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昀向来不拒绝饮酒,一个人是喝,两个人是喝,有人请客的时候,他会喝得更加痛快,但有一个人的酒,他每每喝了都要倒霉,这个人,当然只有苏潋陌。
他没有去掀纱帐,而是静静注视着里面这个人,苏潋陌笑问道:“怎么,怕我吃了你吗?”

沈昀略带嘲讽地说道:“你来无锡,总是这般会挑时候。”

苏潋陌站起来,走到纱帐前,隔着那层烟雾般的薄纱与他说话:“适逢无瑕山庄百年盛典,这么隆重的日子,怎么能少得了我,沈兄,你说是不是?”

沈昀皱眉问道:“这次你又想做什么?”

苏潋陌如同局外人般,淡淡地说道:“我若说是来看戏的,你可相信?”

沈昀知道他不会说实话,眼下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无锡城孩童失踪之事,可与你有关?”

苏潋陌啧啧两声道:“果然不愧被称之为游侠呀,连官府的案子都要插手去管,看来沈兄近日真是很悠哉呀!”他字字句句都在说沈昀多管闲事,但另一层意思,却也在说他早就在注意这桩事,沈昀眸光一利,冷声道:“果真与你有关?”

苏潋陌伸出根手指晃了晃:“我比你早不了几日到无锡,而这孩童失踪之事,已存在数月,我有再大的本领,也不至于隔空打牛。”

那丽人说道:“公子说得不错,这起案子是在半年前发生的,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万万做不了假。”

沈昀脑海里又想起了萧沉当天对他所说的话,还有“走火入魔”四个字,又代表着什么意思?苏潋陌隔着帘子望了他一眼,又道:“不过若说全无干系,那也是骗人的。”

沈昀眉头一皱:“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潋陌掀开帘子,眉梢微弯,唇角含笑,即风流又充满狡黠:“沈兄不如去问一问那位慕庄主当日从石窟中取走了什么,或许就会有答案。”

不错,那日苏潋陌确实将宝图留给了慕云择,但自从石窟之行结束后,慕云择再未提及当日的事,而苏潋陌分明就是在说,无锡城所发生的怪事,与石窟脱不了干系!沈昀的脸色极是不好:“你早就设计好了?”

苏潋陌道:“我不过就是放了条线,至于怎么做,如何做,就都与我无关了。”

沈昀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更不知道他给慕云择挖下了怎样的陷井,但他可以猜得出来,苏潋陌选择在这个时间回到无锡城,或许正是因为,他放的那条线,已经上勾了足上让他收竿的大鱼。他望着那张云淡风清的脸,一年多时间未见,他依旧像过去那样,好像什么事都不关心,又好像什么事都在掌握之中。沈昀没有再说话,转身便准备离去,苏潋陌身影一晃,便拦到他面前:“才刚刚见面,沈兄就要走了吗?”

沈昀冷淡地说道:“你有你来无锡的目的,而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苏潋陌道:“咱们也算久别重逢,总要喝上一杯。”不等沈昀答话,他便径直向那丽人说道:“艳罗,去准备些酒菜过来。”

那被称为“艳罗”的女子曲膝行礼,恭敬应道:“是,公子。”她轻移莲步掩门离去,苏潋陌抬手示意道:“沈兄请坐。”

沈昀道:“此处是快活楼,你若要喝酒,可唤尽佳人前来相陪,不必拉上我。”说罢,他再次举步准备离去,忽然手臂上一紧,已被苏潋陌拽住,那张俊美且充满邪气的脸上带着丝丝笑意:“沈兄辛辛苦苦跟踪信鸽而来,怎么话没说几句,便急着要走了?这都大半夜了,你莫不是要去找旧时的心上人重叙旧情?”

沈昀可以不理会苏潋陌任何一句嘲弄,但他无法接受这种带着侮辱的话,或许在苏潋陌心里,那是一把可以被他拿来无数次刺伤自己的武器,但对沈昀来说,他从不觉得他与慕云择的过去,是一种耻辱,或是一副枷锁。他尊重慕云择的选择,纵然现在他们已分道扬镳,也并不代表就可以成为别人口里的笑谈。苏潋陌看见他沉下来的脸色,饶有兴趣问道:“怎么,你生气了?”

沈昀没有说话,苏潋陌郑重其事的拍着他肩膀:“身为男子理应拿得起放得下,况且天涯何处无芳草呀,不如今晚我便让艳萝好好陪一陪你,以解你心中的烦闷之情,如何?”

沈昀面无表情地问:“闹够了没有?”

苏潋陌一怔,神情特别古怪:“沈昀,难道在你心中,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在闹吗?”

沈昀也是一愣,他没有想到苏潋陌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好像在很早以前,不管是他杀唐震的时候,还是利用萧沉除去陈珩之的时候,甚至在他害冯兆谷等二三十条人命葬身石窟的时候,沈昀都觉得,那并非不可原谅。他确实无恶不做,也确实草菅人命,而沈昀平生最痛快的,就是这一类人,为何对苏潋陌,他要次次手下留情?他避开那道目光,说道:“我不会阻止你去报仇,但将来自食恶果的人,或许就是你自己。”

苏潋陌摊开手,无辜地说道:“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没有任何牵挂,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条命,还有什么恶果可以吃?你是觉得我会后悔吗,不,你错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最渴望得到的,我不但不后悔,还特别高兴,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该死的人,还没有死绝!”

沈昀沉默地望着他,那目光忽然令苏潋陌勃然大怒:“你应该去同情那些快要死的人,而不是我!沈昀,我告诉你,你休想让我停手!”

沈昀静静的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引我来这里?”

是啊,为什么?

苏潋陌没有想过,当他发现沈昀出现在无锡城时,所能想到的就是与他相见,而不是考虑他是否会阻止自己的计划。这一次,他明明没有打算利用沈昀去做任何事,为何仍想要见他?苏潋陌心头忽然莫明烦躁,他极不喜欢这种感觉,冷笑一声说道:“像你用处这般大的人,我怎么能轻易放过。”

沈昀觉得自己十分可笑,竟然会问苏潋陌这样的问题,难道还期待对方将自己视为朋友吗?不,他对他,永远都只有利用与陷害。他说道:“你我之间,已经再无干系,苏兄不会认为我蠢钝到再上第二次当吧。”

再无干系?

好一个再无干系!

苏潋陌勾着唇角,倾身向他靠过去,低声说道:“沈兄,若我记得没错,那日在长乐赌坊,你可是输了我三件事。”

沈昀脸色一变,苏潋陌很满意地看着他,继续道:“这第一件,是要你去传剑大会,第二件,是要你护我寻宝,还剩下最后一件后,不知在沈兄那里可还作数?”

沈昀最看重的,就是“一诺千金”四个字,他应允过苏潋陌,只要在不违背江湖道义的前提下,他必会为他达成三件事,苏潋陌确实没有让他去做违背道义之事,然而也步步将他推进深渊,哪怕是事过境迁后的现在,江湖中人也并不全信他是被冤枉的。他看了苏潋陌许久,终于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苏潋陌蹙眉想了片刻:“我总要想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否则岂不亏待了沈昀这么好的劳力。”

门外响起脚步声,艳萝姑娘推门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位端着食盘的丫环,她示意她们将美酒佳肴摆放到桌上,对苏潋陌说道:“这几坛轻烟酒今日刚刚酿成,公子可是有口福了。”

“哦?这倒是极好。”苏潋陌望向沈昀,挑眉问道,“沈兄现在可愿陪我喝一杯么?”

沈昀确实应该离去,他若要走,苏潋陌绝拦不住,但他忽然又觉得,不管自己去了哪里,是在无锡,还是在天涯海角,都好像被苏潋陌了若指掌,既然如此,倒不如即来之则安之,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正桌边坐下,顾自拿起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苏潋陌笑道:“艳罗,还不去侍候沈兄。”

艳罗款款上前,在沈昀饮完一杯后,又给他斟满,说道:“沈公子是头一回来我们快活楼,想必还不知道这酒的来历吧?它叫轻烟酒,是以薄雾之晨收集而来的露水为引,腌渍时令鲜花酿造而成,滋味甘香,若是有酒量的人,便能千杯不醉。”

沈昀嗅着那股香气,称赞道:“倒是十分相衬的名字。”

艳罗抿嘴笑道:“沈公子来得巧,早了这酒尚未酿成,晚了恐怕都被人喝进肚里,既然沈公子与我家公子是旧友,同饮此酒,也是相得益彰之事。”

沈昀又饮了一杯,叹道:“果然好酒!”苏潋陌坐在他对面,手里也拿着一只酒壶,自斟自饮,似乎很是惬意。艳罗是这快活楼里的头牌,最擅长的便是讨男人欢心,她懂得保持该有的距离,不会过份亲近,却也不会让人感觉到疏离。她倾身过去为沈昀倒满一杯,手如柔荑,肌肤吹弹可破,阵阵香气钻进鼻子,让沈昀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苏潋陌望了他们一眼,说道:“看来沈兄很中意艳罗姑娘呀。”

沈昀并非不解风情之人,只不过他有他自己的原则,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伸手挑起艳罗的下巴,笑着说道:“苏公子方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确实极有道理。”

苏潋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如此,今晚我就将艳罗姑娘让给沈兄吧。”

沈昀没去看他,目光始终停留在艳罗妩媚的脸上:“那在下就先谢过苏公子的成人之美了。”苏潋陌明显一怔,艳罗面露难色,求救似的望向苏潋陌,那脸上的神情都被沈昀看在眼里,他却依旧说道:“天色不早了,不知艳罗姑娘的闺房在何处?”

艳罗咬唇不语,满眼都是委屈,苏潋陌眸光冰冷,反而笑得更深:“艳罗,好好侍候沈兄。”艳罗不敢有半句反驳之语,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起身道:“请沈公子随我来。”

沈昀跟着站起来,提上酒壶当真跟着艳罗准备离去,苏潋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春宵一刻值千金,沈兄且好好享受吧。”

沈昀扬了扬手,半句话未说,走出了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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