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四月丙寅(初三)。
距离李定案,已经过去了三天,大理寺和御史台虽然依旧在加紧审理。

但汴京城已经渐渐平复下来,说不定再过些时日,就没有什么人关注了。

在这一天的汴京城外的汴河堤岸码头。

一只庞大的船队缓缓靠岸。

在码头的官吏还没有上前的时候,船上就走下一队高举着节度使旌节的武士。

然后是两把清凉伞并排而出。

接着又是一队高举着排扇的仪卫。

顿时整个码头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元老重臣回京了……哪一位呢?”

人们议论纷纷,眼睛好的,仔细上前端详那高高举起的旌节。

那高举着的红色旌旗上,铜制的龙头,睥睨四方。

旌节后两面绘着龙与虎的旗帜,紧随旌节,那是皇家亲赐的仪杖。

龙虎仪旗后面,则是举着两面门旗、一根旄枪、两支豹尾枪的武士。

标准的国家节度使仪卫和制度!

但,和节度使回朝的礼仪不同。

这些高举旌节和仪旗、长枪的武士,在登岸后并没有等待后续的青罗伞、排扇以及其他仪卫队伍。

他们高举着旌节,直直的奔向汴京城的皇城方向。

这让无数人诧异。

但有见识的人,却已经高呼起来:“这是归节的礼仪!”

“文臣节度使归节,自来只有致仕或者拜相!”

“如此说来,此番入京的,就是那位三朝元老,大行皇帝潜邸之臣,知河南府的韩绛韩子华了!”

“那,怎会有两把清凉伞?”有人不解的问道。

高举的青罗伞,是宰执大臣的身份象征。

那人道:“恐怕回京的不止是韩子华……还有那位一直在洛阳闲居的三朝元老,致仕故宰相潞国公了!”

……

高举节度使旌节的仪卫,直接从汴京城城门走了进去。

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可以拦在他们的前面。

开封府的左右都巡检的士兵,已经全体出动,将拦在仪卫前面的一切商贩、障碍统统清理干净。

遇到那些违建在道路上的建筑,也是直接拆毁!

节度使出节、归节,是自唐以来的国家大典。

大宋,节度使虽然变成荣誉头衔,不再实授人臣。

然而,节度使的地位和威权,依旧高于一切!

尤其是文臣持节节度使,号称使相,地位还在宰相之上!

乃是天子对于一个大臣的最高礼遇!

生封节度使,死赠王爵,配享宗庙,这是大宋文臣们的最高梦想。

章惇骑着马,看着那队威风八面,睥睨四方的节度使仪卫,高举着旌节、龙虎旌旗、长枪,浩浩荡荡,穿过御街的景象。

他轻轻一叹:“都堂上,将有宰相矣!”

恐怕今天韩绛入宫面圣后,就要锁学士院宣麻了。

“韩子华的运道,可真是不错!”章惇不由得感叹。

韩绛韩子华是什么人?

章惇太清楚了!

熙宁七年,王安石第一次罢相,推荐接替首相位置的人就是韩绛。

然后,韩绛堂堂首相在政事堂里,被一个刚刚新任的执政吕惠卿压的喘不过气来。

十个月都没有,韩绛就高呼:王介甫快快回来!

于是,熙宁八年二月,王安石王介甫二次拜相。

正是在那一次拜相入京的路上,王安石写下了迄今传颂不已的名诗《泊船瓜洲》。

一个被吕惠卿只用了几个月就打压的高呼:王介甫快回来的宰相。

章惇心里只想笑。

不过,这对他而言,倒是好事。

一个性格偏软,同时脾气不错的宰相,在现在的朝政局面下,说不定还能继续维系熙宁以来的大体制度。

……

文彦博骑在马上。

虽然他今年已经七十有九,马上就要八十岁了。

但他的精神状态很好,就连脸上的皱纹,也并没有很多。

哪怕是骑在马上,也很稳重,并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

他在京城当官的儿子文贻庆骑着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汴京城已经近在眼前。

文彦博回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后的那个骑在马上的韩绛。

他嘴角微微笑了笑。

“韩子华,你这身体连老夫都不如,还能适应都堂上的政务?不如面圣后和老夫一起回洛阳参禅念经,逍遥快活?”

韩绛只是笑了笑,在马上拱手:“某自然比不得太师!”

“只是,大行皇帝恩情未报,少主年幼,两宫以国家事尚需老臣辅佐,命某入京辅佐少主……”

“某安敢辞之?”

这次回京,韩绛是来证明自己的。

熙宁八年,他是在吕惠卿面前一败涂地。

但现在都堂上可没有那个福建子!

他远在河东太原府呢!

只要吕惠卿这个福建子不回京给他添乱,韩绛感觉自己这一次一定能做出功业来!

再说了……

他马上就七十岁了,很快就要到法定的致仕年纪,不趁着这最后的机会,再享受一次宰相的风光,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笔政治遗产,他还能做什么?

“呵呵!”文彦博不再理会韩绛。

韩家三昆仲。

韩三(韩绛)偏新法,但也赞同旧党的说法。

韩五(韩维)偏旧党,但也觉得一些新法不错。

韩六(韩缜)就完全的支持新法,只是认为需要调整。

这韩家的人,一个比一个滑溜!

合着,无论新法成败,你韩家都能屹立不倒?

而且,这三昆仲,就是当年一手把王安石拱进了汴京城的人。

特别是韩维……

别看韩维在变法后,就和王安石撕破了脸。

但在当年,就是这个人天天在大行皇帝面前称赞王安石!

“等入了宫见了两宫,老夫定要和两宫好好说说……”

“大行皇帝既都已经有了悔意!”

“自当一鼓作气,尽罢那些害民残民之法!”

……

福宁殿内。

赵煦正在向太后辅导下读书。

一本《谷梁春秋》如今已经差不多学完了三分之二。

所以,两宫都在谋划着,下一本读什么?

左传?还是公羊春秋?

公羊春秋第一个出局!

原因?

天天喊打喊杀的公羊学,实在不适合让仁孝纯厚的天子看。

这不止是两宫的意思也是两位翰林学士的意见,更是朝臣们的意见!

天子年幼,就该多读圣人经义,多读仁恕之言。

像公羊春秋这种早就扫进历史垃圾堆里的胡言乱语和神神道道,还是不要让天子在这么小的时候就接触的好。

左传也在随后的讨论中被摒弃。

原因是,大家都觉得天子都读了谷梁了,若再教左传的话,一旦教完了,天子就可能自己主动去读公羊!

太可怕了!

公羊学迷信落后,实在是腐儒之言!

于是,礼部说,应该让天子读孟子。

三省髃臣则强烈推荐天子读《荀子》。

三省的建议,首先被无视。

因为读了荀子能干什么两宫还不知道?

荀子后面是扬雄读完扬雄的文章,是不是就要教王安石的三经新义了?

想都别想!

但孟子,两宫也不大喜欢,因为王安石推崇孟子,两宫恨屋及乌!

好在,今天,两位元老大臣,国家重臣就要回京。

尤其是文潞公文彦博,曾辅佐仁庙、英庙和大行皇帝。

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都很尊敬他,也都很信任他。

有了这位老臣在,向太后和太皇太后都觉得,以后有主心骨了。

母子两,一个教一个读。

很快的,今天的功课就差不多了。

赵煦抬起头,看着向太后,问道:“母后,儿听说,今日似有父皇元老股肱回朝了?”

向太后点点头,对赵煦道:“回来的这两位,可是太母和母后都尊重的大臣,国家元老!”

“尤其是文潞公文彦博,曾和韩琦韩忠献公、富弼富文忠公、范仲淹范文正公等并为仁庙朝的君子正人……”

“这样啊!”赵煦顿时目光露出敬仰的神色来:“那儿一定要和他好好请教治国为政的事情!”

向太后笑了起来:“我儿今日就能见到文潞公了!”

“到时候,可以亲自和文潞公请教治国的道理!”

“母后相信,文潞公也一定会欣然和我儿传授他数十年的为政经验!”

“那另一位元老又是谁?”赵煦问道。

“这另一位啊,乃是大行皇帝当年的潜邸大臣!”

“就像父皇让邓学士当儿的笺计一样吗?”赵煦问道。

“是的!”向太后摸着赵煦的头,柔声介绍:“如今,母后和太母,将他从河南府召回,乃是要借助这一位元老对国家事务的了解和熟悉,辅佐我儿,治平天下的!”

赵煦于是点头道:“这就更加需要尊重了!”

“宰相,乃是儿的臂膀,如今这位元老不辞辛苦入京,儿当遣使去慰劳!”

“母后以为呢?”

看着赵煦天真可爱的样子,向太后无比满意的说道:“我儿既愿遣使慰劳元老,那就去做吧!”

“不过,不可偏袒一人,既然要慰劳,就两位元老一起慰劳!”

“正好,上次我儿御笔赐司马公文字,不止司马公感激不已,就连朝野上下都称颂我儿,有祖宗遗风,能善待国家重臣!”

“这一次不妨也降下两道御笔,勉励两位元老吧!”

“这样吗?”赵煦装作不懂,问道:“可儿不知道这两位元老的事迹,还请母后指点儿当如何勉励!”

赵煦一说这个,向太后就来了精神了。

她现在已经迷上了指导赵煦处置军国事务。

于是微笑着道:“好!母后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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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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