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

杨士琦死后的第二天,舆情的重点已经不在“真相”上了,换而言之,真相已经与舆情无干,他们更迫切希望了解后续与切身利益相关的事态发展,在那些暗自松了口气的人群当中,既有一般性的解脱,也有像类似于袁克定、奕匡等的真解脱。

袁大少爷大病了一场,恐惧与流言几乎将他折磨致死,短短几天,原本肥壮的身躯居然整整瘦了一圈,差点把一条性命也送掉。在别人眼中,他这个农工商部右丞是距离侍郎最近的位置,可在他心中,他却知道,这个位置距离他实在是太远太远。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升官他是不指望了,能平平安安地渡过已经是祖宗积德——袁世凯在哪里积过德了?

借着杨士琦之死的掩护,岑春煊负责查办的李德顺一案便愈加顺当。本来直隶、山东绅商对李已恨之入骨,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早就有人留意跟踪,证据堆积如山,而李平日借着杨士骧的名头骄横不法,字典上根本就没有“收敛”二字,现在杨士骧倒台,杨士琦毙命,靠山既倒,便是李手下的大小官僚也无意为他开脱,不等岑春煊至,早就将他所犯有的大小罪证搜罗完毕。新任总办大臣孙宝琦虽然与庆王、那桐交情不浅,亦不齿李的为人,便连一句好话都不愿意讲——端的是墙倒众人推。

岑春煊“官屠”的名头太响,此番起复再用,直入军机,早有人作顺口溜:“前有曾剃头,今有岑剃头!”曾剃头者,曾国藩也,杀长毛如乱麻。而岑春煊最擅长的是剃官之头,是故人还未出京城,各种消息、罪证、指控源源不绝而来,依张南皮的说法,“李德顺便是砍上十次头也够了。”

但李德顺的头砍不砍只是小事,岑春煊的心思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全在于此有关的其他众人之上——打李德顺不是本事,本来就是将死之人,痛打落水狗既不是他的作风,也不是他的派头。他私下里对张南皮说:“此次奉旨出京,不打他一两个大员震慑群小,不要说皇上那里我交代不过去,便是俺老岑‘官屠’的名头都保不住了!”

张南皮眯着眼睛听了半天,突然把眼睛一瞪:“这是什么话,你要打谁?”

“香帅,你就不要担心,反正不打你!”岑春煊嘻嘻哈哈和他半开着玩笑,半是心里在琢磨——张南皮是支持还是反对呢?

“还是得小心,两年前的亏还没有吃够?”张南皮忽地睁大双眼,“你要打谁,我心里有数——该打!我也绝无异议,只是……”

“香帅,有你这句话便够了,我已经有足够把握,到时候闹腾起来,不要你出言,你只装聋作哑即可。”

张之洞心里一动,忽地一惊,没有再说下去。

17天后,岑春煊风尘仆仆返回京城复奏:“臣先查李德顺口供,其曰舞弊说得三成归己,三成归吕海寰,四成归杨士骧,经审查财政收支,确有此事,所不同者,李、吕二人将所得私自收授,而杨士骧却用于填补直督任上亏空;另南关土地收买一案,系李德顺私自购买,事前并未告知吕、杨二人,亦未有利润分成之倡议,已交付银两亦全由李假借他人名义出资,唯李虚报地价为650两一亩时吕、杨知情,但各自收受李2万两银子后作罢;另所控李交媾不肖洋人,虚报官职、浮事授银均系事实,其手下大小官员共17人共同指证,李亦供认不讳,每多设一洋人官职,李便从中扣取三至四成之好处,曰‘介绍费’……举凡指控李19样罪名,除2处道听途说,3处略有失真,3处嫌夸大外,其余均完全属实,臣写得详细条陈在此,李德顺所录口供、他人旁证、李贪赃所得并各项证据亦另具成册,已誊写一份移交有司。”

“法部是何意见?”

“法部已对本案一概人证、物证、罪证进行查证,李均供认不讳,铁证如山。依《大清律令》,李德顺应判斩立决,褫夺一切财产;吕海寰包庇下属,知情不报、收受贿赂,应判刑7年以上,褫夺一切财产;至于杨士骧……”戴鸿慈停住了,没往下说,这潭水太深,还牵涉到杨士琦,他不便说下去。

“杨士骧先不说。”皇帝摆摆手,“李、吕二人罪有应得,唯祸不及家人,褫夺一切财产后各家留白银1000两用于生活,免得衣食无着。”

“皇上圣明。”

“至于杨士骧一案,前由荣庆与熊希龄联合负责查明,情况如何?”

“禀皇上。臣等已经查明,杨士骧在北洋大臣任上两年有余,所涉及非法银钱出入共500余万两,除少数纯属手续不完备而未及时入账外,其余亏空约478万1249两6钱,其中挤占挪用306万9884两6钱;个人贪墨38万两;结交私人133万1365两。”熊希龄将财政审计的结果大体诉说了一遍,引得众人交头接耳,载泽抬眼望去,张南皮脸色大变。

“挤占挪用仍情有可原,毕竟用于公事,况财政体系不甚全备,不可苛求;然个人贪墨及结交私人断不能容,法部对此有何意见?”这话一出,张南皮却是松了口气,原来他在湖北任上虽然大肆亏空挪用银子,但全部用于公事,个人倒是两袖清风、身无余财,靡费二字当得,贪墨二字却毫不沾边。按皇帝的处理意思显然安然无恙,不免心里暗叫一声侥幸!

“依《大清律令》,杨士骧应判斩立决,褫夺一切财产与官职、封号。”

“杨士骧前几日已病死。”

什么,杨士骧也死了?!

“当开棺戮尸!”

“人死为大,杨士骧多年亦有辛劳,此次褫夺财产即可,不必另行加重。”

“皇上仁厚!”

望着张南皮的脸色逐渐阴转多云最后逐渐放晴,皇帝也是会心一笑:各省官僚贪污挪用实在过于普遍,如每一笔不合正规的都要追究,只能是不死不休的死结,现在撇开挤占挪用,单就贪墨一事下手,既赢得道义制高点,亦让人无从反驳,实是缩小打击面之必备利器。

“杨士琦一案臣亦已查明。”赵秉钧出班奏对,“数年来,杨士琦、杨士骧兄弟狼狈为奸,贪墨大量钱财;听闻皇上查账,杨士琦唯恐罪行暴露,竟以臣收受杨家兄弟馈赠为由要挟臣想办法掩饰;臣被逼无奈只好假意献勾交禁卫军、放火焚烧西大殿的阴谋……”

赵将大体故事诉说一遍,众人心惊肉跳地听下去。

“杨士琦究竟贪墨多少臣仍无法查明,但经盘点:其家有现银8万余两;分布于各大银行存款逾40万两;投资各项实业股份逾70万两;另有多处田地、房屋等地产;家中古董、珠宝、玉器、字画等价值逾100余万两……与其俸禄显然不符。”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杨士琦一案移交法部处理,务必办成铁案。”皇帝把头转向修律大臣沈家本,“卿等既然修订新刑律,朕以为有一条‘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罪似可加入,凡官员不能解释清楚之收入且数额过大者,均可参照此条,定罪量刑比照受贿处理,以免有人存了取巧心理。”

“皇上圣明!”皇帝自鸣得意,100多年的见识换来了这声并非廉价的“皇上圣明”,听得舒坦极了。

“臣数年间收受杨家兄弟馈赠约9万两,现全部交出,请皇上治罪。”赵秉钧趴在地上,杨士骧的案子可了,他的事情可还没了呢。

“卿收受馈赠,不管是何名义,数字如此之大,显已超出正常交往范畴,难怪为他人所要挟。”皇帝扫视了众人一眼,发现众臣都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显然心有戚戚,同感耳。“不过你此次出首,功过相抵,再加上办案得力,朕不愿深究,将该项银钱交付有司后此事便算作罢。”

“臣叩谢天恩!”

“不仅是你,其余收了杨家兄弟银子之人可同比参照办理。”皇帝一字一顿地告诫群臣,“杨家兄弟送了多少礼、何时送的、怎么送的,朕已拿到账簿,历历在目。银钱来往标准暂定每年1000两,低于此数者系正常人情来往,不必追究;凡高于此数目者,均有受贿嫌疑。朕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月内主动交出并坦承者,朕既往不咎;若负隅顽抗,妄图抵赖者,朕决不姑息。”

声音掷地有声,掀开了维新年吏治整治风暴的篇章。

一个月后,《帝国日报》以“大快人心事,揪出贪污帮”为题报道了以杨家兄弟为首之贪污集团的查办过程,一时洛阳纸贵。

所有人都不曾料到,贪污集团几个字将成为维新年间的常用词!第三次机遇 第二卷 席卷大江南北 第十七章 盖棺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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