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永丰坊的一条十字街上,一座乌头大门前,车马行人进出不绝。从大门往里几十步远,恰是一座单檐歇山顶,鸱尾高耸,红柱白墙的大堂。一辆很不起眼的马车混杂在车马行人中,缓缓从门前驶过。透过窗帘缝隙,高廷芳扫过这座气派的官邸,这才看向了身边的姜明。
姜明着实没想到,高廷芳竟然如此雷厉风行,此时只能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这就是武宁进奏院。”

高廷芳不但知道这个名字,多年前还曾经和张虎臣亲自探过这个地方。

所谓的武宁进奏院,就是纪太后的兄长,武宁节度使纪飞宇设在东都的办事衙门,而且本应是他进京朝见时的寓所。但因为纪飞宇在京城自有彭城侯府,平素不大入京,这里实则只有武宁节度使府的进奏官。按照制度,进奏院平时掌管向朝廷报告本镇情况,呈递本镇表文,办理本镇向朝廷上供赋税事宜,凡本镇不能擅自决定的大事,向朝廷请示裁夺,同时向本镇禀告朝廷及其他各镇情况,传达朝廷诏令和文牒。

然而,对于几乎已经割据出去,所辖四州面积比南平还大,富庶更是犹有过之的武宁节度使纪飞宇,这座进奏院最大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打探情报。

可是,上一次纪飞宇进京,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韦钰却一直都让翊卫府盯着此地,莫非……

“你家将军所图的绝不是小小的一个武宁进奏院,莫非他是打算对武宁节度使纪飞宇下手?”

姜明脸色一变,但随即就死硬地说道:“属下不知道。”

仍旧是作髭须大汉打扮的杜至恼火地说道:“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这个孟怀赢让我怎么继续扮下去?”

高廷芳打手势让杜至住口,这才若有所思地说:“武宁镇所领的徐、泗、濠、宿四州是什么地方?那是江淮,直面吴国的要地,却被纪飞宇占据,相形之下,这比韦泰领义成军节度使,还要让皇上不安。”

他和纪飞宇可以说仇深似海,对于其自然很了解。当年追杀他的那些神秘黑衣人身手不凡,张虎臣那样的武艺,斩杀这些追兵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受伤不浅,若非如此,他在恍惚之间跌入河中,张虎臣扑救的时候就算背着一个朱先生,又怎至于险死还生?那时候韦泰尚未出镇义成军,韦家势力正因为之前跟错了淄王而折损很大,这些追杀他的人正是武宁节度使纪飞宇麾下的一批死士,据他最后查到的线索,这批人被纪飞宇转赠了纪太后就断了行踪。

见姜明死硬不开口,高廷芳就自顾自地说:“纪飞宇三个儿子,纪云霄最小,而且和前头两个兄长并非同母,而是纪飞宇的继室夫人所生,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纪飞宇又再次续娶了一个徐州名门之女,再没生过儿女。纪云霄的两个兄长都和他岁数相差很大,等到他成人,武宁军他已经插不上手,纪飞宇就把他送到了东都,不闻不问。万一他有什么闪失,纪飞宇也丝毫不会心疼,纪云霄的两个哥哥也只会庆幸少了个对手,反而可以因此对抗朝廷。”

说到这里,高廷芳就凝视着姜明,加重了语气:“所以,纪云霄虽常来武宁进奏院,进奏官们却必定对他很敷衍,而他常常来此,也只不过为了确保不断去和武宁镇纪家的关系。要动武宁镇,纪云霄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必须从纪飞宇入手。我问你,朝中对郭大将军是否有什么新的任命?”

明明对面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南平王世子,但姜明偏偏觉得如坐针毡,尤其是听到最后那个突兀的问题时,他心里的抵触和敌意不知不觉化作了几分敬畏。思来想去,他最终沉声说道:“今天刚下的旨意,郭大将军领归德节度使、宣武节度使、忠武节度使三镇,他告病请辞,坚决不受。”

高廷芳消化着今天从韦钰,从姜明处得到的这一连串线索,一面有意无意透过杜至那只手再次掀开的窗帘一角,往武宁进奏院的方向扫了一眼。可就在这时候,他的目光却落在了结伴出来,看上去服色没有任何区别的一群进奏官身上。此时已经是傍晚,夕阳正好照在这些人的脸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每一个人的脸。

这些人中有年老,有年轻,其中有几张脸他还有些印象。在三年隐居太白湖畔之前,他担心留下报仇二字离开的张虎臣去找纪飞宇的麻烦,曾经乔装打扮在徐州呆过好几个月,甚至盘下了武宁节度使府门前巷子尽头的一家茶馆。然而,纪飞宇最提防的就是刺客,每次出行前后必有上百甲士前呼后拥,他确认张虎臣就算想行刺也找不到机会,这才悄然离开徐州。但那段日子也不是没有收获的,至少眼下这些进奏官,他认识一多半。

这其中,一个身材颀长,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在五六个年轻人当中显得鹤立鸡群。年轻人们都在谈笑风生,似乎结束了一日的工作后,有意去寻欢作乐,但那中年人却和众人格格不入,一言不发,神情清冷地选择了和别人不同的方向。

高廷芳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明知故问地对身边的姜明问道:“那个离群索居的中年人是谁?”

姜明瞥了一眼,随即不大在意地说道:“是三年前武宁镇派到京师的进奏官李承。听说他曾经当过武宁节度使纪飞宇的谋士,但好像得罪了纪飞宇,就被派到了东都来。刚来的时候,东都上下不少人都盯着他,但他刚来就大病一场,直接一年没露面,两年前才正式当值,一直都是这样一副不理人的死样子,一贯独来独往,就再也没有人关注他了。再者,他三年来一次都没回去过徐州。”

高廷芳不由盯着李承的背影,心中迅速思量了起来。此人他在徐州曾经远远见过一面,曾经献策大胜吴军,据说纪飞宇一度对其相当赏识,虽没有幕府正职,却把人留在身边,后来他离开徐州,却也没有断过对纪飞宇幕府文士的探查,那之后就没有此人的消息了。怎么如今这样一个人却在东都的武宁进奏院,而且还看似非常落拓?

他当初定计把自己送进天牢的时候,最大的目的不是让纪韦两家互相攻谮,而是离间凉王和纪家,图谋的正是纪飞宇。据他所知,这几年来,纪飞宇虽让丧妻的长子迎娶了徐州本地世家之女,以此表示拉拢,幕府之中也颇多徐州士人,更从当地选拔壮勇为牙兵,可最重要的几个位子却都是昔日纪家老臣,纪飞宇一面用着四州本地世家,一面却又提防他们尾大不掉,任用和清洗并举。

而他依稀记得,吴国使团之前来去都是走的徐州。不管是纪飞宇自立还是投吴,大唐全都无法忍受。正因为如此,徐州本地军民的取向就非常重要。

然而,马车在此一味慢行却是不妥,他当即开口说道:“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难免惹人怀疑,驶过去吧。”

杜至吩咐了外间戴着斗笠充当车夫的洛阳,随着车速转快,高廷芳便若有所思地说:“归德、忠武、宣武,这三大军镇都在东都东面,在这三大军镇的西北面,是义成军节度使,东面则是武宁节度使,距离都不远。就算郭大将军曾经平蜀建功,可骤然节制三镇,三镇兵马很难服膺。难不成,郭大将军是借着小病作为幌子,现如今已经到了三镇之一?”

那一瞬间,姜明已经是脸色大变,看高廷芳的表情就犹如见鬼似的,竟是忘了否认,而是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郭大将军的老家在宋州,也就是归德节度使。有道是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他就算这次是悄悄回去的,但以他如今的威望和地位,现在这位归德节度使不过是靠着纪家才坐上这位子一年,怎么可能扛得住?”

趁着姜明已经彻底被他的言语轰开了心防,不等对方承认或否认,高廷芳就猛地一捶扶手道:“所以,这是要在别人认为皇上因我的案子而焦头烂额,纪家和韦家彼此攻谮的时候,你们趁乱谋武宁?郭大将军金蝉脱壳去了宋州,你家将军莫非也准备金蝉脱壳,直扑武宁节度使所在的徐州,效仿专诸刺王僚?你知不知道此中风险有多大,万一事泄之后,你家将军又会是什么下场?”

在高廷芳这凌厉的逼问下,姜明都已经快六神无主了,下意识地说道:“将军那天是对我说过,他也希望摆明车马正大光明地厮杀,可就算在战场上,也有伏兵截断,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更何况朝堂如战场?纪飞宇就躲在他那徐州城中,犹如乌龟躲在壳子里不出来,而且再这样下去,他无论是自立,还是投了吴国,全都更加难以节制。可他真的没说过到底要去干什么,我也真的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听到姜明转述韦钰的话,高廷芳已经是脸色大变,可是,这都比不上他听到最后这句话时,那瞬间如同寒霜的脸色。

“你们这些平蜀先锋军中的虎贲,莫非他一个都没带?”

“没有。”姜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斩钉截铁地说,“将军最信任的虎贲,都已经放在了翊卫府,他一直都怕身份暴露,不肯带我们在身边。这次也是,他肯定一个人都没带。”

“这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混蛋!”

高廷芳恍惚之间只觉得回到了儿时,他素来是个再注意言行举止不过的人,可只要是和韦钰吵架,那么被那小子一激,他就什么混蛋、狗屁之类的粗俗话全都能骂出来。此时此刻便是如此,他完全忘了什么风度仪表,气恼地直接捶了两下车厢板壁,最终方才眯起了眼睛。

“姜明,你既是你家将军的心腹,那么事出紧急,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听我的。”

见姜明犹豫许久,方才点头,但脸色却仍旧有些不悦,显然是因为主将都被人骂了混蛋,而杜至虽说担心,却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利害,高廷芳便坐直了身子,口吻比刚刚更加严肃三分。

“你们知道为何自从史记刺客列传之后,少有两方对峙,最终成就刺客之名?很简单,你来刺我,若成便罢,若不成,我又来刺你,刺不成你,就冲着你属下去,总能让我得手几次。如此我不过花费几个死士,收效却大,何乐不为?可春秋无义战,天下不宁,如今读书人却都读圣贤书,谁愿意去投效一个只知道刺人的主君?眼下大唐虽强,却还有诸国林立虎视眈眈,只要被人传扬皇上以君刺臣,你觉得各地藩镇会不会人人自危,各自离心?”

这一次,姜明和杜至全都悚然而惊。可高廷芳的话,却还没有结束。

“更何况,纪飞宇若那么好刺杀,怎会一直安然至今?”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