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和疏影此时还躲得好好的。对于他们来说,如同缩头乌龟一般躲在背后看热闹,这是常有的,所以倒没有觉得太憋屈郁闷。可是,当察觉到承谨来了,知道高廷芳肯定在其中,两人就有些耐不住性子。等到杜至这番话一出,洛阳更是险些脱口一个好字迸出来。所幸他在话出口之前赶紧捂嘴,这才没有露出行迹。而疏影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杜至,脸色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杜大哥也是有逆鳞的,与其说是维护八皇子,还不如说是为了给世子殿下出口恶气!

两人正各想各的,突然察觉到承谨背后有人朝他们的藏身之处看了过来,当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他们先后认出了易容改装的高廷芳。多年相处,洛阳和疏影顷刻之间就看明白了那微微眨眼的意思,无非暗示他们不要现身,等待关键时刻的指示。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藏了藏身子,刚刚的焦躁一扫而空。

高廷芳既然已经凭借常年相处的默契找到了洛阳和疏影,接下来,趁着纪飞宇和韦钺,颖王和韦泰听了杜至这番话全都举棋不定,一时没能做出回应,他就立刻蠕动嘴唇传音对承谨说道:“你接上杜至的话头,让纪飞宇放了韦钺,你保证平安带他入宫……”

他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只听纪飞宇突然爆喝一声,随即将韦钺高高抛起,一把丢给了韦泰和颖王,竟是悍然朝距离不过几步的承谨扑来。那一瞬间,他面色倏然转冷,立时对杜至传音喝道:“不惜代价挡下他!”

在高廷芳一声令下,刚刚冷嘲热讽却还没有出尽火气的杜至倏然闪身挡在了承谨面前,竟是对纪飞宇那长刀迎面理都不理,带着凌厉劲风的铁拳直轰纪飞宇的面门,竟是一起手就放两败俱伤的大招。

这一刻,无论是墙后发现端倪不对,几乎忍不住现身的韦钰一行人,还是两边隐伏许久的洛阳和疏影,全都没能及时赶上。而一把接住长子的韦泰眼看纪飞宇和孟怀赢竟是正面对上,两眼凶光一闪,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跃上心头,可想到自己带的这些人已经是疲兵,纵使韦钺已经安然无恙,再和翊卫府这些兵马恶斗一场,说不定回头在京师稳坐钓鱼台的皇帝反而会渔翁得利,他又硬生生把这种冲动给摁了下去。

别看今日八皇子似乎非常抢眼,人又酷似怀敬太子李承睿,可谁能担保那位天子对这个幼子又有几分真情和重视?别到头来把绝佳的借口拱手送人!

纪飞宇之前恰恰用的是同归于尽的招数逼退韦钺,进而将其一举擒下作为护身符,如今万万没料到,竟然也会有人用这一招来对付自己。他是久战疲敝之身,劲风迎面的刹那之间,他就判断出来,也许自己这一刀能够重伤孟怀赢,可他却一定会毙于对方这铁拳之下。雄图霸业尽成空也就罢了,一想到孟怀赢必定会借着一拳力毙自己进一步闻名天下,他就万万难以接受。

这个孟怀赢不但让他挟持韦钺的举动成了进退两难的败笔,而且还让他挟持承谨脱身的计划泡汤,这个传说中有勇无谋的悍将竟然如此难缠!

不得已之下,纪飞宇回刀自保,堪堪挡住了杜至那铁拳,又趁着对方赤手空拳的好机会,继续重振旗鼓贴身猛攻了上去。然而,十招过后,对方越战越勇,他却只觉得体力大为不济,呼吸也渐渐粗重了下来。知道这是继先头力拼和受伤之后,自己此时又强行提起气力殊死拼斗的结果,他心中不知不觉生出了一丝深深的悲凉。可是,主动权已经易手,如今他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苦苦支撑。

可就在他明显落于下风的时候,却只听承谨突然开口喝了一声:“孟将军请住手。”

眼看可能力毙纪飞宇,杜至正要加紧猛攻,听得承谨这喝止,心中还有些抗拒,可是,当耳中传来了高廷芳同样一声住手的厉喝时,他终于恍然醒悟,哪怕再心不甘情不愿,他也只好收手疾退,最终到承谨身旁站定,位置恰是比这位八皇子稍稍落后半步。

看到这一幕,韦泰脸色阴沉,却一把拉住了想要开口说话的颖王,冲着满脸不忿的他轻轻摇了摇头。

而得到了这么一个喘息的机会,纪飞宇身躯一晃,随即干脆拄刀而立。唯一的倚仗韦钺已经被他丢了出去,指望颖王和韦家与承谨和孟怀赢带来的这些人拼个你死我活,他知道那不过是痴心妄想,挟持八皇子既然也已经绝不可能,那么不过力拼到死而已!

承谨纵使眼力再差,终究跟着韦钰学过一些粗浅功夫,因此能够看得出纪飞宇刚刚是冲着自己来的,和“孟怀赢”最初那惊天动地的一招交手有多危险。然而,此时此刻他除了感谢别人奋力救自己,还隐隐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兴奋。要知道,从前他只能困居观文殿,所看所知分外有限,经史只能囫囵吞枣,从韦钰偶尔的讲解中汲取知识,如纪飞宇孟怀赢这些风云人物,那全都是听宫人内侍口耳相传,如今却能够正面打交道!

按照高廷芳的吩咐喝止了杜至,发现高廷芳没有给他进一步的指点,想到纪飞宇动手之前他听到的那番提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板一眼地说道:“纪大帅,昔日廉颇老矣,尚能一饭斗米,肉十斤,今日我见你雄风犹存,实在不希望你一错再错!你既然放了韦钺,和孟将军又打了一场,我和你从前无冤无仇,不管你刚刚有什么意图,我都可以不计较。我还是之前的话,我别的不敢说,保你全身而退,随我入宫见父皇,却还是能做到的!”

杜至见纪飞宇闻言看向了自己,他不禁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今日八皇子殿下为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哼,便宜你了!”

纪飞宇不怕杜至态度恶劣,事实上孟怀赢率领的先锋军在平蜀时虽不能说秋毫无犯,但至少令行禁止,言出必行,他不用担心这是别人诓骗自己。无论如何,比起出动私兵,甚至调动兵马围杀自己的颖王和韦泰比起来,他此时若答应随同入宫,那么至少能留下腾挪的余地,东山再起也不是妄想。

就算皇帝再恨他入骨,身为君王却绝不可能意气行事,那么他就还有机会!

因此,这一次他没有再出言嘲讽,不等韦泰那边开口说什么,他就当机立断地答应道:“好,那我就随八皇子殿下进宫!”

哪怕到了这时候,请罪谢罪这种字眼,他依旧不愿意说出来。

承谨顿时如释重负,面上却不动声色,竟又转而看向了韦泰和颖王:“二哥和卫南侯也请随我入宫。”

“父亲三思!”韦钺一下子急了,脱口而出叫道,待见父亲韦泰狠狠瞪过来一眼,他顿时意识到父亲何尝想答应,不过是因为此时疲敝之兵对战翊卫府的精锐,还有孟怀赢亲自领军,如若真的闹僵,只会给皇帝一网打尽的机会。可察觉父亲目光中那毫不掩饰的责备埋怨,他仍是有几分气苦。

说来说去,父亲不外乎是怪他被纪飞宇生擒活捉,于是他们没有抢在承谨和孟怀赢抵达之前成功围杀纪飞宇。可就算成功,对方说不定也会翻脸追究他们私自出兵之罪,然后再厮杀一场。可是,如果眼下就在这云龙山庄再次火并,他们在兵力上至少还不算太吃亏,可如果回了东都,进了宫,就凭谢骁儿出卖了纪飞宇,又站在皇帝这边,另一半羽林军也同样是孟怀赢代掌,他们会不会被皇帝连同纪飞宇一同收拾了?

颖王一忍再忍,此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陡然厉喝道:“承谨,你当我这个二哥是死人不成?你说有旨意,给我看,没有看见盖着玉玺的圣旨,我可不认你这黄口孺子的空口白话!”

就算有,他也可以一口气撕了,他倒要看看这个从前几乎没露过面,只不过长了一张酷似长兄脸的弟弟有多大胆子和他争!

站在承谨身后的高廷芳发出了无声的冷笑。他们既然到了这里,怎么会没有完全的准备?

几乎就在高廷芳那笑意一闪而逝之后,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阵阵喧哗。此时此刻,翊卫府的将士左右让开了一条通路,带着几个小宦官的谢瑞匆匆快步而来,不多时就越过了高廷芳和承谨,站在了所有人面前,手中赫然是一卷圣旨。

那一刻,刚刚还撂下狠话的颖王承谦满脸恼怒,可他还想对谢瑞耍威风的时候,却听到耳边传来了韦泰的告诫:“形势比人强,殿下还请暂忍一时之气。要知道,现在关键的不是纪飞宇,而是我们私自出兵!若是现在不对好说辞,想好对策,而是一味赌气硬顶,八皇子不足为虑,可孟怀赢心黑手狠,加上谢瑞口含天宪,到时候我们带来的兵马说不定会有人倒戈,我们不会比纪飞宇好过!”

颖王闻言顿时呆了一呆,随即又羞又怒。果然,就在这时候,他只见谢瑞对自己呵呵一笑,却是用和蔼的声音说道:“云龙山庄这闹剧,已经在整个东都城都传开了,皇上担心八皇子殿下年纪小,压不住场面,这才吩咐孟将军同来,可想想也许会有人说口说无凭,就拟了圣旨一道,让我来宣召颖王殿下,彭城侯和卫南侯诸位入宫。各位再不回去,纪云霄纪三公子只怕要把整个东都城闹一个天翻地覆!”

想到纪云霄背后出谋划策的李承,高廷芳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了一声,却丝毫没有考虑过李承反水的可能性。

若李承真的是孑然一身的山野隐逸高士,也许会选择辅佐纪云霄,可他背后还有庞大的家族,又得罪了纪飞宇和其年长的两个儿子,纪云霄更是一直都在东都,皇帝怎么也不可能把人放虎归山到徐州去。如此一来,眼下大唐占据了大半壁江山,哪怕没有他的晓以利害,李承迟早也会投靠皇帝。包括徐州在内的武宁四州回归,便是不可逆转的大势!

就在这时候,高廷芳突然看到了韦钰,却只见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隐伏在大树上的疏影旁边。

尽管身边有疏影,韦钰仍旧显得孑然独立,抱手站在高高的树枝上,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没有大获全胜的得意洋洋,只有如同寒冰似的冷峻。目光相触时,高廷芳清清楚楚察觉到,韦钰那眸子中凌人的杀意,尽管下一刻便完全消失了,可他终究忍不住犹豫了起来。

韦钰已经做得太多,走得太远,他究竟要不要向其透露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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