放下,这才有了平生第一次违反父命偷偷离开南平的举动。

“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了你……大哥,你知道吗?从前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能干,只要是男人能做的事,不论行军打仗,还是理政安民,我都能做到,可是,我现在才明白,我能做到这些,因为我是父王的女儿,是南平江陵郡主,可当离开南平到了东都,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很没用。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最危险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你受伤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次次身陷危机,我……”

高廷芳一听就意识到江陵郡主钻了牛角尖。可是,他却完全没办法埋怨她的患得患失。如果他不是背负的东西太多,他何尝不希望和她携手过安安稳稳的日子?然而,就如同南平处诸国之中,不得不采取各种自保的手段来保住国祚,所以南平王高如松在选择女婿上尤其审慎,他也同样不可能丢掉一切。

“廷仪,别哭了。”高廷芳轻轻把江陵郡主挪开了一些,笑着擦掉了她的眼泪,这才用平静的语气说,“经历过这次的遇刺之后,以后我去哪里都可以带上洛阳和疏影,这样就不太会再遇到这种事了。廷仪,你在东都呆的时间已经太长,虽说你父王只是给皇上送了一道奏本,算是替你过了明路,为防泄漏隐情,也没敢派人来接你,但我知道,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早些回去吧,免得他想女儿想得发疯。”

尽管高廷芳有意把话说得轻松一些,但江陵郡主仍是遽然色变:“大哥,你要我走?要我在你刚刚遇刺受伤,五天五夜方才苏醒的时候走?”

“我不是说立刻,可等到我伤好了之后,你该回去了……”

“你这伤病齐发,一时半会可能好得了吗?就算在外人看来,我是为了你的安危匆匆赶来的,却在你的身体还没大好之前赶回去,我这个妹妹算什么?”

高廷芳被江陵郡主反问得哑口无言。他已经认出了之前动手的那个刺客是纪家的死士,隐隐也猜出了凉王遇刺的真相。可是,纪太后已经做出了如此疯狂的举动,接下来的东都很可能会出现不亚于当年惨变的情况,甚至可能会乱成一团。他是和韦钰分别挑起了纪家和韦家的再次死斗,可纪太后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承谨,这种疯狂让他不得不对他,乃至于皇帝能否控制局面产生怀疑。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留下江陵郡主?

“大哥,你劝我的这些理由都站不住脚,我知道,你为的不是别的,是因为你觉得东都危机重重,我留下也许会有危险。”江陵郡主毫不留情地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见高廷芳苦笑一声,没有答话,她就霍然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哥,你应该知道我高廷仪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说出这种话?”

“因为我留在东都,是有甩不脱的责任,而你的责任不是在东都,而是在江陵。你是南平江陵郡主,不是大唐江陵郡主。你受国人尊崇,将士爱戴,你有没有想过你倘若身陷东都这说不清的泥潭之中,甚至有损伤,你怎么对得起对你寄予厚望的南平王,怎么对得起那些翘首等待你的将士和百姓?”

家国天下的大义砸下来,江陵郡主顿时摇摇欲坠,眼神中流露出了恳求和哀婉。可从来不忍心伤她的高廷芳,这一次却不得不狠下心肠:“而且,你说你不能在我伤病未愈的情况下赶回去,可我觉得恰恰相反,你之前为了我的事上紫宸殿陈情时,真情流露,气势十足,此次也大可为此上殿求见,当着大唐文武官员的面,以南平离不开你请求回去,然后把我托付给皇上,挤兑那些官员不得不集体为我的安全背书。”

“如此只要大唐还想立信于诸国,就不得不保我。如此一来,等你回国时,你在东都的这些表现,全都会成为让官民百姓钦服的砝码。”

说到这里,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全都有各自的责任,相形之下,我们彼此倾心相许的感情,已经没有办法放在那杆秤上。廷仪,你应当知道的,你没有任性的权力!”

“大哥,我现在才知道,你居然是这么狠心的人!”

见江陵郡主撂下这话,随即旋风似的冲出了屋子,刚刚一直坐得笔直的高廷芳一下子浑身瘫软了下来。他软弱无力地靠在背后的引枕上,心中一千个一万个想把江陵郡主叫回来,可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这么做。足足过了许久,看到门外探头探脑的洛阳和疏影,他方才淡淡地说道:“去把容侯请来。”

刚刚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之间那番争吵,洛阳和疏影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因此这会儿高廷芳开口,他们俩还为之一喜,以为自家世子殿下回心转意,不打算赶江陵郡主走了,谁知道转头竟然要找的是苏玉欢。洛阳磨磨蹭蹭拖了一会,见高廷芳丝毫没有改口的意思,他只能悻悻离去,而疏影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悄然进了屋子,站在高廷芳榻前低声说道:“世子殿下,刚刚小郡主出去的时候,哭得很伤心。”

“长痛不如短痛。”高廷芳闭上眼睛,试图藏住眼中的水光。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棋局已经到了兑子分胜负的时节,如果可能,我甚至希望把你们全都送走,更何况是他?她肩负南平三州数十万军民百姓,我不能让她留下陪我豪赌,一直都没有告诉她真相的我没有这个资格。”

“世子殿下……”疏影只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她咬了咬牙,终究忍不住说道,“其实郡主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回去的,可您之前说的话,实在是对她太残忍了一些,您竟然让她利用您的伤病,来给她自己造势,她怎么能受得了?”

“看来,你真的是很喜欢她。”高廷芳睁开眼睛看着满脸认真的疏影,终于忍不住笑了笑,他招手示意疏影在榻边上坐下,这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收养你的时候,你才一丁点大,现在也已经长大了,知道分析事情了。廷仪比你大,经历的事情更多,她会明白的。相比我们之间的情分,我们背负的东西更重要。她已经不顾一切抛弃过一次,而现在,她无论如何都应该回去将那份担子担起来。我辜负了她,所以只能为她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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