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夺这样的好奇宝宝, 程恪碰见过不少, 一面觉得你是个变态, 一面又会忍不住想要探究变态的生活。
江予夺有没有觉得他是个变态,这个不能确定, 但好奇是肯定的了,再怎么是个老大, 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孩儿。

程恪倒也不是太介意这类的问题, 只要没有太明显的恶意, 他向来都会正面回答,特别像江予夺这样, 表示方式本来就挺直白的, 他就更不会遮掩了。

“啊。”江予夺看着他,点了点头, 又一脸不可思议地小声说, “还有这种呢?”

“很奇怪吗?”程恪也配合着压低声音。

“……其实也不奇怪,”江予夺想想又摆摆手, “不说这个了,接着玩。”

“别了吧,”程恪看了一眼他的手机,“你那个小说,按这个发展,后边儿的我应该都答不出口了。”

江予夺拿过手机又看了几眼:“妈的, 我也不太好意思画。”

程恪刚要说话, 江予夺冲他竖了竖食指, 往窗户那边偏过了头。

门外有脚步声,江予夺听得很清楚,不过很快就听出来这脚步声里还夹着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

“应该是烧烤送过来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后,从猫眼往外看。

“挺快啊,”程恪说,“我以为还得有一阵儿呢。”

“我跟老板熟,我点的他都先弄。”江予夺看到烧烤店老板走进了猫眼的范围里,然后门被敲响了。

他打开了门,立刻闻到了浓浓的烧烤香味。

“我每样都烤了点儿,要是不够你再给我打电话,”老板把袋子递了过来,“还有一瓶我自己酿的酒,上回跟你说过的,你尝尝。”

“好,”江予夺接过了袋子,“一块儿给我记着账啊,不用优惠。”

老板笑了笑:“行,你吃着。”

江予夺关上门,又从猫眼往外看了看,然后把袋子拿到程恪面前晃了晃:“闻到了没?这种烧烤才香。”

程恪没办法以香味来判断烧烤好不好吃,不过的确是非常香,淡淡的焦糊味裹着孜然香,江予夺还没把袋子拿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闻到了,而且立马肚子就饿得满地打滚了。

江予夺拿着袋子就要往桌上放。

“哎哎哎,”程恪赶紧拦着他,“一桌子盐呢!”

“又没让你蘸盐吃,”江予夺扒拉开他的手,把袋子放在了桌上,“赶紧的,现在还热乎,凉了就不香了。”

程恪不是个太讲究的人,特别是现在的生活,比起以前就更不讲究了,被罩和被子摞着盖他都能接受,但跟江予夺一比,在不讲究的大道上,他还有明显的差距。

“盐都粘到袋子上了。”他叹了口气。

江予夺把袋子都打开卷了卷:“你他妈又不吃袋子,哪儿来那么多讲究,赶紧吃!”

“好。”程恪说。

烧烤的种类很齐全,除了各种肉串儿,程恪能认出是肉,别的就都看不出来了,他随便拿了一串,咬了一口。

“怎么样?”江予夺马上问,眼神里的期待仿佛这是他烤出来的。

“好吃,”程恪点了点头,“很香,这个是什么?”

“蹄筋,”江予夺拿了个鸡翅,“这都不知道?”

“没吃过,”程恪啃掉了这一串,又拿串他认识的,应该是羊肉,“我以前就吃过两三回吧,吃的都是普通的肉,猪牛羊。”

江予夺停下看了他一眼:“你以前坐牢吗?”

“……没。”程恪不知道该怎么说,叹了口气。

“你那两三回烧烤在哪儿吃的?”江予夺问,“五星级酒店?”

“路边摊。”程恪说。

“哇,”江予夺一脸夸张的震惊,“你还吃过路边摊啊?”

“滚蛋,”程恪把羊肉啃完了,又拿了一串不知道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脆的,这个也好吃。”

“脆骨,”江予夺说,“那袋里有烤青菜,你吃过没?尝尝?”

“没,”程恪拿了一串西兰花,“这把水分都烤没了,还能好吃吗?”

“能,”江予夺说,“你喝点儿吗?老板送了酒,不过是自酿,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好。”程恪说。

江予夺还是拿了两个碗,把老板送的酒的倒上了。

烧烤店开了挺多年了,江予夺跟老板认识也挺多年了,一直觉得他人挺好,老实好欺负的那种。

不过卢茜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还没有这些酒吧夜店,没有1234号楼那么年轻的时候,也是这片儿让穷苦老百姓闻风丧胆的老大。

真奇怪,江予夺看了一眼程恪。

就街面上混着的这些所谓的老大,一个个的能吓着的,也无非就是些跟他们自己一样的人,碰着像程恪这样的人,哪怕是个因为太废物了而被赶出家门的废物,多数老大也就一块儿都作废了。

程恪大概是真的饿了,或者是吃烧烤的次数太少,所以吃得有些狼吞虎咽,一口酒一口肉的。

“这酒,”程恪停了一下,喝了口酒,“真难喝啊。”

江予夺笑了:“那你喝这么起劲。”

“肉太腻了,解腻,”程恪把碗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光了,“帮我倒点儿水吧。”

江予夺正想站起来拿碗的时候,程恪自己已经站了起来,一边拿了纸巾擦手,一边拿着碗去饮水机那儿接了一碗水。

“说习惯了,”他喝了半碗水,又把水接满了,回到桌子旁边坐下之后,突然叹了口气,“靠,饱了?”

“废话,这么大的碗,半碗水灌下去哪儿还有空地儿吃。”江予夺说。

“……我本来也吃了挺多的,”程恪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不会影响伤口愈合吧?”

“我从来不担心这些,”江予夺很不屑,“你看我有哪条伤没愈合吗?”

“我是说影响,没说愈合不了,”程恪放下了手里的签子,看着他,“你身上那些伤,都是你跟人打架的战利品吗?”

江予夺没说话。

他身上有不少伤,大大小小的,他自己都没细数过,加上那些已经找不到痕迹了的,更是数不清了。

但从来没有人会像程恪这样问,他的那些小兄弟,那些对头,所有的人都默认这些疤就是打架打来的,毕竟他从到这里那天开始,就是这么过的。

程恪却问了这样一句。

江予夺眯缝了一下眼睛,每一次他要完全相信程恪的时候,程恪都会有那么一两个细节让他在意。

今天程恪从他门口走过的时候,他就站在窗帘后头,从3号楼跟了他一路的人就在五分钟之前刚刚离开。

程恪无论从哪里抄近路要去那条街,都不需要经过他家门口。

而在那几个人踢翻垃圾桶之前,程恪就已经停了下来,也许是已经发现了他跟在身后。

接下去就是打架了。

而现在,程恪又问出了这样的话,就像是在暗示,我知道你的伤不全是打架打出来的。

江予夺不愿意怀疑程恪,程恪实在……不像个有什么威胁的人,他跟程恪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刻意去考虑各种巧合,他根本想不起来要去提防这个人。

“小伤是。”江予夺说。

程恪忍不住看了他胸口一眼,小伤是,那背后和胸口上那些怎么都不能算是小伤了,那样的伤如果不是打架来的,能是怎么来的?

“你出过车祸?”程恪问。

江予夺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笑了半天才拿起碗喝了口酒:“靠。”

“算了,”程恪说,“不问了。”

“你不知道吗?”江予夺问。

“……我上哪儿知道去?”程恪说。

“你可以猜啊。”江予夺挑了挑嘴角。

这应该算是个笑容,但是程恪感觉不到这个笑容里的任何跟“笑”有关的信息。

从他跟江予夺认识的那天开始,江予夺就一直这样,他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没跟江予夺这类的人打过交道,街面儿的老大,混迹街头,收租打架,他不知道这样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喜怒无常,把每一个陌生人都当成威胁。

“我猜什么?”程恪皱了皱眉,有些没好气儿地弹了弹掉到衣服上的盐粒,“我他妈猜你是被车撞了被人揍了吃多了自残,要不就是被虐……”

他的话没有说完,江予夺突然猛地一踢桌子站了起来,喝空了的碗被砸在了桌上再摔落到地上,脸色也已经完全阴了下去,盯着他,眼神里冷得像是要飞出冰刀来。

“操,你到底!”程恪也火了,从小到大除了家里人,他还从来没受过这样莫名其妙的气,摔碗踹桌子的。

他跟着也想站起来,管他妈外面还有没有假老大带了假跟班在找他,他现在就想走人。

玩他妈什么你画我猜,吃他妈什么烧烤,喝他妈什么酒!

但他没能潇洒的腾地一下站起来。

江予夺踹桌子这一脚踹得太猛,桌子往他这边撞过来,把他夹在了桌子和椅子中间。

“操!”他骂了一句。

江予夺看着他,伸手拽着桌沿儿拉了一下,桌子被拉开了。

程恪潇洒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拎了椅子甩到一边,从沙发上拿了外套直接打开门走了出去。

“程恪!”江予夺在后头喊了他一声。

“别喊你爹!我他妈再跟你说一句我是你儿子!”程恪吼了一嗓子,头也没回地走出了楼道。

手机震了两下。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

事件提醒第二次。

交房租。

“你大爷!”程恪咬着牙,气得后脑勺的伤口蹦着疼。

外面已经非常冷了,北风吹得急,两阵风刮过,他整个脑袋都麻了,赶紧把外套的帽子戴上。

手刚一抬,一大坨白色的绒毛从他眼前飞舞着飘过,他跟着看了半天,一直到绒毛消失在夜色里了,他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外套袖子。

这他妈什么质量!

破玩意儿!

胳膊伤了的地方,袖子从外到里破了个大口子,看着像是按在地上摩擦了十分钟磨出来的一个洞。

就这么两秒钟时间里,又一坨绒毛飘了出来。

他捏了捏袖子,这一节的羽绒已经没了,就剩了两厚布。

程恪无法形容自己这会儿的心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火气,寒风里都能闻到自己被怒火烧出了孜然味儿。

只感觉江予夺刚才粗暴的态度一下把他对这个人所有的善意和好感,都一脚踹成了尴尬和自作多情。

让他觉得自己非常像个因为没了街角的破纸箱之后对着所有人都拼命摇尾巴的流浪狗。

他一直被家人看成废物,曾经破罐破摔地想过自己在某些方面大概是个没什么自尊的人,只要可以随便想怎样就怎样地活着就可以。

现在看来,他对自己的认识还不太全面。

他所有的烦躁和怒火这会儿都冲着这个明明没有倒地被摩擦但是偏偏就破了个摩擦洞的衣服上。

他把外套脱了下来,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去你妈的吧!

程恪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听到了身后有声音,裹着风他听着这声音有点儿像脚步声,又有点儿像是石头在地上滚过。

一想到这会儿街上还有人在找自己寻仇,他赶紧回过了头。

身后没有人,但他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家里冲了出来正在往街对面跑的江予夺。

程恪愣住了,他本来以为现在要是看到江予夺,只有可能是江予夺出来跟他干仗的,但江予夺现在却是往对街冲。

出什么事了?

程恪顿时感觉到了有些发冷。

“你回去!”江予夺突然指了他一下,“别出来!”

“什么?”程恪瞬间迷茫了。

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回他听得很真切,赶紧回身,看到几个人冲了过来,但冲在第一个的人他认识。

是大斌。

“三哥!”大斌喊。

“你们呆着!”江予夺吼了一声冲进了斜对面的通道里。

大斌犹豫了一下,没有停,但脚步放慢了,几个跟着他过来的人都往通道那边看着。

“怎么回事?”程恪整个人都有点儿蒙了,“你们怎么在这儿?”

“可能是刚那些人,”大斌说,“三哥让我们在附近看着点儿,怕你一会儿走的时候被人盯上。”

程恪瞪着他没说话。

“刚我们看到俩,”大斌指了指后面,“正好三哥就打电话让我们过来送你……”

程恪没等他说完,转身就往对面的通道跑了过去。

“恪哥!三哥不让过去!”大斌有些着急地在后面喊,“让你回去!”

“他一会儿让你吃屎!”程恪没理他,跑过了街,“你他妈这么听话吃一个给我看看!”

不得不说,江予夺在这些小弟面前的威信的确挺高,大冷天儿的让巡街就巡街,让送人就送人,让呆着就呆着。

大斌那几个已经跑到了通道口,因为江予夺一句话,硬是没敢进来。

程恪冲进了通道,没看到人。

这通道是两栋楼之前的一条小路,很窄,只能过人和电动车什么的,三轮估计过着都费劲,两边也藏不住人。

“江予夺!”程恪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老三!”程恪快步往前,又喊了一声,想想又担心喊个老三会让身为老大的江予夺没有面子,于是又补了一句,“三哥!”

依旧没有人回答,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程恪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再往前几步,通道就到头了,那边是另一条小马路,有路灯,但不是太亮,从这里看过去,小马路上也没有人。

但是拐角那边……

程恪看到通道尽头的地面上有个影子晃了一下。

“江予夺!”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想从兜里掏个什么东西当武器。

掏了两下才想起来,外套都没有,哪儿来的兜。

影子的主人从拐角那儿转了出来:“谁他妈让你过来的!”

是江予夺。

程恪猛地松了口气。

身后转来了一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大斌的声音:“三哥!你没事儿吧!”

“明天我就收拾你们。”江予夺指了指他。

大斌没出声。

“赶紧走,”江予夺说,“没事儿了,回去睡觉。”

“有俩还在这片儿呢,”另一个小弟小心地开了口,“要不我们几个先……”

“让你回去就回去,”江予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让你们盯着点儿就是盯,盯,懂吗?眼看!手莫动!谁他妈让你们去干架了?”

“三……”那个人还想说什么,被大斌拍了一下。

“那我们就回去了,三哥。”大斌说。

“回吧。”江予夺挥挥手。

大斌带着几个人走了。

程恪跟着江予夺从通道返回了他家门口,中途几个窗口都有人探了脑袋出来看,还有人小声说着话。

“你不冷啊?”江予夺转头问。

“什……”程恪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牙齿上上下下地磕得有点儿热闹。

他赶紧想过去把自己的外套捡回来,走了两步却发现,刚才扔衣服的地方空无一物,连根毛都没有了。

“我衣服呢?”他非常震惊。

“被人捡走了呗,”江予夺说,“那么好的衣服,别说你人都走开了,你就站跟前儿都会有人过来捡。”

“好个屁啊,”程恪一想到那个洞就来气,“破了个大洞。”

“补补就行,”江予夺说,“别因为你以前成天在那边大街上酒吧夜店的声色犬马,就以为这片儿住的都不是穷人了。”

程恪没说话,也说不出来话,感觉牙都快冻上了,都快磕不出声儿了。

他非常佩服江予夺的扛冻能力,他起码穿的是件薄羊毛衫,江予夺身上穿的是件长袖T恤。

居然还能走得昂首阔步脖子都没缩一下。

“走吧,先回我那儿。”江予夺说。

程恪沉默着紧跟在他身后,过街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他差点儿想推江予夺两把,走得太慢。

进了屋,愣了能有两分钟,他才算是缓过来一点儿了。

“你衣服里有值钱的东西吗?”江予夺倒了碗酒递给他。

“没有,”程恪摸了摸裤兜里的手机,“我身上就一个手机一包烟,别的没有。”

江予夺点了点头,拿了串牛肉刚咬了一口,又突然转过头:“就手机和烟?你他妈又没拿钥匙?”

“我拿了!”程恪震惊了,赶紧对着裤兜啪啪几掌拍了过去,没摸到东西,又伸手进去掏了两下,空的。

“哪儿呢?”江予夺赶紧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这他妈都12点了!上哪儿给你拿钥匙去啊!”

“我真拿了钥匙,”程恪感觉非常无力,坐到了椅子上,“钥匙在外套兜里。”

“我一会儿送你个钥匙链你挂脖子上吧,”江予夺往门口走过去,“要不明天你打个报告申请换个指纹锁得了。”

“你去哪儿?”程恪问。

“帮你找钥匙。”江予夺说,“捡衣服的就那几个,我去要,不过先说好,衣服肯定要不回来,你就当扶贫吧。”

“嗯。”程恪叹了口气。

江予夺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眼角余光里突然扫到一抹红色。

“你……”程恪转过头,一把抓住了江予夺的手,“这是伤哪儿了?”

江予夺手背上有一条还没有干的血迹,从袖口里流出来的。

“刮了一下。”江予夺抽出手。

“先别管钥匙了,”程恪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他,“伤哪儿了?”

“哎,”江予夺把袖子往上捞了捞,小臂上一条伤口露了出来,“就这点儿,看着吓人而已。”

程恪看了一眼伤口,感觉不是刀伤,破口的地方边缘非常不整齐,像是被什么一点儿都不锋利的东西强行划出来的。

不知道这个“刮”,是什么玩意儿刮的。

“起码先止一下血吧,”程恪说,“你就这样出去,真有人捡着了钥匙也不敢出声了。”

“烦死了。”江予夺皱着眉头转身进了厨房,拧开了水龙头对着伤口哗哗地冲着。

程恪非常无语,但实在也不想说话了,再多说一句他都觉得自己跟个老妈子似的。

厨房里的水声哗哗的好半天都没停,程恪偏过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江予夺还站在水池前,伸着胳膊在水龙头下冲着,程恪看不到他的脸,但能看到他的胳膊抖得非常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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