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都是兄弟姐妹,但那些人口众多的世家当中尚且亲情淡薄,更何况帝王家?在场的所有皇子皇女,就没有一个曾经见过八皇子承谨,甚至就连素来最会做人的凉王承诚,也从来都没有对这个一直幽居观文殿养病的弟弟表示过任何关切。因为,一个生母只是区区美人的弟弟是不值得关注的。
所以,此时此刻包括他在内,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韦钰一手打起的门帘上。

只有作为主人的清苑公主依旧面色冷淡,直到她看清楚那个弯腰跨过门槛的身影。那一瞬间,她原本在无聊时拿在手上把玩的金杯倏然落地,整个人一下子化成了泥雕木塑。然而,比她表现更夸张的,却是一旁砰然拍案而起的颖王。

“这不可能!”

尽管不比颖王那样失态,但凉王也好不到哪去。瞠目结舌的他几乎觉得心脏完全冻结,直到颖王的大吼之后,他稍稍冷静了一些,这才强笑道:“二哥,大家都是兄弟,八弟和当年的大哥长得相像,那也不是什么值得大喊大叫的事情吧?”

他这一说,其他那些感到惊疑的皇子和公主方才恍然大悟。和乐公主更是吐出一口气,按着胸口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见着鬼了……”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大有语病,连忙快步走上前去,竟是直接把承谨拉了过来,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便笑道:“真像,简直和当年的大哥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八弟,你可别怪我,你看看你这些哥哥姐姐们,哪个不是被你吓着了?也就是南平王世子和容侯是第一次见你,没什么大感觉。”

承谨对和乐公主的亲近有些不自在,当即使劲挣脱了她的手。瞥了一眼四周那些兄姐,他就只见除却少数人勉强挤出笑容,大多数都阴沉着脸,其中尤以颖王和韦钺为最。头一次置身于这种绝对陌生的环境中,他一个人都不认得,心中难免凄惶,可当回头去看门口时,他却发现韦钰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登时更是脸色苍白,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和乐公主虽然表现得善意,但刚刚又是惊呼见着鬼了,又是说别人被他吓着了,这些话却着实戳痛了承谨敏感的神经。年少的他虽然从小一直被关在观文殿中,没怎么见过人,但父皇每次看他时,总是那种冷冷的挑剔目光,和他说话时,也仿佛是透过他,在和他背后的那个身影交流。当曾经身边一个亲信的老宫人提过一句,他长得很像怀敬太子李承睿,事泄就被暴怒的皇帝活活杖毙之后,他就越发沉默寡言了起来。

眼下这些陌生的哥哥姐姐们哪里是在看他,分明也是透过他看到了长兄!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背后似乎撞到了谁,连忙站住回头一看,这才认出是之前在二门遇到过的那位南平王世子。

“八皇子殿下应该是第一次出宫吧?”高廷芳温和地笑了笑,随即朝他伸出了手去,“我此次到东都之前,也是和你一样的,整天在王宫养病,吃药,只能看到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若是你不习惯这种人多的场合,和我同席如何?”

承谨紧紧咬着嘴唇,不安地看着高廷芳的眼睛。那笑容很干净,就仿佛他在观文殿那方寸之地看太阳时的温暖和煦。那眼神很单纯,仿佛看到的仅仅是他本人,而不是曾经拥有他这幅样貌的人。因此,他犹豫片刻,最终伸出了手去,抓紧了对方那只坚实而温暖的手。

牵着那只手,高廷芳这才暗自吁了一口气。冲着仍然有些不自然的承谨轻轻颔首,他就对表情各异的那些龙子凤孙笑道:“我这辈子只有妹妹,不曾有过弟弟,再加上和八殿下同病相怜,所以就冒昧请八殿下到我那一席坐。各位不介意我抢了这位贵客吧?”

顶着那么一张脸,别说颖王和凉王等人,即便是几个年纪小一些的皇子皇女几乎不记得长兄承睿了,可谁能够心安理得将其当成弟弟?更何况,本来就已经白热化的东宫之争,猛然加入承谨这么一个变数,谁还会贸贸然亲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因此,高廷芳这么说,谁也没有二话,就连素来脾气暴躁的颖王承谦,也被韦钺给劝说了下来,凉王亦是起身去拉了和乐公主回席。一时间,曾经险些炸锅的水榭中,终于平复了下来。

只是那平静的水流下,却蕴藏着激荡的暗涌。

清苑公主自始自终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藏在袍袖中的手却是紧握成拳,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的肉中,几乎刺出了血来。然而,当看到高廷芳拉了承谨回席,坐下之后与其谈笑自如,面容酷似当年承睿哥哥的承谨原本那一脸提防和警惕渐渐松弛,她终于从最初的恍惚之中回过神来。

不论如何酷似,可终究是不同的人,她还在胡思乱想什么?

直到正式开席前,韦钰方才再次出现。不同于高廷芳乃是南平王世子,他毕竟只是卫南侯庶子,因此坐在末位却也无人关注。然而,他的目光却忍不住朝同席的高廷芳和承谨看去,有些纳闷承谨竟然能和陌生人相处。

就在这时候,颖王突然重重击掌,就当人人以为他要传歌舞的时候,却不想他竟是看着高廷芳含笑问道:“据说南平王世子为了今日大姐的生辰,还特意去拜访卫南侯,询问大姐的喜好?未知准备了什么寿礼,能否给大家开开眼界?”

见众人无不看着自己,高廷芳便授意一旁的苏玉欢将那匣子拿来,这才站起身走上前去。见今日坐首席的“寿星”清苑公主面色漠然,他就笑着说道:“我从南平远道而来,原本也带了一些用于馈赠的珍玩首饰,可卫南侯说公主素来不爱金玉俗物,而是喜欢自然朴实的东西,我就实在是犯了难。时间有限,南市那地方我上次只露了个面就闹出那样绝大风波,自然不敢再去了,所以最终只得准备了一样粗浅的小玩意。”

他说着就打开匣盖,坐在最高主位上的清苑公主居高临下,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奥妙,顿时惊呼了一声,不自觉站起身来。见她这幅光景,颖王顿时心中狂喜,而四周其他皇子皇女则好奇了起来,可大多数都克制着伸长脖子想要看个究竟,只有和乐公主霍然起身,竟也不管失礼与否,直接上了前。当她看清楚高廷芳手中那精巧的木匣里,赫然装着一座栩栩如生的庭园,她终于忍不住咬紧了嘴唇,幽怨地瞟了高廷芳一眼之后,竟是伸出手就要去夺。

谁都没想到和乐公主竟有如此举动,高廷芳亦是一个措手不及就被她抢了去。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就只见清苑公主拍案而起喝道:“李承乐,你想干什么!”

和乐公主一来是隐隐有些妒意,二来是想要近距离好好瞧一瞧这份显然精巧花心思的寿礼,可听到清苑公主如此呵斥,她顿时也恼了,当即一跺脚道:“我不过是看一眼而已,用得着大喊大叫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给你就是了!”

说完这话,心中含恨的她劈手就将东西用力往主位上的清苑公主一扔。

然而,匣盖并未扣好,座落在平板上的那座木制庭园竟是从匣子中翻滚了出来,眼看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落在地。那一瞬间,清苑公主面色苍白,心中满是当年在荣王府中自己对承睿哥哥抱怨花园逼仄,哥哥戏言要送她一座天底下最美园林的情景。时隔十二年,南平王世子高廷芳分明只是一个稍稍熟悉的陌生人,却竟然送了她这样一份贺礼,可她还来不及看清楚,那园林便如同空中楼阁一般,转瞬便要湮没在人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大多数人正目瞪口呆的一刹那,刚刚还在席上和承谨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苏玉欢,竟是手撑地面一跃而起,朝着那即将落地的庭园飞扑而去。然而,他的动作虽说极快,手指头却也只来得及堪堪碰到其边缘,原本笔直落地的东西被磕得往斜里飞去,最后却落在了两只手中。

当清苑公主看清楚那个双手如同捧着绝世珍宝一般,将那座小巧玲珑栩栩如生的木质庭园重新捧起来的人时,饶是她曾经怠慢冷待过他,甚至对他生出过敌意和痛恨,此时此刻却生出了了一种深深的感激。不只是感激他送了一份今日众多寿礼中,她唯一看得上眼的东西,也是感谢他没有再让自己体会一种从希望到绝望的沉痛。

但抢在前头开口的,却是事不关己,素来跳脱的苏玉欢:“高大哥接得好!”

见苏玉欢一脸看咱俩多默契的表情,掐着时机蹲下接住东西的高廷芳不禁哑然失笑。可是,起身之后,看到和乐公主那仿佛随时随地要哭出来的表情,他不禁又头疼了起来。他用眼神示意苏玉欢过来接了东西,送到清苑公主面前,这才对和乐公主说道:“这不是什么能工巧匠雕琢的庭园,是我从前在南平时闲来无事亲手做的,除却这个,狮子园那边还有许多,之前我也才送了一座给疏影。和乐公主若是也爱好这个,异日可以到狮子园再挑一座喜欢的。”

听说是高廷芳自己做的,本来满脸羞怒的和乐公主顿时愣住了。她的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正要开口答应,却不料高廷芳那表情又倏然郑重了起来。

“但是,公主殿下不觉得应该先向长姐赔礼吗?”

“我……”和乐公主顿时一阵光火,可是,看着高廷芳那沉静的眼神,她仿佛读懂了对方的劝告。

今天是清苑公主的生辰,你身为妹妹,是来向长姐贺寿的,这样随随便便使小性子,若传出去,外人会怎么说,皇上会怎么看?

当看到凉王亦是冲着自己微微摇头的时候,她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

虽说娇纵任性,可她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当下便冷哼一声,咬咬牙越过高廷芳,向上首目不转睛盯着案头那座庭园的清苑公主微微屈膝,裣衽行礼道:“大姐,刚刚都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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