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在焉的清苑公主直到身边侍女出声提醒,这才发现面前的挡路者。认出为首的那人,她顿时俏脸含怒,沉声喝道:“纪云霄,你想干什么?”
被称作纪云霄的青年二十出头,身材高大挺拔,此时此刻那张英俊的脸上却分明满是狂热,竟是不退反进,更上前了几步。

“阿媛,你又换上了这身道装,分明是不满你娘和你舅舅他们的安排。既然如此,我几次三番登门,你为什么就不肯见我?你知道我对你一片真心,我到东都这么多年,不沾女色,洁身自好,这东都还有那个贵介子弟能比得上我?难不成,你真的看上了那个弱不胜风的高廷芳?”

清苑公主顿时为之大怒。尽管纪云霄带来的十几个人将这家香料铺团团围住,但四周围不免还有众多路人,此时张头探脑看热闹的又何止一两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也上前了一步,随即却扬起手来,一个重重的巴掌直接甩在了纪云霄脸上。因为她的走近,纪云霄才刚刚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却骤然遭到了这样的打击,登时一下子呆若木鸡。

“我早已对父皇说过,这辈子不嫁人。如果真的要嫁,便是天下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嫁给纪家人!”

纪云霄万万没料到清苑公主竟是如此直接而决绝,不由悲愤欲绝地怒吼道:“为什么?”

“你自己去问你的姑姑,到底为什么。更何况,单论辈分,我和你也是不可能的。”

清苑公主撂下这话,撇下纪云霄转身就走。然而,捂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满脸怨毒的纪云霄却丧失了理智,竟是厉声喝道:“拦住她!”

眼见纪家的那些随从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竟是真的冲着自己围了过来,清苑公主登时遽然色变。眼见四面八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她却丝毫没有借用民意脱身的意思,而是不退反进,直接冲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随从面前,见对方一愣之下,果然被自己的气势逼退了一步,她趁机伸手将对方腰刀猛地拔出,随即就提刀直接向对方斜劈了过去,那魁梧大汉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但前襟却被刀尖划开了一条大口子。一瞬间,四周一片寂静。

清苑公主这才转过身来,见纪云霄脸色发黑,她才冷冷说道:“承睿哥哥当年能文能武,我好歹也是自小跟着他的,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纪云霄,你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大唐东都,不是你纪家耀武扬威的徐州!便是徐州,那也是父皇的,不是你纪家的!”

眼见这一番对峙从唇枪舌剑到悍然动手,再加上那称呼,旁观的百姓全都意识到了那一男一女的身份,胆小的已然悄悄溜走,剩下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而连续遭到奚落乃至于耳光的纪云霄,却已然骑虎难下。

刚刚喝了点酒壮胆的他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际,竟是再也顾不得其他,爆喝一声冲上前去,竟是空手对白刃,直接欲图强夺清苑公主手中的兵刃。就当清苑公主把心一横,打算彻底教训一下这个寡廉鲜耻之辈时,却只听后头传来了一声冷笑。

“原来赫赫有名的武宁节度使纪大帅,竟然会生出这种不肖子弟!”

纪云霄骤然听到这嘲讽,本就心火大盛的他简直快气疯了。当看见人群中让开一条通道,有人推着一辆四轮车过来的时候,他一眼认出了上头端坐的高廷芳,这下子只觉得新仇旧恨完全涌上了心头,竟舍下了清苑公主,直接朝那人扑了过去。然而,他才要凌空下击之际,就只见四轮车背后一条人影冷哼一声跃起迎击,才交换了两招,他就只觉得小腹挨了重重一脚,紧跟着便重重落在了地上,想要爬起身却浑身酸软。

差点气吐血的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叫道:“高廷芳!”

高廷芳见一击成功的杜至默默退到了自己身后,又只见四周无数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他就淡淡地说道:“在洛阳南市这种地方,公然拦截当朝皇帝陛下长女,又只因为我出言讽刺就悍然动手,纪公子真是我到大唐东都以来,所见最为无视法纪之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有功夫瞪我,还不如想想如何对皇上,对纪太后交待!”

说到这里,他看也不看提刀伫立的清苑公主,对身边若有所思的苏玉欢说道:“既然败了雅兴,这南市也没什么好逛的,苏小弟,我们走吧。”

“啊,真的要走?这才刚来呢!”苏玉欢满脸不得劲,可看到洛阳和疏影已经依言推动四轮车转向往回走,他只能快步追上,一面走一面大声抱怨不停。

清苑公主本就是知道韦家人和颖王的用心,为了表明心志,这才重新穿上道装,回到当初皇帝赐给自己的道观,因此高廷芳竟然恰逢其会时,她第一感觉不是如释重负和心生感激,而是深深的警惕。所以,高廷芳竟然在解围之后就扬长而去,她反而有些意料不及的疑惑。看着那四轮车远去,她心里不知不觉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个韦家纪家全都着意笼络的陌生人有些异样的熟悉和亲切。

然而,眼见纪家随从全都去忙着救助纪云霄了,她也无意多留,丢下那把腰刀后,她带着侍女,特意选了和高廷芳一行人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至于这一出闹剧会在南市留下多少人津津乐道的谈资,她却完全无心理会。

直到出了南市上车,高廷芳见苏玉欢郁郁寡欢,这才笑道:“让你忙活这么久,结果却被不相干的人败了兴致,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那当然。”苏玉欢泄愤似的使劲蹂躏着手中的靠垫,恼火地骂道,“那个纪云霄脑子坏了吗?竟敢当街纠缠公主,他是觉得闹大了之后皇帝会赐婚给他?开什么玩笑,换成谁是皇帝,把这种人拎到面前痛打一顿都是轻的了,更何况他还想对公主动手!”

“你就没觉得,我们一到南市没多久就正好目击了这一幕,实在是太巧了?”

“啊!”苏玉欢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一进南市之后我们就被四周人流带着走,然后正正好好看到这一幕,原来是有人设计的!可我看到不看到好像没什么关系……别人是想让高大哥你看到?”

“有人希望我做护花使者。”高廷芳淡淡一笑,随即看着苏玉欢道,“之前在含元殿上,我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却还是有人不肯放下那心思。”

苏玉欢顿时有些尴尬,小声说道:“之前在含元殿上,要不是我因为听到有人求亲和乐公主,顺口就把高大哥说了出来,也不会有后头那场唇枪舌剑。”

“没有你,我也不会袖手旁观,毕竟两位公主我都见过,总不能眼看她们嫁到异国他乡,所托非人。如今我已经上书请求留在东都,又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不愿耽搁他人,却没想到还有人设计这种巧遇的闹剧。”

“高大哥你要留在东都?是真的吗?为什么?”苏玉欢眼睛瞪得老大,满脸不可思议,“可你是南平王世子,留在东都岂不是……”

“留在东都为质子,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高廷芳笑了笑,脸上依旧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我这个世子在不在南平,对军民百姓来说其实没什么关系,反正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与其为了留下后代而耽误别人,还不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反正小妹坚韧不屈,足可帮父王挑起担子。”

苏玉欢只觉得眼前的高廷芳仿佛和当年自己儿时遇到的那个少年身影重合了。那时候的南平王世子也是这样淡漠,也是这样浅笑,也是这样明明在很近的距离说话,却仿佛和自己隔着千山万水。他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只看到高廷芳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苏小弟,你日后回到南汉时,不妨装病不出,躲个三五年。你父亲的威名传遍诸国,他的光芒太耀眼,以至于他的部属也对你寄托了太大的厚望。你之前说你比不上你父亲的文武兼备,可如果你真的有他的本事,也许南汉国主早就容不下你了。你要记住,南汉是刘家的,不是苏家的。不论是你父亲,还是你姐姐,想来更希望的都是你平平安安过你的生活。”

“高大哥!”

苏玉欢面色大变,抬起头时,见高廷芳已经收回了手,竟是靠着洛阳闭眼打盹,仿佛刚刚的劝告完全只是自己的错觉。心乱如麻的他细细咀嚼着这番短短的话,想到临行前姐姐的召见,想到一路上刘克迪或明或暗的点拨,想到姐夫那仿佛殷切的期许……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突然生出了一个之前从未想过的念头。他猛地拽住了高廷芳的袖子,低声说道:“高大哥,如果我上书希望留在东都,皇帝陛下会答应吗?”

洛阳和疏影都知道刘克迪昨日的请托,此时见苏玉欢竟然主动提出,两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世子殿下这是用的什么妖法?不是明明嘱咐容侯回南汉之后要小心吗?

见高廷芳睁开了眼睛,眼神幽深,苏玉欢就攥紧了拳头道:“你离开南平呆在东都这样陌生的地方,还有颖王凉王这些人拉拢算计你,我留下来也许还能帮你一点忙,至少也能和你做个伴!这样一来,国主和姐姐会松一口气,父亲从前那些部将不得不放弃,只会比我回国更好!”

看着满脸诚挚的苏玉欢,高廷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实在是卑鄙,可是下一刻,他就把这种感情压了下来,随即冷着脸摇了摇头。

“你要留在东都可以,但不要再和我扯上任何关系。我初来乍到就卷入了两王相争,今后恐怕也难以避免,你留在东都是为了躲事,不是惹事。如果可以,今天又或者日后,为了什么事情和我反目都可以,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劝告!”

“高大哥你错了,我留在东都,不是为了自己能保住性命,是因为姐姐,是因为父亲的那些部属也许都能保全,是因为国主能放心。要是我留在东都,就要丢了好不容易再次遇到的你这个朋友,又变成孤零零一个,我还不如豁出去回国!”苏玉欢一口气说到这里,也不管高廷芳那很不好看的表情,嬉皮笑脸地冲着洛阳和疏影说道,“洛阳,疏影,你们觉得我说得对不对?有我在,高大哥笑的次数多多了!”

“厚脸皮!”洛阳虽说有些气恼,但心里不得不承认,有苏玉欢在,自家世子殿下确实看上去更有活气,于是不情不愿地说道,“算你说得对吧……”

而疏影更是想都没想,就在高廷芳的目光逼视下点了点头:“世子殿下,苏小弟很好的。”

面对两个立场不坚定,竟然直接倒戈的小家伙,面对那个昂首挺胸振振有词的少年容侯,高廷芳唯有叹了一口气。

在他们的眼中,把握眼前的人,才是最好的,可他呢?他想要知道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想要知道那些旧功臣究竟是怎么死的,想要知道那件惨案除却纪家和韦家的参与之外,他的亲生父亲,当今皇帝,当年究竟都做了什么!为了这些,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这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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