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昌二年五月初二,汉江水仗,历时两个时辰,以南荣败北,宋熹被俘结束。而僵持许久的汉水甬道之争也终于落下大幕,它与金州地界一样,被萧军接管,再一次成为了萧乾的占地。
消息传得很慢,但此事还是轰动了金州——

皇帝被俘,江山如何?

有人暗自庆幸,小皇子已经出生,如此一来,即便景昌皇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南荣也不至于后续无人。也有人心惊胆战,这皇帝被俘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南荣江山,又何来安稳之日?

金州风雨飘摇。

位于金州地界的兴隆山,气氛更为阴云密布。

这一日,大雾散尽,烈日高照,兴隆山镇的老百姓如常操持着自己的营生,可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不对劲儿。

镇外集结了大批的南荣兵马,他们将兴隆山完全包围,四处吆喝着扎岗做哨,虽然没有侵犯他们,却让已然过惯了闲适日子的兴隆山镇老百姓不得安稳,他们的到来,仿若在百姓心头插上了一根刺,有胆小的,来不及收拾家什,拖儿带女地就上山去了,有胆大的……也无非多收拾几件细软,多赶几头牛羊再行上山。

于是乎,不到晌午,上山的路已人满为患,人群挤在一起,推车赶羊,拖家带口,如同游走的长蛇,蜿蜒着上山而去。大家边走边议论,这朝廷派兵来兴隆山所为哪般?有消息灵通的人,也知道墨九快要生产了,朝廷寻了这个时候来,肯定有什么大的变故了。可不论如何,这些人都一致认为,九爷等他们不薄,生死都得和兴隆山共存亡……

天上白云舒卷。

地上风雨飘摇。

兴隆山那边悬着心,金州的萧军正在清理战场。

在萧军俘获了宋熹之后,在皇帝在手,剩余的残兵基本都选择了投降。故而,除了发生几处小规模的交锋之外,萧军接管金州的整个过程都没有遇到太大的反抗,而金州城的老百姓对萧乾和萧军也都极是熟悉。他和宋熹不管哪个胜,哪个败,百姓并无个人好恶,只要不影响他们的生活便好,甚至有相当大一部分金州百姓对萧军入城按管,存了喜闻乐见的态度。

萧乾拿下金州,并没有马上去兴隆山,而是在金州大营召见了各军几个高级将校秘密议事。

议事内容,外人不得而知。

约摸一个时辰后,将校们都散去了,萧乾又才吩咐薛昉。

“把宋熹带来。”

生擒宋熹,是萧乾领兵出战之前就下达的命令。可真的抓了一个皇帝回来,他也没把宋熹当俘虏。好吃好喝地待着,一应事宜皆按皇帝的礼制执行,没有半分为难,也算很讲究了。

“主公,宋熹带到。”

薛昉站在门口,精神奕奕的拱手。

这个小伙子黑了,瘦了,但打了胜仗之后,他亢奋的神经还没有恢复,每一个字都带着跳跃的火光,尤其说到宋熹的时候,更有一点点的骄傲情绪。

“请!”萧乾抬手,面无表情的样子,并不像薛昉那么沉不住气。

大营的帘子很厚,抬起、落下,都会带出一股子闷响。

等它再响起第二次时,宋熹慢悠悠进来了。

身着白衣,未配武器,负着双手,长发绾髻,他那闲适的样子像一个饱学的儒雅之士,没有了半分战场上的凛冽。如此一来,黑衣黑甲,腰系长剑,面色肃穆的萧乾,就添了几分武夫的冷峻与酷烈,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王好风采!”

宋熹进来,就轻声夸赞,语调里带了一点戏谑。

“陛下也可。”

萧乾也不示弱,示意薛昉为宋熹备上椅子茶水,然后慢慢坐在了他的上首。

这一个位置摆放上的“不经意”,让宋熹目光微微一沉,可只有一瞬,他又轻轻笑了笑,没有介意,掸了掸衣袖,端茶而饮,神色极是轻松。

“做皇帝的时候,整日感受不到乐子,这轻松了大半日,竟发现金州的水更好,茶也更好了。若萧王有闲,再与我博弈一局,想必就更是人间美事了。”

萧乾淡淡看他,面无表情,“陛下可知,我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宋熹放下茶盏,轻轻一笑,那神态动作像放下的不是一盏茶,而是一座沉重的江山,“我若为皇帝宋熹时,会很在意萧王唤我来,所为何事。如今我已为阶下之囚。囚人宋熹,又何需在意所为何事?不论萧王有何事,皆非我能掌控,何不淡而忘之,且行且看?”

这番话他说得云淡风轻。

不曾位高权重者,很难了悟其中的真诚。

皇帝宋熹与囚人宋熹,是一个人,可真说来也并非一个人。在其位,必谋其政,一言一行都得符合其位上的规矩,由不得他,这是道德,也是天道。当他已无能为力时,做不得主,又哪管那许多?

静默一瞬,萧乾抬了抬唇角,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似乎陛下更乐意做囚人宋熹,而非皇帝宋熹?”

“不!”宋熹噙着笑,像在和老朋友聊自己的闲事,言语间带了一丝无奈的叹,“我最愿意做闲人宋熹。萧王不曾听过吗?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盼的,也是那样的日子了。”

那样的日子——

萧乾眯眸,思考一瞬,缓缓开口。

“既如此,陛下想必只有失望了。”

“恰恰相反,我以为我的愿望就快实现了?”宋熹笑着,“你俘我前来,不杀不逼,不问不难,自然是为了好好养着我。这样的闲适日子,正是我之所愿。囚人宋熹,想必要否极泰来了。”

“陛下好生风趣!”萧乾目光微微一凛,“可惜,你猜错了。”

“哦?”宋熹眸色亦是一沉,“此话怎讲?”

“我抓了陛下来,不杀不逼,不问不难,不是为了养着陛下,而是有别的用途。”

“唉,你这个人果然无趣!非得把话说死做甚?”

叹口气,宋熹笑着摇了摇头,又补问:“那萧王且说,何事用得着我?”

相对于他的轻松,萧乾眉宇间满带凝重,似乎还有比打金州更大的事儿藏在心头。听罢宋熹的询问,他也不回,只轻咳了一声。

“薛昉!”

站在帐门口的薛昉得了令,沉喝了一声。

“把人带上来!”

……

突然的变故,让宋熹眉头跳了一下。

静静地等待着,他望向萧乾冷肃的面孔,没有再问。

不一会儿,两名萧军士兵就押着一个人进来了。

那人着南荣大将军打扮,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带着一身的酒味儿,样子极是狼狈。

入得营帐来,他也不得人家叫他跪下,只看一眼宋熹,“扑嗵”一声跪下,就声泪俱下地痛陈起来。

“陛下,刘明盛擅作主张,调离汉水甬道的人马,末将……末将也犯有不察之责。可末将,末将也冤啦,末将哪料他狼子野心,被他哄骗着灌醉了歇在营中……竟不知萧军袭来,酿成大错,望陛下恕罪!”

恕罪?

宋熹笑了笑。

“我如今可恕不了你的罪了,还得感谢你,为我解惑。”

之前在汉水之上他就心存疑惑,汉水甬道布局着南荣大军的主力兵马,怎会被萧军攻陷得那么利索。

如今一听这个解释,一切都明白了。

此次与萧乾对阵,南荣军共分为三路。刘明盛、管宗光,还有这个趴在地上悲愤交加的邓良,分别为三路大军的最高统帅。管宗光随了宋熹渡江,刘明盛与邓良各负责领一支军队,各有任务,分工明确。不过刘明盛所领的军队,是来自临安的京畿禁军精锐,负担着攻打汉水甬道的任务,邓良麾下兵马,则来自淮南路的地方整合军,主要职责为其做后援以及提供保障……结果主力抽离,邓良醉醺醺人事不省,被萧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营地就被攻陷了。

不过,宋熹也有一点不明白。

就凭刘明盛这一介武夫,想学萧乾自立为王,也太嫩了点。

那他既没有谋逆的条件,带兵到底哪里去了?

他的问题,也正是邓良想知道的,所以他回答不了宋熹,只悲愤交加地骂着刘明盛忘恩负义,恨不得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骂上一通才能解去心头之气。

宋熹听得眉头都皱起了,瞥一眼萧乾,把问题抛给了他。

“想必萧王有答案了。”

他君臣二人说话时,萧乾始终旁观不言。

听到宋熹问及,他慢条斯理地瞥一眼邓良,摆摆手,让兵士把他拉了下去,然后才对宋熹道:“这也正是我请陛下来的用意。”

“哦?”宋熹笑笑,“萧王果然深谋远虑!”

设计擒获宋熹,萧乾确实有他的用意。

不过,这个用意到底是什么,他并没有告诉当场告诉宋熹,而是让他带着疑惑去拾掇一下,准备出发。

……

……

入夜时,金州营寨已基本肃清。

萧军将士们经了短暂的休憩,再一次接到了紧急军令。

——出征兴隆山!

萧乾要打兴隆山?

军中顿时炸开锅了。

兴隆山是墨九的地盘,哪怕墨九“背弃萧乾”嫁给了北勐的苏赫王爷,可那个时候,他已经“死去”,说来也并非墨九完全无理,不至于这个时候去攻打人家吧?好多人根本就不明白为何要出征兴隆山,有人猜测是抢亲,有人猜测是报复,但不论怎么猜测,令行禁止是军人职业,他们说笑着吃罢晚饭,整顿好行囊,便齐集校场,准备出发。

萧乾将金州军务交给古璃阳,亲自点了十五万精锐将士随同前往。

大军浩浩荡荡,往兴隆山方面行去。

随行的人,还有景昌帝宋熹。

萧乾没有为宋熹上囚具,骑在马上的宋熹就像一个随军的军师,一身白衣行走在大军之中,显得极为显目,引来道路两侧围观的百姓,惊讶莫明,窃窃言语。

“现在感觉如何?”萧乾侧目,淡淡问。

“不错!”宋熹与他互视着,莞尔一笑,“能上兴隆山,我之所欲也——”

觊觎人家的妻室还说得大言不惭,这皇帝也是没谁了。

边侧的将士都暗得揣测,觉得这一战有点兴味了。

他们心底都有一个疑惑:那墨九,到底会跟了苏赫,还是再跟回萧乾,或者……在萧乾毁了容颜之后,会看上这个俊美的景昌皇帝宋熹?

即将到来的大战,在军中变成了风花雪月的猜想,让行进的萧军气氛有些诡异。

一直等到离兴隆山镇不过十里地时,萧乾令大军停下。

这时,前方飞奔过来一匹快马,人还没到,声音就吼了过来。

“主公!探子传来消息,九爷快要生了……好像情况很不好,两个时辰前,有墨家弟子把镇上的张婆子叫上山帮忙去了。”

兴隆山备有大夫,也有稳婆,如今却把一个跳大神的张婆子叫上山?

不好!

萧乾心尖一缩,拽着马缰绳的手微微一紧。

“敌军情况如何?”

那斥候气喘吁吁,显然也有些着急,“回禀主公,刘明盛率数十万兵马围住了兴隆山,尚无其他动静,南荣兵大营就在兴隆山镇外三里——”

也就是说,两军相距不过五六里了——

将士们惊诧,不得不佩服萧乾的未雨绸缪。

若没有俘虏宋熹,那难免又是一场大战了。如今有宋熹在手,不管什么刘明盛,不照样得束手就擒,为他们让路吗?除非他刘明盛想反喽!

可萧乾明显没有那么乐观。

都这个时辰了,宋熹被俘的消息,想必早已传到了刘明盛的大营,他没有对此做出任何的反应,照样围着兴隆山不让,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他根本就不听宋熹的命令。

“可惜了!”宋熹倏地一笑,望着萧乾的目光中,有一丝淡淡的自嘲,“萧王怕要失望了,囚人宋熹其实是个无用之人。即便有我在,也免不了要动武才能去看心爱之人。”

萧乾不反驳,只一字一顿,冷冷道。

“请陛下下旨,让刘明盛让出兴隆山,退至房州!”

“我下旨若有用,萧王又如何拿得下金州?”

“请、陛、下、下旨!”

加重了语气,萧乾的声音中,戾气逼人。

很显然他不仅失去了耐心,还有些狂躁了。

宋熹知道是墨九的消息刺激了他,抿了抿嘴唇也不多说,只由着萧军士兵奉上笔墨,就在马背上草就了一封圣喻,令刘明盛率部撤离兴隆山,退至房州方向。

圣旨很快被萧军使者带着去见刘明盛了。

几里路,来去速度很快。

可对这一群按兵不动原地等待的人来说,时间久得却宛如一个世纪。

“报——”

长声吆呼,传入军中。

萧乾眉心一蹙,“讲!”

“禀主公,刘明盛说,让主公先放南荣皇帝,他们才肯撤离!”

“荒唐!”萧乾狠狠冷斥,可有心人或可发现,经了这短暂的等待时间,他神色反倒不如先前那么急躁了,就连说话的语速也放慢了很多,“继续传话。告诉他,半个时辰后,若不撤离,我便杀了景昌帝祭旗!然后——血溅兴隆山!”

这句话肯定是有威慑力的。

正如萧乾猜测的那样,刘明盛哪怕有数十万大军在手,对兴隆山却围而不攻,并不是给墨九面子,肯定有别的原因,除了尚未得到命令之外,肯定有一方面因为心有惧怕。

关于兴隆山上的机关火器、关于墨九有太多诡异的传说。

想那时宋骜带了那么多兵马,依旧陷入阴山死亡山谷,导致全军覆没。而墨九可以破得了阴山死亡山谷,只能证明兴隆山上的机关之巧,比死亡山谷更为精巧。对于那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刘明盛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肯定不敢随便胡闯。

而这,也是萧乾认为墨九在兴隆山养胎最安全,不让她跟着他身处战场的重要原因。

这天下真正敢带兵随便乱闯兴隆山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自己。

天渐渐黑了,去传信的人这次回来得很慢。

带回来的,也不是一个好消息。

他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奉上一方纸笺。

萧乾接过来一看,神色微微一窒,望向宋熹。

“是给陛下的。”

看着他眸底闪烁的光芒,宋熹却没有意外,就像早就料想到了这个人会在这个时候给他送上这样一封信似的,慢悠悠接过来,轻声笑道。

“所以萧王这一次要失算了。”

“哦?”

“世上最毒妇人心,并非每一个妇人都若墨九那般待你情深义重,遑论你毁容还是殒命,不离不弃,不念旧恶,不疑真心。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妇人的情爱誓言啊,当你还有用的时候,她就会遵守,我若失势,她便迫不及待的倒戈。临安有小皇子,南荣后续有人。没了一个皇帝,还可以有另一个皇帝。我的性命,又何足重哉?”

“……”

萧乾静静看他片刻。

好一会才慢悠悠地回应。

“陛下。你错了。”

“我错?”宋熹轻笑一声,“是,我错了。我低估了妇人的贪婪。”

“不!”萧乾徐徐转头,目光里有一丝笃定的,或说自信于掌控局势的光华,“这一仗我已然做好了准备。刘明盛什么东西?我萧乾还不看在眼里。”

宋熹紧紧抿唇,满脸疑惑。

萧乾也不吊他胃口,只顿一瞬就开口。

“我抓你来,其实并非用你。而是为了——还你人情。只不过事情有变,墨九危在旦夕,我才想试一试,你这个皇帝到底能卖几个钱。”

“结果你失望了。”

“不!我很满意。”

“……”

“我的墨九世间仅有,非任何妇人可比。得一墨九,萧乾此生足尔!”

说罢这句,他半阖的眸中射出一抹危险的光芒,只一瞬腰间长剑已然出鞘,高举过头,并冷声命令。

“传令下去,大军全速开拔,撕开刘明盛的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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