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强被顽兵的宝剑架在脖子上的时候,那脸冷漠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顽兵,然后依旧去观察战场。
对于顽兵的举动,很出张子强的意料,当时心中怒气勃然而发,当场就要下令格杀了敢于冒犯自己的女婿,但脑海里思路电转。

顽兵深得井冈山众将的信赖倚重,这要是伤了他,以那些悍将的性子,当时就能带人来报仇,那些新招的兵马和赣州城的旧部不明就里,说不得就是一场混战,那北上发展一事也就烟消云散,没了下场,更何况,现在袁彪和游效忠掌控着几万大军的粮草接济,真要翻脸,掐断了自己的粮草供应,那就让自己处于进退维谷的地步,更是万事皆休,同时也坚信,顽兵不可能真的下手,就他那副心肠就根本让他下不来手,更何况他杀了我也过不灵犀那一关。而一旦自己若是下手做了他,倒叫所有的部将看自己没了胸襟。

作为一个总兵,这样为民请命的性格,应该也的确有被尊重的资格,但是这是战场,这是一个弱肉强食,冷血淘汰的战场,容不得你的慈悲,顽兵这般作为,却叫张子强悄悄的松了口气,倒是让自己彻底的放下了防备之心,如果以顽兵的智计,加以井冈山的人马实力,那这片天下哪里还有自己这些人的立足之地?

顽兵疯子般将宝剑架在张子强这个元帅脖子上的时候,前前后后所有的人都被惊住了。

张子强的所有亲兵第一个反应过来,发一声喊,纷纷抽出刀枪就往上闯,欲要解救家主。

跟在顽兵身边形影不离的武丽丽,见顽兵突然抽出长剑架在了张子强的脖子上,更看到张子强的亲兵为了救他的家主奋不顾身的冲向了顽兵,而原本寸步不离的顽兵的游效忠等人却都在房下,远水不解近渴,武丽丽当时也不多想,豁然拔出腰间的长剑,娇喊一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乒乒乓乓的与那些赶来的张子强亲兵缠斗在一起,张子强的亲兵知道这两人身份非比寻常,更因为自己当家的就在人家的手上,都不敢真的下手死拼,要不是这样,就是十个武丽丽也已经命丧当场。

刹那间,顽兵和武丽丽身边立刻被几十把刀枪逼住,那些家丁不断大喊:“放下宝剑,放下宝剑,不然要你的性命。”

房下顽兵的兄弟游效忠、刘兵等人也看到房上有变,一见自己老大遇险,当时嗔目欲裂,大喊一声:“休要伤我兵哥。”挥舞手中武器,就要蹬梯救援,院子里张子强的亲兵也反应过来,立刻抽出刀枪,呼喊着就要阻挡游效忠、刘兵等人攀爬上房,但游效忠力大无比,虽然不欲取谁性命,但几下之间,就干飞了那几个守护梯子的张子强亲兵的兵器,然后用巨大的身子撞开众人,飞身上房,那些张子强的亲兵亡魂皆冒,呐喊着扑向那架梯子,顽兵的其他兄弟见状,也呐喊着,挥舞着刀枪冲上来,不要命的将梯子死死护住,与那些张子强的亲信展开厮杀,给游效忠救援顽兵争取时间,一时间房上房下打做一团,眼看着一场内部的血腥就要血腥上演,正危机时候,就听房上张子强沉声及时喊道:“收了刀枪,退下。”

声音不大,但自然有股威势,张子强的小舅子和两个儿子还有众亲信闻听,当下不再向前,但是却没有人收了刀枪,只是用刀枪逼住顽兵和他房下的兄弟们。

那游效忠却不管不顾,用肩膀撞开拦路的张子强亲兵,几个大步奔到顽兵身后,用高大的身形挡住顽兵,紧张的戒备着那些张子强亲兵。

张子强静静的看着双眼血红,满脸是泪的顽兵,失望的摇摇头。

”顽兵紧了紧手中的宝剑,再次在牙缝里说出自己的要求:“下令,撤兵。

张子强就那么一脸淡漠的看着顽兵,好一阵,轻轻的摇摇头,用手淡然的拨开顽兵的宝剑,然后长叹一声,开声道:“鸣金,收兵。”

一个亲兵得令,如蒙大赦般跑到房前大声喊道:“元帅有令,收兵——”

房下战鼓突然沉寂,然后是一阵悦耳的铜锣山响,有红巾军骑兵往来奔驰,在马上高呼:“收兵——收兵——”

那些正在飞蛾般前仆后继的老弱流民,如同闻听阎王赦免的诏书,回转身就跑,城墙之上的签丁却依旧把一排排羽箭追着撤退的老弱射下,阵前又有一批批老弱倒在即将结束的杀戮之中,成为这天地间的一个个冤魂萦绕。

还有没死的在血泊里挣扎的伤者,无助的伸出手臂,希望同伴能停下脚步带自己一起回去,但没有人理会,之能那样眼睁睁的看着一只只肮脏的脚从自己身边跑过,那些人就这样慢慢的在哀号声中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战场何其残酷,但也是何其无奈?

当啷一声,顽兵手中的宝剑落地,顽兵没有去看,只是踉跄走向房顶,张着一双泪眼,揪心的看着那远远战场上满地的尸骸,挣扎的伤者。嘴里无意义的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本来可以不这样的,可以的。”

这时候,一只手,搭上了顽兵的肩头,那手是那样的柔弱温暖,顽兵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武丽丽的手。

又一只手也搭在了他的肩头,那么的冰冷,那手心里,透漏的是深深的寒意。

顽兵转头,看到是是张子强那张冷漠但却含着一丝怜悯的脸,对,就是冷漠与一丝怜悯搅合在一起的脸。

冷漠是因为张子强的命令和预知的结果,怜悯,不是为战场上死伤累累的袍泽还有那震天的哀嚎哭叫,这一抹怜悯而是为顽兵展现的。

顽兵没有诘问,就那么仔细的看着这原本应该是熟悉的,但现在已经变得陌生的脸。

“收起你的菩萨心肠吧。”好一阵,张子强小声但却分外坚定的道。

“为什么你不按照我们商量好的攻城办法办?”

“你的办法虽然好,但对于我们来说,不可取。

“为什么”

“因为你的办法不合乎我们生存的规矩法则”

“你们?”

“对,不是我,是我们,你可以现在就去问问那些赶回来的部将,问问他们可曾对于我的这个办法有半点怨恨?”

顽兵转过头,望向房下几十匹纷纷奔来的战马,战马上都是那些赣州旧部和井冈山的首领。

那些首领在房下纷纷圈住战马,然后在马上转着圈子,都脸朝向房顶的张子强,大声的问道:“元帅,攻击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停止啦?”

“是啊,只要在有半刻种,就能基本消耗掉了官军的滚木礌石,只要半刻钟,就能填平那城壕,现在好了,又给了官军收集上运的机会了,这次算是白费了。”另一个首领说道,脸色更是一片可惜。

“元帅,如果不撤兵,再坚持一会,青壮就可以上去了,说不定日落时候我们就可以在城里享福了,这是怎么指挥的啊?”一个头领满脸的责问与不甘。

“看到了吗?你的办法虽然好,但我的这个办法却更得兄弟们的欢心。”张子强手指着房下各色人等,淡淡的说。

看看神情黯然的顽兵,张子强再次长叹道:“我理解你的心思,都是读圣贤书的,圣贤是不会理解也不可能让你这么去做的,他们教导你们这些人的都是堂堂之战,更何况是你这样的和尚出身?”

顽兵沉默。

张子强突然大声喊道:“但是,圣人都没生活在这大明,都没生活在这大明的江西,都没生活在这个大明的乱世,他们的仁恕是坐在锦衣玉食里写就的,他们哪里真的知道这世道的艰难,活下去的艰辛?

活下去,只能是一部分人活下去,而不可能是全部的人,这就需要一部分人死去,为能活下去的人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可是,他们完全可以不死。”顽兵扭转头坚定的否定着张子强的主张

“他们不死,那我们拿什么来养活他们?”张子强用眼睛死死的盯着顽兵。

顽兵手指远远的吉安城,沉声道:“那里,那里有至少几十万石的粮食。”

“几十万,很好,很多,但是,算上我们井冈山的百姓,那能吃多久?还有,你打下吉安城,那周边几县的流民都会闻风而动,到那时候是十几万乃至几十万拖家带口的流民,你拿什么养活?

就那几十万吗?你能够说就完全可以满足他们,让他们都活过这个冬天嘛?活过了这个冬天,你就能保证他们再活过那青黄不接的春天吗?”

顽兵张张嘴却真的无话可说,但这就是理由吗?就是驱赶那些老弱妇孺去死的理由吗?

“那些老弱投奔你,也是为了寻找你的庇佑,希望你能给他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生存机会,仅此而已,但没想到你却直接将他推入深渊与绝望,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道理?”

张子强断然打断顽兵的话,“不要指责我的冷酷,你该指责的是这个世道,该指责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贼老天,让那些妇孺死去的难道仅仅是我吗?不,绝对不是,是那个贼老天,是这个要人命的世道。”张子强也开始激动起来,转身指着还在房下或懊悔,或张望,或等待下一步指令的人马:“你去问问他们,问问这些首领,他们可同意我的做法?你去问问他们,那些撤退回来的老弱妇孺,他们可同意我的做法?”

顽兵不用去问,看大家的表情就已经知道答案,所有的人,包括那些万幸活着回来的妇孺,都因为没有一鼓作气破城而懊丧。

“但是,你问过那些死去的人啦吗?你再去问问那些倒在战场上哀嚎的人们了吗?他们难道也和这些可恶的幸存者是一个心思吗?”顽兵大声的喊道,用颤抖的手指着远远横陈的尸体,还有依旧带着满身羽箭哀嚎翻转的伤者。

上下一时无言,整个大阵突然变得死一般的安静。

是啊,为了活下去,可以驱赶同伴去死,没死的都在沾沾自喜,但可有一个人去问过那些死者的感受?有一个人想过下一个可能就是自己的现实?

张子强张张嘴,想反驳,但只是张张嘴,的确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半天,很没了底气的呐呐道:“难道你有别的办法吗?难道菩萨心肠就能挽救这些人吗?”

顽兵摇摇头,张子强看了,竟然偷偷的长出了一口气。

“但是,我却可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带着他们,和他们一起生死。”顽兵语音坚定的道,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挺拔了身形,冲张子强拱拱手,也不理被震撼了的众将,大步下房,翻身上马带着兄弟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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