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淋淋沥沥下到后半夜,水声嘀嘀嗒嗒从亭檐滴落,山林静寂无声,沈昀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去看慕云择,就这样一直到东方初明,他们才重新上路。
被雨水浸透的山路泥泞难行,踩上去滑腻腻的,两人都不约而同放慢速度,地面上有一道明显的车轮滚过的痕迹,从深浅来看,似乎走的很急。沈昀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罗笙的马车,但他知道罗笙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慕云择走在他后面,微眯着眼睛一直盯着这个默默前行的男人,他们没有交谈,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大约在辰时三刻的时候,他们到了一座小镇,放眼望去热热闹闹的人流让慕云择脸上露出笑意,说道:“沈兄,我们就在此处休憩片刻再走吧。”

沈昀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慕云择翻身下马,拉着缰绳在前面带路,沈昀心事重重,并未去细看他的动作,待慕云择在一间店铺前停下,他才抬头去看门上的招牌,“悦来客栈”四个描金大字在日头下明晃晃的耀眼,他愣了一愣,慕云择已将马匹拴到柱子上,径直走了进去。店小二从里面迎出来,热情地招呼:“两位客官,你们是住店呢还是歇脚?”

沈昀以为慕云择走进去只是想找个地方填填肚子,但能填肚子的地方有很多,他却独独选了这间看起来最为豪华的客栈,当然不会仅仅只是歇脚。慕云择回头看着沈昀,笑着问:“咱们昨夜淋了些雨,方才走山路又沾了许多泥水在身上,不如今天就在这间客栈里休息一日,明日再赶路,沈兄觉得如何?”

沈昀已恢复平静,说道:“慕公子做主便是。”

店小二耳朵尖,听到他们的对话便满脸笑容地说道:“客官今日可是赶巧了,店里正巧还剩下两间上房,要不要给客官订下?”

慕云择拿出一碇银子给他:“让厨房烧两桶热水送过来,再准备一桌酒菜。”白花花的银子让店小二眼睛都看直了,忙不迭接过来,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将他们往楼上客房迎去。这客栈还算雅致干净,楼板踩上去嗒嗒作响,清脆刺耳,两间上房比邻,店小二殷勤地将房门都打开,说道:“两位客官先在里面休息片刻,热水跟酒菜马上就来。”

慕云择见沈昀站在门口不动,说道:“沈兄若不喜欢这间屋子,我就去叫他们再换一间过来。”

沈昀摇头一笑:“不必了,这间就很好。”

慕云择道:“待一会酒菜备好之后,我再与沈兄共饮一杯。”说罢,他先走进屋子里,将房门轻轻掩上,沈昀看着那扇闭合的花棂木门,轻轻叹息一声,这才走进去。

既然被称做上房,用品及摆设自然都不差,崭新的寝被,温热的茶水,一尘不染的桌椅,案子上还摆放着一盆蝴蝶兰,虽未开花,但翠绿的颜色给这间屋子增添了许多生气。沈昀在椅子上坐了许久,他好像听不见从窗外传进来的热闹声音,也看不见这屋里任何一件东西,他的眼神空洞而安静,不知投在了何处。敲门声在这时响起,沈昀顿了片刻,起身把房门打开,店小二在门外笑得跟花一样灿烂:“客官,这是隔壁那位公子刚才咐吩我送过来的,您看看中意不。”

他手上端着一套麻色的衣服,柔软不失质感的面料,虽没有任何绣样,却也能看得出价值不菲。沈昀没有问什么,只伸手接过来,道了声谢。店小二又道:“酒菜马上就准备好了,您换好衣服后就可以下来用了。”

沈昀点点头,重新将房门掩上,明明就是很轻的一件衣服,他拿在手上却像有千斤重一般。他低眉看着,过了许久,才又是一声叹息。他发现自己这段时间似乎经常在叹气,这样消极的日子,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穿上难道还能要了性命不成?

一件衣服确实要不了性命,能要性命的是人。

当沈昀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慕云择已经换好一件月白色的锦衣坐在桌前等他,银丝绣成的团云纹在袖口熠熠生辉,他没有束发,只有一根锦带松松垮垮挽着,几缕碎发垂落在肩头,依旧是那般温润俊美的眉目,沈昀却觉得他像另一个人。见他走过来,慕云择取了一枚杯子斟上酒,微笑说道:“这是客栈自酿的状元红,我方才尝了一口,虽不及杜康酒美妙,倒也还能入口,沈兄不妨尝尝。”

杯子是细腻的白瓷杯,盛着清澄的液体显得愈发好看,沈昀也不客气,端起来便一口饮尽,叹道:“确实是好酒!”

慕云择笑问:“在沈兄眼里,可有哪种酒是不好的?”

沈昀拿过酒壶又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方道:“天下只有一种酒不好,那就是毒酒。”

慕云择道:“倘若知道这是一杯毒酒,恐怕就没有人愿意去喝了。”他在说话的时候,沈昀已经连饮了两杯,他眼里似乎只看得见这壶酒,一边再次倒满一边说道:“身不由己之时,即便毒酒摆在眼前,也不得不喝。”

慕云择举起手里的杯子道:“沈兄要知道,大部分毒酒都是致命的。”

沈昀一口饮干,说道:“但这天下有许多事比死更加可怕。”

慕云择清亮的目光望着他,似是在担忧,又似是在疑惑:“沈兄看起来似乎有心事。”

沈昀举杯一笑道:“在美酒面前,我从无心事。”他说得坦然,眼神中也没有片刻犹豫,慕云择看了他一会,脸色才渐渐露出笑容,举杯道:“既然如此,那我先敬沈兄一杯。”

酒是好酒,菜的滋味也不错,沈昀喝了许多,店小二已来回打了三壶,慕云择只微笑望着眼前的人,没有要去阻止的意思。喝酒,本来就是要喝个痛快,这痛快包括喝得多,也包括喝得尽兴,慕云择心情不错,他虽然很少喝酒,但此刻也非常愿意作陪。这个时辰已经过了饭点,偌大堂子里只寥寥坐了数人,店小二正忙着收拾桌子,一名身着鹅黄色罗衫的少女急冲冲跑了进来,人还没有坐下就喊道:“小二哥,还有没有酒菜?”

店小二回头望去,脸上露出惊艳的表情,眼前的少女身量娇小,肤色晶莹如玉,清秀的鹅蛋脸嵌着一双闪闪亮亮的大眼睛,脸颊绯色,樱唇似初春的桃花一般粉嫩,虽不是艳惊四座的绝代佳人,但神情灵动,眉目如画,显得分外娇美可人。店小二可劲地点头:“有有有,姑娘想吃点什么?”

少女爽快地说道:“就上你们店里最拿手的菜,多来几个啊!”

跟随她走进来的是一名身着玄色便服的年轻人,生得十分俊朗,对着少女无奈地摇头道:“这才赶了多久的路,你便一直喊着饿,难不成上辈子就没有吃饱过吗?”

这少女娇憨地笑道:“反正早晚都是要吃的,何必挑时辰呢!师兄,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牵芸芸过来!”

年轻人拦住她:“芸芸现在这种情况,不应该出现在人前。”

少女瞪了他一眼:“什么情况?你说芸芸什么情况?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凭什么只能呆在马车里!我不管,她是我妹妹,我就要跟她一块吃饭!”说罢,她掠过年轻人,一阵风似的向店外跑去。店小二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年轻人看着那道鹅黄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脸上露出一抹宠溺的笑意,摸出碇银子说道:“按姑娘的话去做。”

慕云择的视线往那个年轻人看去,似乎觉得他有些眼熟,问道:“沈兄认得这个人吗?”

沈昀本来没有去在意这件事,听了慕云择的话,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那年轻人正在寻位置坐下,未去在意这边的目光。沈昀眼里浮起诧异的神色:“齐辰玉......”

这个人,沈昀曾在江湖中见过一两回,他是蜀中唐门的大弟子,算得上是江湖一等一的暗器高手,为人较低调,从不张扬跋扈,近几年来声名鹊起,已颇具侠名。慕云择思索片刻,才把名字对上号:“原来是唐门的人。”

那离去的少女已牵着副一名女子走来,她一改方才的毛毛燥燥,小心翼翼拉着那女子的手说:“芸芸,你小心点啊,这里有台阶,别被绊住了。”温柔的语气就像是在跟孩童说话一般,被她牵住的女子垂着头木然走着,从身形来看与她年纪相差不大,四名劲装打扮的随从跟在后面,看向少女的神情显然尊敬了许多。

齐辰玉站起来向她们抬手示意,少女向那里走去,在经过沈昀他们桌边时,那一直低着头的女子忽然停住脚步,缓缓将头抬起来,露出一张憔悴苍白的脸庞。沈昀愣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毫无生气的女子,竟然就是在传剑大会上艳惊四座的唐芸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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