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卢正怡的府邸位于宣风坊西北隅,从东面坊门走,沿天街北行,距离洛阳宫不过是两坊之地,对于他这个常朝官来说,上朝的路就比寻常官员要少走一多半。而且,年逾六旬的他去年初刚刚迎娶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夫人,老夫少妻,温柔乡中最难自拔,以至于卢翁每日早起的时候,常常会矫情地哀叹自己是常朝官,而不是那些每月只上朝六次或九次的武官,却不知道家中下人也不知道暗中嘲讽了多少回。
年到四五十,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娘做继室,那是你位高权重,事业有成。年到六七十,讨个十六七岁的小妾,那也是证明雄风犹在,时人虽打趣,却也不好太过笑话。可卢正怡自己六十多,最大的孙子都已经十六了,却要叫一个刚进门不过十七岁的女子祖母,这谁能忍得了?

偏偏卢翁还要对自己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数量加在一起超过二十的孙辈频频强调孝道,直叫家中一众儿孙明面上唯唯听命,背地里怨声载道。可即便是这样的礼遇和宠爱,夫人还常常爱在背后撒娇弄痴,竭力为自己年方三十却一事无成的长兄谋个官职。卢正怡当初动了春心,本来就是因为一次在路上遇到了现在这位夫人的车坏了,大舅子奔前走后忙着修理,因此枕头风吹了几天之后,他就想办法把人塞进自己的大理寺当主簿。

恰恰填补的还是当初死了的褚万强那个缺!

此时此刻,已经过门一年成了妇人,却还仿佛依旧天真烂漫,面如桃花的卢氏新夫人春熙正体贴地在卢正怡身后替他揉捏,却是娇声软语地说道:“大哥让奴奴谢谢阿翁,他一定会好好做事,报答这份提携的。他真是运气好,碰到了阿翁这样的贵人,否则什么时候能进大理寺,只能九品熬到老呀!”

阿翁这种原本应该是晚辈称呼长辈的称呼,春熙却用来称呼自己这个丈夫,还带着几分娇嗔和痴缠,卢正怡听得骨头都酥了六两,当下一把抓住娇妻的手,笑得眼睛都快眯缝了起来:“大郎我见过,能一心护着妹妹的好兄长,做官也当然是好的。你放心,他是我大舅哥,在大理寺不好一直呆着,我也不方便提携他,改日我把他举荐到别处,那时候升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真的?阿翁你真好!”春熙高兴得容光焕发,似乎全然不嫌卢正怡那脸上的褶子和斑斑点点,竟是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随即还不胜娇羞地说,“奴看到家里郎君小郎君们,想亲近却又不好意思,阿翁怜惜奴奴,也好让奴奴再给阿翁生个一儿半女呀!”

卢正怡即便已经一大把年纪,却被撩拨得整个人火热了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回复娇妻的主动求欢,突然只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吵闹。这就犹如兴头上被人泼了一盆凉水,恼将上来的他顿时一把掀开锦被,气咻咻地喝问道:“这么晚了,谁在吵吵嚷嚷的?”

他本待如此一喝,外间一定会安静下来,谁知道那声音非但不曾消失,反而更加厉害了。不多时,那喧哗声由外而内,竟是直接到了他这屋子外间。又惊又怒的他一拍床板喝了一声反了,可当听清楚其中一个声音时,他那满腔恼怒却化成了头皮发麻。

“小侯爷,小侯爷,老爷早就歇息了,您还请稍等片刻,容小的去通禀……”

“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他还有功夫老夫少妻床榻大战?他就不知道人家在他背后做了什么好事?”

“小侯爷,您还请息怒……”

“卢正怡,你给我出来!再迟,我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你头上的官帽子!”

尽管上次在大理寺曾经和韦钰唇枪舌剑,最终还被对方摆了一道,可如今面对的是卫南侯韦泰嫡长子韦钺,知道韦贵妃素来看重这个嫡亲侄儿,颖王也要礼让三分的大表兄,卢正怡就算心中再骂娘,也不得不收起那怨气来,低声安抚了一下小娇妻,慌忙下床更衣。奈何一大把年纪的他动作很难快得起来,青春年少的夫人仿佛也恼火被人搅了好事,服侍他穿衣服的时候磨磨蹭蹭,以至于他收拾好出去之前,又听了外间韦钺不少排揎,心里顿时更不痛快。

就算你爹卫南侯来找我,也不会摆这种臭架子!

然而,满肚子火气的卢正怡出了里屋,看到韦钺时,却被年岁顶多是自己儿子的韦钺当头冷笑了一声:“被翻红浪春宵短,卢大人真是好雅兴!”

就是再好的气性,卢正怡也着实忍不住,当下硬梆梆地顶了回去:“小侯爷大晚上过来扰人清梦,就是为了嘲讽老夫吗?”

韦钺眼皮子直跳,心想若不是我还敬你年纪大,这时候就想揪你领子怒吼一顿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哂然冷笑道:“我还没有那么闲!卢大人你可知道,你那个大舅哥真心交游广阔,之前到天津桥前敲登闻鼓告南平王世子的那个家伙,和他乃是换命的交情,两个人平时称兄道弟,刑部尚书薛老大人刚刚派人从这个告状的人家里,搜出来你大舅哥送给他的宫绸十匹,银钱十枚。知道这都是哪里来的吗?都是你娶妻时的聘礼!”

卢正怡起初还真的是怀着满腔火气,然而,当韦钺撂下这番话,他那火气顿时化成冷汗出了。颖王府中清苑公主的生辰宴上,南平王世子高廷芳被刑部派人带走下监,颖王和清苑公主固然被下了面子,可据说凉王与和乐公主也曾经进宫分说求情,整件事情到现在还扑朔迷离,现在竟然爆出是告状的人和他大舅哥有关?那不是回头要被人怪到自己头上?

想到这一年多来,娇妻的百依百顺,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赔笑说道:“小侯爷,这事情会不会是薛朝那老儿故意耍诈?比如说……”

“不要比如了,你知不知道之前在天津桥前敲登闻鼓告状的人是谁?是武宁节度使纪飞宇身边一个亲信牙将的嫡亲弟弟,武宁进奏院中的卫士之一!纪家和韦家势不两立已经很多年了,就算没有这一重关系,你大舅哥和人眉来眼去,甚至把你送给他家中聘礼的财物,都拿出那么一些来给人家,你以为你说得清楚?”

见卢正怡一张老脸已经变得雪白,韦钺就阴恻恻地说道:“昨夜入宫去向皇上求情的,有凉王与和乐公主,还有清苑公主。皇上那时候就已经捅破了告状人和纪家有关,因此还对凉王与和乐公主发了火,甚至说他将高廷芳下狱是被人逼的。你想想,皇上被人逼,颖王清苑公主和我韦家被人下了面子,凉王与和乐公主是不是真的蒙在鼓里,只怕不好说,但面上也正在发疯似的追查。卢大人,这件事你觉得你扛得住?”

韦钺每提及一方,卢正怡的脸就白一分,等到发现这一件事就没有一方是乐见其成的,而自己提拔推荐到大理寺任主簿的妻兄只怕会被人当成出气筒,他只觉得双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了。他再也顾不得自从娶妻之后就对小妻子百依百顺,女人很重要,但是他如果没有这样的官职,这样的权势,怎么可能娶到年纪能做自己孙女的妻子?

“小侯爷,那现在是要找到那个孽障?”

见卢正怡好歹还有救,韦钺就点了点头道:“没错,等我发现这重关系去找人时,你新提拔的这个大舅哥就已经不在家了,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来请教尊夫人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对韦钺再说什么,转身一个箭步就往里屋冲去。

这一刻,卢翁赫然有几分年轻时的矫健。

而韦钺听到里屋传来了哭闹声,巴掌声,威胁声,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毕竟,自从打探到这一重关系之后,他就处于深深的烦躁和警惕之中,哪里还顾得上卢正怡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一贯小意讨好的妻子?足足等了一刻钟,就在他已经不耐烦的时候,这才看到卢正怡匆匆从里屋出来,那张脸上已经是挂满了寒霜。果然,当他听到这位大理寺卿说出来的话时,就意识到事情棘手了。

“那小贱人说,她的大哥和武宁进奏院中几个卫士都交好,不止告状的那一个,十有八九是躲到那里去了!”

如果是人躲到别处,韦钺还能用强,可听到是武宁进奏院,他就脑袋大了。见卢正怡眼巴巴看着自己,他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当下硬梆梆地说道:“你闹出来的首尾,你自己收场!要是让此人跑了,别人找到你头上来,休要怪父亲和我不管不问!”

“小侯爷,小侯爷!”

卢正怡见韦钺转身就走,慌忙拔腿去追,可一大把年纪的他哪里比得上韦钺乃是练家子,追出屋子之后,见韦钺竟是已经去得远了,他忍不住重重一跺脚,心下第一次对自己的好色生出了几分悔意。

回头看了一眼里屋,他也顾不得之前还曾经赞过妻子的名字取得好,正合了道德经中的“熙来攘往,如登春台”,哪里还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召来奴婢之后就厉声吩咐他们将这里看死,不许人进出,随即就快步出门,却是把几个年长的儿孙都叫了来。

整整一夜,卢家恰是灯火通明,一夜未眠。卢翁的这笔风流帐,却是要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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