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假意的笑容,和发自内心的喜悦,明眼人轻而易举就能辨别出来。所以,高廷芳握着那双温软而颤抖的手,感受到了承谨那激动的心情,当即就笑道:“八皇子殿下,多谢你的关心。其实刑部大牢并没有那么不好,我从前在南平王宫时,也是在一个狭窄的院子中养病,不见天日,所以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子。”
“我也过了很多年那样的日子,可那毕竟是监房,而且……”

承谨本想说而且也不能让人随便诬陷你,可当看到高廷芳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时,他方才一下子意识到,这里并不仅仅只有高廷芳一个人,还有他的父皇,至高无上的天子。他一下子惶恐了起来,正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却被高廷芳拉了过去,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身边坐下。不知不觉,他就生出了一种极其安心的感觉。

“刚刚皇上说,是八皇子殿下昨天解开了这一局残局?”

“啊?”承谨想到昨日自己跑来苦苦哀求,眼见父皇只是一言不发沉迷于棋局,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为了把出神的父皇叫回神来,他竟上前随便下了一手,先是引来皇帝雷霆大怒,可紧跟着,他就发现父皇盯着棋局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最后竟是用一种他很陌生,也很害怕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离开的。

也正因为如此,此刻他忍不住极为惶恐地偷觑了一眼皇帝,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是……只是随便下的。”

“人这一生,有的时候必须有一些运气。”承谨来了之后,一直都没出声的皇帝,此时此刻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然而,他没有看诚惶诚恐的承谨,而是对高廷芳问道,“高卿,八郎区区孺子,你不用对他这般恭敬客气。他小你那么多,以你的年纪和才学,当他的老师也绰绰有余,你便直呼他的名字吧。”

“这怎么可以?”

高廷芳刚要拒绝,皇帝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他年纪幼小,又尚未封王,真正说起尊卑,却是你为尊长,他为卑幼,你既然待他亲善,又何必拘泥于礼仪?还是说,高卿觉得八郎太过顽劣,不堪造就?”

尽管韦钰曾经明明白白地表示过,皇帝无意颖王和凉王,而是属意于承谨,可高廷芳真正从皇帝口中听出这清晰的暗示,还是觉得心情复杂难言。他侧头看向承谨,见其又惊又喜,隐隐却还有些生怕遭到拒绝的担心,他就淡淡地笑道:“既然如此,承谨就不要叫我世子。南平王世子只不过是一个封号,又不是我的名字。你要是愿意,就和容侯一样,叫我一声高大哥。”

“高大哥!”承谨想都不想就叫出了口,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但很快,意识到皇帝刚刚说了什么,他立刻有些不安地看着皇帝问道,“父皇的意思是……我今后可以常常去见高大哥?”

“你的病既然好了,那么别的皇子可以做的事,你当然也可以做。”皇帝语带双关,随即却下了逐客令,“不过,朕今日宣召高卿另有要事,你若要找他,以后他有的是机会长长久久与你为伴。”

承谨年纪幼小,听到这话,只知道自己应该告退了,后半截话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皇帝能够允许自己和高廷芳常常亲近,他就已经非常高兴了。于是,他看了高廷芳一眼,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高大哥多多保重身体,随即就起身离去。

而他不明白,高廷芳却从中洞察了几分皇帝的心思,等人一走便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这是要封王了?”

“朕前头七个儿子……呵,如今也只剩下六个了,他们全都已经封王,承谨一直因为病弱留在宫中,所以他也该封王了。朕欲以八百里秦川封他秦王,高卿觉得如何?”

皇帝用那种语调提及只剩下六个儿子,高廷芳也忍不住满心痛楚,几乎就想说出那一直不敢出口的真相。然而,话到嘴边,他终究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接着更是沉着地开了口。

“我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弟弟,所以当初在颖王府第一次看到腼腆胆小的八皇子,就忍不住伸出了手,而且他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因为我有这样那样的价值,而是真心想帮我,所以我确实有些喜欢他。但是,我能够偏爱他,皇上却不能因为一时喜好,随便给他封王。八百里秦川乃是西都所在,封一年幼无功的皇子,如何能服众?”

皇帝却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高卿果然不错,不因喜爱而偏袒,朕没有看错人。”

他倏然敛去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在翊卫府做的事情,那边已经都禀告了朕。能够见微知著,收服李承,又将其送到了纪云霄跟前,让那个蠢货认为自己终于招揽了贤才,你做得非常好。但你这几天在刑部大牢,消息不免会滞后一些,纪飞宇的下落已经被纪云霄和李承找到了,他在纪家一处隐秘的别业。老二,老三,纪云霄,韦泰和韦钺父子,所有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高廷芳并不讶异自己让姜明给韦钰的传讯,最终会传到皇帝耳中。而皇帝透露的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外可言,因此他自然能给出最冷静的判断:“每一方都有想动手的理由,但纪云霄肯定不会动手,因为消息就是他泄漏的,而凉王毕竟承纪太后提携之恩,也不会明着动手。相形之下,颖王和卫南侯父子与纪飞宇却是势不两立,动手的人多半是他们。”

“那如果朕想要留纪飞宇一条命呢?”

这一次,高廷芳就不得不意外了。对于他来说,当年之事,纪韦两家狼狈为奸,其中追杀自己的刺客便是纪飞宇训练出来的死士,所以对于他来说,纪飞宇从来都是复仇名单上的第一位。而对于皇帝来说,纪飞宇割据武宁四州,几乎成了国中之国,哪个一国之君能够容忍如此臣子?然而,如今分明对着借刀杀人的大好机会,皇帝却想要留下纪飞宇的性命?

“臣愿闻其详。”

皇帝很满意高廷芳这审慎的态度,略一踌躇就开口说道:“朕的本意,自然是恨不得将纪飞宇碎尸万段,报他害朕爱妻长子之仇,但更迫在眉睫的,是收回武宁四州,削其兵权,却又不引起太大的反弹。朕虽已经派了大将军郭涛借告病之故,乔装易服,前往宋州,也就是归德节度使,可毕竟郭涛根基不稳。朕只要留着纪飞宇一条命,将他囚在东都,他的两个儿子就难以起哀兵为他复仇,而会以保住纪家基业为名,先行忙于争夺纪飞宇的武宁节度使之位。”

在面对一个恨之入骨的人时,皇帝却还能冷静地做出最明智的判断,高廷芳不得不感慨这赤裸裸的帝王心术。然而,他还是看出这最有利安排背后的深沉恨意。以纪飞宇的枭雄心性,当失去所有能够倚靠的权力,下半生只能生活在囚室之中时,只会比杀了他更加痛苦!

然而,连日以来,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一个困扰已久的难题,此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这确实是于国于民最有利的,可以避免兵灾。但臣有一事不明,今日既然见到了皇上,那么实在是不吐不快。”

“高卿请说。”

“纪飞宇已经多年不离武宁四州,此番怎会突然失心疯到潜入东都,以至于行踪暴露?臣虽说是从李承身上查知端倪,但如果臣没有猜错的话,皇上似乎早就知道了?”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森冷的笑容,但却没有为高廷芳答疑解惑的意思,而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纪飞宇只是多年以来自负惯了,此次才会遭此一劫。还是回到朕最开始问你的问题,朕就是想要册封八郎为秦王,你说他从前没有寸功,那么此次纪飞宇的事情,你觉得他可有横空出世的机会?”

听出皇帝心意已决,高廷芳对承谨又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和怜惜,他沉思良久,最终做出了判断:“既如此,皇上不如先进他为左金吾大将军,让翊卫府查出所谓纪飞宇的下落,以他的名义禀奏皇上。待到别人围杀纪飞宇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八皇子就能自领金吾卫和翊卫府出场,压服两边,将纪飞宇押还朝中,如此虽不说能够服众,至少能让人看出,八皇子得皇上之心。”

“高卿这步步为营的安排,果然是很妥当。”皇帝一捶扶手,激赏地赞叹了一句,随即打趣道,“不过,你刚刚在承谨面前尚且直呼其名,为何刚刚在朕面前又是一口一个八皇子?你既然没有弟弟,那么就把他当成弟弟一般爱护教导。那是个好孩子,会记得你的恩情。”

“臣不敢当,私下相处是私下相处,君臣奏对是君臣奏对,不敢戏谑。”

高廷芳没有被皇帝的这番话冲昏头脑,用非常官方的辞令搪塞回去之后,他正想告退,却不想皇帝开口说道:“事发就在这数日之内,朕今日就下旨让承谨兼领左金吾卫,你不用回天牢了,朕会在名义上将你留在宫里,暗地里派人护送你去翊卫府,朕会让承谨去那儿上任。想来有纪飞宇吸引别人的注意,你就能腾出手来,帮承谨来做那只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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