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宁溪已经几近癫狂,高廷芳轻轻伸出手,制止了身后洛阳和疏影的呵斥,同时用眼神暗示苏玉欢也不要说话,这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就是宁溪?你既然说真正的南平王世子早就死了,那么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吧。否则,你一个犯了重罪,却侥幸在棍棒之下逃过一条性命的罪奴在这里大肆叫嚣,谩骂旧主,不过是为你多一条取死之道而已!”
东都城中无数官民百姓都在津津乐道,说是南平王世子甫一到东都就引来和乐公主青睐,公卿权贵无不关注,其无可挑剔的风度仪表更是热议的重点,宁溪混迹于市井,或打杂或乞讨,哪里会不知道?然而,此时此刻真正面对这位他确信的假世子,他方才感到,传言不但没有分毫夸大,反而还没有完全说准。那个人仅仅是静静坐在那里,仅仅是随口一言,就赫然给他带来了深深的压力。

然而,他知道前半辈子伺候人,后半辈子几乎沦落街头的自己,之前那些天里能够坐享美酒佳肴,美人相伴的代价是什么,因此横下一条心摒弃了恐慌和畏惧,疯狂地狞笑道:“我知道你装得惟妙惟肖,东都城中几乎没有人怀疑过你,除了那个倒霉的楚国正使徐长厚!可那又怎么样?假的始终是假的,你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世子殿下是落地就有不足之症,却不是什么阴阳寒暑颠倒的绝症,可脉案能改,大夫能灭口,却有一样东西高赖子抵赖不了!”

说到这里,宁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才平复了一下激荡的情绪,声音变得异常阴狠:“谁都知道高赖子最偏爱儿女,所以哪怕曾经广纳姬妾,却也对一双儿女疼爱到了骨子里。他会派病怏怏的儿子出使东都,不顾他可能客死他乡,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不可能!更何况,要真的表示对大唐的诚意,那就该让江陵郡主,而不是世子出使。因为江陵郡主才是高赖子真正看重的继承人,所以不把她许配给别国王侯,打算留着她招赘继承南平基业!”

对于这样的说辞,高廷芳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呵呵笑道:“就这些?”

宁溪当然知道,仅仅是这些话,不过能动摇一下殿上众臣的想法,根本不可能让高如松品尝到国破家亡的痛苦,更不可能让这个假冒的南平王世子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因此,他直起腰来,一字一句地吼了出来。

“颖王殿下和凉王殿下不是曾经想要示好南平王世子,打算收南平降附之功吗?别做梦了,高赖子根本就是丢一个假世子出来糊弄你们而已。他之前若不是要安抚南平满朝文武军心,不希望冒出一个个野心勃勃的人争抢王位,怎么会瞒着真正世子的死讯!要证明眼前这个世子真假,很简单,让南平江陵郡主来把兄长换回去,否则他就是假的!”

说完这话,宁溪霍然起身,高呼一声道:“我知道今日之言未必有人信,我就一死证明清白!”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虎贲虽是慌忙想要扑上前去,却不料想宁溪高高一跃,直接以头抢地,砰的一声直接撞在了地上。那一瞬间的闷响以及倏然飞溅的鲜血就仿佛重锤一般砸在每一个人心头,纵使高廷芳想过此人只怕存着死志而来,此时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即轻轻吸了一口气。直到这时候,两个虎贲方才赶上前去把人拉起来,其中一个在其鼻间和颈项间一摸,立时如释重负地抬起头说道:“皇上,人只是撞昏了闭过气去,没死。”

“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罪奴,朕才不稀罕他的死活!拖下去,找个人给他看看。”皇帝嘴里这么说,但看向高廷芳的目光中,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犹疑。

不但是皇帝,殿上其他人亦是表情各异,但相同的是或多或少都有些疑心。哪怕宁溪并没有拿出确凿的证据,指证眼前这个高廷芳便是冒牌货,可相较于之前那个敲登闻鼓告状举发的纪家家将亲眷,这个南平王宫的内侍一番言语剖析人心,让他们不得不用审视的目光来看高廷芳。

在这时候,打破沉寂的不是别人,却是韦钰。他粗声粗气地说道:“皇上,宁溪此人虽是罪奴,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但南平王世子究竟是真是假近来传得沸沸扬扬,若是一直这么拖下去,对大唐,对南平王世子不免都不利。不如就按照宁溪说的,下诏南平王高如松,礼请江陵郡主入朝。”

高廷芳顿时面色大变。而比他更加惊怒的则是苏玉欢,除却洛阳和疏影这两个知情者,就只有他和承谨一样刚刚认出了“孟怀赢”的真面目。一想到韦钰这个犹如耍猴一般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家伙,现在竟然也要对高廷芳捅刀子,他险些直接把对方的身份给揭穿了。

“韦……为什么就凭这么个罪奴胡言乱语,孟将军你就敢出这种馊主意!高大哥的父亲就这么一儿一女,你这哪里是什么礼请,分明是想要让人家一双儿女全都到东都做人质,若是就此传扬出去,大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简直是笑话,宁溪又没拿出物证,只不过就凭上下嘴皮子一动,你就真的听信了他这妖言惑众,你这将军难道带兵打仗也这么武断吗?”

韦钰何等样人,怎么会被苏玉欢这话给驳回,毕竟,他已经对高廷芳深深起了疑心,如若不能借此机会弄清楚对方的真实身份,那么兴许这个疑团就要一直压在心里。然而,还不等他反唇相讥,一旁的承谨突然开口说道:“孟将军,你怎么能因为一介罪奴的话就怀疑南平王世子?他是……”

承谨好容易把“他是有功之臣”这后头四个字给吞了回去,可要是不能拿高廷芳的功劳说事,他就真的不知道怎么为其辩白了,只能强词夺理地说:“他肯定是真的!”

见殿上其他人全都保持了沉默,韦钺和凉王看自己的眼神明显有异,高廷芳便不慌不忙地说:“既然存疑,宁溪又还活着,还请皇上先将臣押回刑部天牢,等来日他苏醒之后,再行对质。至于请小妹江陵郡主来东都,我可以直接代父王答复,绝不可能!我病弱短寿,很难继承南平基业,所以既受国人供养,那么哪怕舍此残躯客死他乡,只要能完成使命,就对得起父王和家乡父老了。而小妹肩负鼓舞军心安定民意重责,不能轻离故土半步!”

皇帝眼神幽深地看着深深躬身的高廷芳,最终语气和缓地说道:“之前朕不过是气糊涂了,这才委屈了世子,如今怎会因为宁溪胡言乱语,又让你去刑部天牢?之前正旦大朝之后,你曾经在宫中飞香殿养病三日,这几天就暂且住在飞香殿吧,容侯和你的两个近侍既然正好在宫中,也可以和你做个伴。”

高廷芳想到那一次正是韦钰在飞香殿中守了自己三天三夜,一时瞥了一眼站在承谨身边的韦钰,这才沉声应道:“既如此,谨遵皇上御旨。”

是飞香殿,不是刑部大牢,幸好幸好!承谨如释重负地按着胸口,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关切。而这一幕看在韦钺和凉王眼中,同时生出了更深的狐疑。

承谨什么时候和高廷芳有了那样密切的关系?

苏玉欢当然不希望高廷芳再回什么刑部天牢,那地方他呆过,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美妙经历。而洛阳和疏影对于皇帝的安排虽不能说是感恩戴德,但至少松了一口气。因此,当他们陪着高廷芳出了贞观殿,在谢瑞的引路下来到了飞香殿,两个小家伙第一时间四下里转了一圈,而苏玉欢则是趁着谢瑞去安排内侍和宫人的时候,小声向高廷芳问道:“高大哥,要不要我想办法出宫去狮子园,对你的那些侍卫说一声?”

高廷芳想都不想就摇了摇头:“不用,杜至应该会回去的。”

“可是……”虽说不喜欢背后告人状,但苏玉欢还是有些忍不住,“可韦钰今天那提议分明没安好心,说不定他会把杜至扣下来呢?而且皇上好好的干嘛把你留在宫中飞香殿,分明也是起了疑心,他又知道之前杜至顶替过孟怀赢一阵子,万一韦钰肯放人,皇上却不肯……”

“呵呵。”高廷芳顿时笑了笑,见苏玉欢被自己笑得很没头脑,他忍不住端详着身前这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随即和颜悦色地说道,“苏小弟,比起刚到东都的时候,你真是长大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哪怕杜至不回去,狮子园那里还有袁钊,我的其他侍卫也都是能沉得住气的人。他们随我一路风雨走来,知道沉不住气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

苏玉欢对于高廷芳的称赞当然也小小有些欣喜,可他最担心的却仍然是高廷芳那疑团重重的身份。尽管自己心里也同样一直都在犯嘀咕,可他更希望去相信,这位一直以来都对他存着相当善意,几乎是把他当弟弟看的兄长是真的南平王世子。可还没有等他把心里话倒出来,谢瑞就已经匆匆过来了。

“原来世子殿下和容侯在这说话。”谢瑞恭恭敬敬行了礼,随即才开口说道,“一会林御医会过来瞧瞧,他夜里会值宿在太医署,若有事世子殿下可以差遣人去找他。此外,世子殿下既然有近侍照料起居,我已经吩咐其他内侍宫人在外头院子听候召唤,不许擅入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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