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舒燕的反应就跟方才苏霁卿先前在厅前看见赵宗冕一样, 仿佛眼前所见并不是一个人, 而是个没心没肺的怪物。
她本来满怀怒气跟疑惑而来,但另一方面心中却也隐隐猜想, 如今的镇北王会是什么反应,他或许会悲伤悒郁, 无法自拔之类……或许见了她,会觉着于心不安等等。

但事实证明苏舒燕实在是想多了,面前的赵宗冕笑的轻松自在, 让苏舒燕生出一种他大概还不知道西闲出事的错觉。

赵宗冕仍是笑道:“对了,现在不能称呼良媛了, 听说你已经升了良娣了,可喜可贺啊。”

苏舒燕几乎给活活气死过去:“王爷!”浑身有些克制不住地发抖,声音都在打颤。

她心中有很多话要说,此刻这所有的话却好像凝结成一团, 牢不可破, 无法出口。

赵宗冕细细看了她一会儿,道:“良娣比先前瘦了好些,只不过脸色似乎不大好,听说你有了身孕, 可要多多保重啊。”

苏舒燕听到这里,终于说道:“王爷, 林姐姐也有了身孕。”

赵宗冕挑眉:“啊……是啊, 怎么了?”

苏舒燕叫道:“镇北王!”

苏霁卿早想拦住她, 如今见她给赵宗冕气的脸色大变, 忙道:“良娣请先回去歇息罢,王爷要走了。”

“我不歇息,”苏舒燕叫道:“镇北王,你没有心肝,林姐姐死的那么惨,你却还在这里没事人一样,你是不是人……”

苏霁卿忙捂住她的嘴:“妹妹别说了!”

赵宗冕站在对面,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目光在兄妹两人之间逡巡。

苏舒燕竭力挣扎,苏霁卿毕竟不敢十分捂紧,苏舒燕掰开他的手:“是你!是你害了林姐姐,当初若不是你把她从三哥哥手里抢走,她就不会死!”

苏霁卿脸色灰败,苏舒燕却已经忘了所有,什么身家性命,什么皇室宗亲,她含泪看着赵宗冕:“怪不得林姐姐说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果然不是……我好恨自己,那时候为什么……”

直到听苏舒燕说“林姐姐说不是一路人”那句,赵宗冕的神情才终于起了一丝变化。

“是吗,”赵宗冕轻描淡写地问:“她还说过这种话?本王怎么不知道。”

苏舒燕道:“你不知道的太多了,你更不知道林姐姐是多么好的人,你得到了,就该好好地珍惜善待她,你却让她怀着孩子葬身火海……我恨你赵宗冕,我诅咒你不得好死!”她失控地叫起来。

苏霁卿满面绝望。

其实苏霁卿很理解舒燕的此刻的心情。

倘若他不知道西闲死里逃生的真相,只怕这些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苏霁卿反复地深呼吸数次。

他转身挡在苏舒燕身前,呵斥旁边那已经呆若木鸡的小丫头:“良娣身怀有孕,受不得刺激,你还不好好地伺候她回去?”

他又握着苏舒燕的肩膀:“好了,你要说的都说了,现在乖乖回去,你难道忘了自己还有身孕?”

苏舒燕把心中的怒火倾泻出来,剩下的就全是心酸跟痛苦,听了苏霁卿温柔的声音,不由落下泪来,只喃喃哽咽:“哥哥,我好难受。”

苏霁卿温声道:“没事了,也不许多想,快回去吧。”

等丫头扶着苏舒燕去后,苏霁卿这才回身。

赵宗冕的双眼幽幽暗暗,不知里头闪烁着的是盛怒,还是杀意。

苏霁卿不敢细看,只是低下头一撩袍子,在赵宗冕面前跪了下去。

苏霁卿道:“舍妹因有孕的缘故,心情起伏的厉害,方才所说的那些话都是无心的,请王爷宽恕,若王爷怪罪,霁卿愿意代她领受。”

他没有抬头,只看见赵宗冕玄色宫靴的一角,上头用金线绣着吉祥花纹。

半晌,嗤地一声。

赵宗冕道:“苏霁卿,你妹妹现如今是太子良娣,虽然从辈分上论是她的对长辈不敬,但若从品级上说,倒也扯平了。且她一个妇人,又有身孕,本王至于跟她动真气儿吗。”

苏霁卿不知自己该不该暂时的松一口气。

赵宗冕道:“起来吧,叫人看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呢。”

苏霁卿谢恩起身,仍陪着他穿过仪门往外,宗冕道:“其实我还真有件要紧的事儿要跟你请教呢。”

“不知王爷所说何事?”

“你在江南……”赵宗冕瞧着苏霁卿,“有没有格外相好的佳人啊?”

苏霁卿一时竟没弄懂他的意思。赵宗冕道:“都说江南美人水灵,这京城里的女子本王是腻歪了,尤其是那个花魁楼的什么林姑娘,实在乏味的很……本以为你要回江南,就让你做个识途老马带着本王逛逛,你既然不回去,得闲我是要去一趟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里的美人一定也别有韵味,你既然在外头游逛了一年,哪里的姑娘最好你一定是很精通了,事先告诉本王,等本王去了,好按图索骥。”

苏霁卿的心只觉着凉透了:“让王爷失望了,霁卿并没有相好的……姑娘。”

“扯谎。难道你在那一整年就干耗着?你又没有娶亲,本王有那么多女人,还……”

“王爷!”苏霁卿终于也有些忍无可忍。

赵宗冕瞥着他。苏霁卿道:“林侧妃毕竟、毕竟……才出事,王爷是不是不应该如此轻佻,至少……”

“至少怎么样?”

“至少该对她有些敬重、缅怀。”

“哈哈,”赵宗冕竟大笑了两声,然后说道:“什么狗屁缅怀,对本王来说,死了的人就是一把灰,枯骨扬尘过眼云烟,要是哪个死了的人都要我去缅怀,跟着我走南征北战死了的那些兵排起来,她林西闲大概要等到下辈子。”

苏霁卿原先还想劝苏舒燕冷静,如今听了这几句话,怒极反笑:“原来是这样。王爷……可真是个想得开的人。拿得起,放得下,果然不愧是杀伐决断的枭雄。”

赵宗冕道:“三公子,你呢?”

苏霁卿意外:“我?”

“你拿得起放得下吗?”

苏霁卿道:“我拿不起,也放不下。”

赵宗冕点点头:“那你敬重缅怀林西闲吗?”

苏霁卿沉默:“不管是生是死,我对西闲,从来都敬爱有加。”

“本王说的是敬重,你说敬爱,可见你果然爱极了她。那样的美人活活烧死了,你心不心疼?”

苏霁卿的眼前又出现那个惊魂的夜晚,面对这个冷酷的镇北王,他再一次庆幸那夜自己孤注一掷地去了王府。

苏霁卿知道自己该终止话题,心不心疼,不管林西闲是生是死,都轮不到他说。

但面对挑衅似的镇北王,苏霁卿回答道:“至少比王爷心疼。”

刹那间,赵宗冕负在腰后的手一抬,仿佛要抽出,却又克制地停了下来。

最终他向着苏霁卿一笑:“苏霁卿,其实本王觉着,若不是跟了我,林西闲嫁给你,好像也挺般配。”

苏霁卿不知他何意,却也知道他必有后话。

果然,赵宗冕道:“只可惜,这辈子你是不能如愿了,不管她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她都是我赵宗冕的。”

镇北王说完,仰头一笑出门,翻身上马,绝尘而去。门口本有四名内侍打扮的人等候,见他策马狂奔,忙不迭地都跟着追了上去。

苏霁卿站在门口,双脚却仿佛踩在了沼泽之上。只依稀听旁边有人叫自己,然后不知是谁说道:“王爷身边跟着的这几位爷,是大内的,还是镇抚司的?”

另一个说道:“看这身手干净利落,必然是镇抚司的内卫。”

“人在京内,怎么还安排镇抚司的好手跟随,这还需要保护着不成?”

“你想必是傻了,这哪里是保护,这是监视……”说到这里,便忙打住,见没有人留意,且苏霁卿似在发呆,便趁机忙双双溜之大吉了。

古镇,枕水街。

因为已经是年下,镇子上也充满了春节来临的喜气洋洋,西闲也早早地打发阿芷去买了一串红红的爆竹,准备应个景。

这毕竟是她跟泰儿“重生”似的第一年,过了年,小泰儿也算是“一岁”了。

日子过的平淡而充实,对西闲来说,这样的平淡,就像是一朵花以最慢的速度开放,虽然看似一样,但是每一刻都有其静美不凡之处,令人愉悦而心醉,弥足珍贵。

而她每天面对泰儿的小脸之时,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

虽然料到苏霁卿已经抵达京师,但他并没有传信回来。西闲知道他行事谨慎,这样做必有缘故,只早晚三炷香,祈念一切顺利而已。

除夕这天晚上,因为姆妈要回老家,这院子里越发人少了。

忠叔同两个小厮在外间吃饭,不肯进来。

西闲想来想去,就叫阿芷请了尹西园过来吃团年饭,横竖他并没有回苏州,也是一个人在,这些日子又多劳他照应,索性就借着节下表一表谢意。

下午趁着泰儿睡着的时候,她自己包了些水饺,又让厨娘做了几样菜,烫了一壶黄酒。

尹西园一请就来,笑道:“下午我在院子里就闻到香气了,嫂夫人做的什么好吃的。”

阿芷是地道的南方丫头,不认得饺子,便笑道:“先生你的鼻子可真长。只是你成日家说自己懂天懂地,你可见过这个?”

说着就捏了一个饺子给他看。尹西园笑道:“你以为我是你这样没出南浔的小丫头呀。当年我在京城里住了半年多,这个东西跟我很熟。”

阿芷耸了耸鼻头。

西闲笑道:“不知道合不合先生的口味,且凑合着吃些罢了。这些日子也辛苦先生为我们操心,感激不尽。”

举手倒了一杯黄酒:“我以水代酒敬先生一杯。”

尹西园笑道:“酒是要喝的,只是谢就千万不必了。若嫂夫人同我客套,我就吃不安心了。”

于是落座,尹西园吃了一个饺子,惊道:“是小茴香馅儿的,怪道香的那个样,我想了一下午竟都没猜到。”又连呼好吃,当下顾不得说话,连吃了两碗。

门口的小幺儿罗汉是贴身跟随尹西园的,这会儿就伸长脖子看,垂涎三尺,又道:“我们爷平日是最挑剔的,今儿到底见了什么好的,就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阿芷哈哈大笑。

西闲正抱着泰儿,夹了一个饺子,小心地喂他吃里头的馅,泰儿仿佛也很喜欢,每次将馅吃了后,还要把勺子咬住不放。

这数月泰儿奶水吃的很足,加上西闲养护的又周到,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巴掌大的小可怜了,虽然仍是不如同龄的小孩子一样的肥胖,却胜在康健,且随着眉眼的慢慢舒展,越长越见粉妆玉琢,玉雪可爱,除了西闲外,阿芷每天都爱不释手的抱着。

这一夜尹西园酒足饭饱,趁兴让罗汉把自己的琴抱了来,略一调音,对西闲道:“我的琴技造诣一般,今日就献丑一曲,作为对嫂夫人的新春之贺吧。”

说着就弹了一首《点绛唇》,他轻轻唱道:“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蘋。不知谁家子,看花桃李津。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行人成息驾,争拟洛川神。”

西闲很少平心静气听这些管弦乐器,如今正当佳节,听西院唱弹双绝,一时竟觉着飘飘欲仙,此乐何极。

低头看泰儿,却见他的眼珠转来转去,似乎好奇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西闲忙把他抱正了些,指着尹西园给他看。泰儿看了会儿,呵呵地笑了起来,手舞足蹈。

尹西园抬头看见她母子如此,若有所思,慢慢地停了曲调。

这会儿阿芷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罗汉也不在,西闲因沉浸听曲,并没在意。

尹西园道:“嫂夫人可知道,霁卿何时回来?”

西闲摇头。

尹西园的手在琴弦上一挑一挑的,似漫不经心般道:“如果说……他回不来了呢?”

西闲微怔:“先生是什么意思?难道三哥……霁卿他会遇到危险?”

“不是,请放心,”尹西园否认,又道:“我猜,他多半会给家里人绊住脚罢了。”

西闲才松了口气。

尹西园道:“我近来写了一出新戏,嫂夫人想不想听听?”

方才的愉悦跟沉醉慢慢地散去,西闲终于察觉尹西园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不知不觉把泰儿抱紧了些,西闲道:“先生且说。我听着。”

尹西园长指一勾,琴弦又颤了两颤:“我欠了人家的戏,本来毫无头绪,那天听阿芷说起镇北王,突然就触动了灵机,所以我的这个故事,跟王爷有关。”

西闲面色平静,实则几乎窒息。此时突然觉着整个镇子格外的寂静,零星爆竹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泰儿仿佛也不喜欢这个故事,张口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砰砰”……外间大门,似乎给人叩响了,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敲门声,此时此刻,却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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